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坐在夏家那豪華的大客廳裏,踩著又厚又軟的地毯,看著那整片的落地長窗和絲絨窗簾,聞著滿屋子的花香,吹著涼陰陰的冷氣,望著落地窗外花木扶疏的院落……高淩風從頭到腳都是不自在,那種又陌生又拘束的感覺壓迫著他,夏繼屏夫婦那銳利的眼光,一直在他臉上身上打轉,使他比參加大專聯考時還緊張。在這屋裏,什麽都是陌生的,連平日和他最接近的小蟬,也變得嚴肅而疏遠了。


    “聽小蟬說,”夏繼屏打量著他。“你是學森林的。”


    “是的,我在森林係三年級,明年暑假就畢業了。”他局促的回答。“畢業以後有什麽打算呢?你們學森林的,是不是要上山去工作?”“原則上是的。但是,我的興趣並不在山上,我預備在歌唱上去謀發展。”他坦白的回答。


    “哦,”夏太太——小蟬的母親——緊盯著他,似乎在研究他的相貌和體形。“你預備當一個聲樂家?像斯義桂和卡羅素?你受過正規的聲樂訓練嗎?”“不不!”高淩風解釋著:“您誤會了!我不要當斯義桂和卡羅素,我倒崇拜披頭和湯姆瓊斯!”


    “你的意思,是想當一個歌星?”夏太太困惑的問,好像聽到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


    “也可以這麽說。”夏繼屏的眉頭不由自主的皺攏了起來,他望著麵前那張年輕的,充滿自信與傲氣的臉孔。


    “你會唱歌,這倒也不錯,”他沉重的說:“不過唱歌這玩意兒隻能消遣消遣,你是個農學院的大學生,卻想把歌唱作為前途事業嗎?”“有什麽不可以呢?”高淩風忍不住揚起了眉毛,“慷慨激昂”的說:“這時代那一行都能出人頭地,在美國,貓王啊,平克勞斯貝啊,都是億萬富翁而且受人尊敬,在英國,女王還封爵位給披頭呢!”“哦!”夏太太眼光淩厲的看著他:“你是不是能唱得像披頭和貓王一樣好呢?”高淩風激動了起來。“我並沒有說我唱得和他們一樣好……”


    “那麽,你也做不了貓王和披頭了?”夏太太口齒銳利的接口。“我卻做得了高淩風!”高淩風朗聲回答。


    “很好,”夏繼屏點著頭,聲音卻顯得相當僵硬了。“你似乎誌氣不小,但是,你怎麽樣開始這個事業?你預備在什麽地方唱?”“夜總會也可以,歌廳也可以……”“夜總會和歌廳!”夏太太打斷了他:“你預備唱些什麽?在中國你總不能唱外國歌,那麽,必然是那些哥哥呀,妹妹呀,愛情呀,眼淚呀,或者是黃梅調和蓮花落了!”


    聽出夏太太語氣裏的諷刺意味,高淩風頓時被刺傷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和兩個“月球人”談話,彼此說彼此的,完全無法溝通。他跳了起來,憤怒漲紅了他的臉,他激怒的說:“伯母,我不是來接受侮辱的!”


    夏太太蹙緊眉頭,深思的看著高淩風。


    “我並沒有侮辱你,我隻是和你談事實,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如果你覺得這是侮辱,那隻能怪你選擇了這麽一個奇怪的誌願!”“聽我說,高淩風!”夏繼屏接口說:“台灣的國情和歐美不一樣,歐美能夠有貓王和披頭,台灣並不需要貓王和披頭,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去幹的青年!”


    “您是在指責我不腳踏實地了?”高淩風憤然的問。聲音裏充滿了惱怒與不穩定。“不錯!”夏繼屏深沉的回答。


    高淩風瞅著他,那年輕的臉龐由紅而轉白了,他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沒料到你們連歌唱是一種藝術都不知道!你們地位顯赫,卻如此思想保守,眼光狹窄……”


    小蟬再也按捺不住了,在父母和高淩風談話的時間內,她始終苦惱焦灼,而沉默的待在一邊,現在,她跳了起來,警告的、大聲的阻止著淩風對父母的冒犯。在她二十年的生涯裏,從沒對父母有過忤逆與不敬的行為。


    “淩風!不許這樣!”她喊著。


    高淩風很快的看了她一眼,他心底像被一把利刃刺透,小蟬!小蟬也站在她父母一邊?在這棟豪華的住宅裏,他高淩風是孤獨的,寂寞的,寒酸的……他不屬於這屋子,不屬於小蟬的世界!“讓他說!”夏繼屏仍然深沉而穩重,語氣裏卻有一股極大的力量。“高淩風!我們都是思想保守,眼光狹窄的老古董!你自以為是天才藝術家!是嗎?我告訴你,你或者能唱唱歌,但是,唱歌不是一個男子漢的事業!我對你有一句最後的忠告,與其唱歌,不如去幹你的本行,森林!”


