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聖上納其庶姐入宮為嬪,是在大婚親政後的第二年,那次他寒疾發作,聖上還曾親往國公府探望於他,他絕不會記錯。 這下可倒好,好不容易與父親一起勸得祖父應允著手替二姐議親,便節外生了這麽個枝椏。 “天意難測,昨日才將給你二姐議親的意思放出去,今日攝政王便下了這麽道旨意……”沈鑠公服上繡織的紋樣已經從徑一寸五的小雜花變成了徑三寸的小獨朵花,榮升了從二品的戶部左侍郎,人卻沒怎麽見老,“現下媒婆遞進府裏的幾份帖子,適齡的家世都一般,家世相當的隻有姚家托媒婆遞過來得那份,卻是為他家庶出的二老爺求娶續弦,若不然……” “父親,我們還是靜觀其變的好……”沈瀾清扶著沈鑠的手臂進了二門,“朝堂上已經明發了旨意,便是有合適的人家我們也萬萬不能做欺君的事。” “為父實是沒想到你那二姐心思那麽深……”沈鑠微微皺了下眉,“沈家女兒即使入宮也萬萬不能爭寵留嗣的,如今為父既然已經知曉她揣了那般心思,若再任她入宮攪風攪雨,便是親手為惠豐堂沈氏埋禍了。” 若是庶姐入宮,確實是為沈氏埋了禍根,然而沈瀾清依舊溫言寬慰父親:“父親無需憂心,此次主要是為聖上選後納妃,想來納嬪納貴人的可能性不大。” “但願如此,若不然……”沈鑠話語頓了頓,笑容微斂,“為父實不願走那一步。” 六十五年前,適齡入宮侍奉世宗皇帝的沈氏女便是個心氣兒高一心想著做那後宮之主的,結果福薄命淺,於入宮前三日暴病折了。 這也是在他加冠之後,父親給他看的曆任惠豐堂沈氏族長親筆手記裏記載的。 細看父親,依舊笑容溫文,雲淡風輕。 沈瀾清卻從父親眼中看出了一絲無奈,手掌下滑握住父親溫熱的掌心,不由建議:“若真……不如由兒子找一善要個絕孕的方子……” 聽出沈瀾清言語中的隱晦之意,沈鑠的笑容凝在臉上。 他知道自家兒子自小便是個有主意的,卻沒想到竟是這麽有主意。 他摸不準沈瀾清是天資聰慧,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未盡之意,才有此提議;還是生就這麽一副寡情性格,庶姐如何全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若是前者還好,乃沈氏之幸,若是後者……獨木難成舟,為官為宗子有手段是好的,但如此寡情卻是…… 目光銳利地審視沈瀾清許久,隻從肖似他的眼睛裏看出一片清澄與憂心,沈鑠歎道:“此事到時再議吧。” “瀾哥兒,你虛歲十三便想出這般計策,不做猶豫地要用到你庶姐身上……明日當不當差?” “兒子明日開始輪休六日。”侍衛差事,當值六天,休沐六天。 沈鑠頷首,拂開沈瀾清扶著他的手:“如此,這幾日你便在祠堂自省吧。” “是。” “現在便去。” “是。” 說好聽了,沈瀾清的樣子是無怨無尤,恭從父命,甘心領罰,說難聽了,沈瀾清便像是不怕開水燙的死豬,似是絲毫沒把去祠堂自省當做一回事兒,可他偏偏就擺了一副任你挑不出錯處來得恭順樣。 沈鑠忍不住伸手,用指尖戳了戳沈瀾清的眉心:“每日跪滿兩個時辰,一刻也不許少,抄百遍論語裏仁篇,一字也不許錯。” “是。” “哼!”沈鑠冷哼一聲,甩袖走了,沈瀾清摸摸鼻尖,直接去了祠堂。 沈瀾清