    “我想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事業!”高淩風大聲喊。


    “你當然有權利!”夏繼屏緊緊的盯著他:“你還沒有受過這個社會的磨練,你根本沒有成熟,除了做夢以外,你什麽都不懂!”“做夢?”高淩風喘著氣,深沉的、悲憤的看著夏繼屏。“我還能做夢,可悲的是,這世界上太多的人,已經連夢都沒有了!”夏繼屏震怒了!這魯莽的、眼高於頂的混小子,乳臭未幹,卻已懂得如何刺傷別人了!他惱怒的說:


    “你太放肆了!高淩風!你眼高於頂、浮而不實!隻怕將來是一事無成!從今天起,我隻能警告你,你可以做夢唱歌,當歌星,當貓王,當披頭,但是,你卻從此不可以和我女兒來往!”高淩風高高的昂著頭,他直視著夏繼屏,狂怒而堅定的,一字一字的說:“伯父,我很尊敬你,你可以罵我眼高於頂,浮而不實,你可以輕視我的誌願,渺視我的未來。但是,你無法限製我的感情,我告訴你,我愛小蟬,愛定了!”


    說完,他轉過身子,就大踏步的,直衝出夏家的客廳。小蟬目睹這一切,她昏亂了,慌張了,手足失措了!她身不由己的追著高淩風,大叫著:


    “淩風!淩風!”“小蟬!”夏太太喊:“別追他!你回來!”


    小蟬站定了,望著父母,她滿麵淚痕,聲音哽塞,她嗚咽著對父母喊:“你們為什麽不好好和他談?你們為什麽不設法去了解他?”喊完,她拋開父母,仍然直追出大門。


    外麵,高淩風已經氣衝衝的走到陽明山的大道上了。沿著大道,他像個火車頭般喘著氣,往前直衝。生平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生平沒有受過這麽多的輕視!他直衝著,腳步又快又急,後麵,小蟬在直著脖子喊:


    “淩風!淩風!你等我!淩風!”看到高淩風固執的往前走,她傷心了,她哭著喊:“高淩風!你是在和我爸爸媽媽生氣呢?還是在和我生氣呢?”


    高淩風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望著小蟬。小蟬奔近了他,喘籲籲的,帶淚的眸子哀怨的瞅著他。他一把抓住小蟬的胳膊,他急切的說:“小蟬!和我私奔吧,我們去法院公證結婚!”


    小蟬大吃了一驚。“你在說些什麽?”她愕然的問。


    “你知道嗎?你父母是兩個老頑固!他們要給你招一個駙馬爺,我隻是個浪子,不是駙馬的料,所以,我隻好拐跑你!跟我走!小蟬!吃苦,我們一起吃,享福,我們一起享!跟我走!小蟬!”“你在胡說些什麽?”小蟬驚愕而不信任似的望著他。“你明知道我永遠不可能背叛我父母!如果你想要我,你就必須取得我父母的諒解!”“你父母的諒解!”高淩風冷笑了。“他們永不會諒解我!我和他們之間隔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是多大的一條代溝!”


    “你不能都怪我父母!”小蟬氣惱而矛盾。“你想想看,你剛剛是什麽態度!而且,我父母的話也有道理,唱歌真的不是一個男人的事業……”“哈!連你也否決我了!”


    “不是,淩風!”小蟬急得滿眼眶的淚水。“我相信你有才氣!我永遠忘不掉你那支‘大眼睛’!可是,我是我爸爸媽媽的乖女兒,他們做夢也無法把我和歌星聯想在一起!你……你如果真愛我,難道不能和我父母妥協……”


    “放棄歌唱嗎?永不!”高淩風吼著:“你休想要我放棄我從小的願望!你休想!”“那麽,你就要放棄我!”


    “也休想!”高淩風固執而倔強。“我要你,也要歌唱!缺一而不可!你如果愛我,你就不要管你的父母……”


    小蟬猛烈的搖頭,倉促的後退。“不!不!不!”她喊著,傷心而絕望:“你什麽都不能放棄,卻要我放棄我的父母?你是個瘋狂而自私的人物!我父母養我,育我,愛我!我不能,絕不能!”她掩麵而泣,反身向家裏狂奔而去。高淩風站在那兒,目瞪瞪的望著她的背影消失。頓時間,他覺得胸口劇痛而五內如焚,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有個強烈的預感,他要失去小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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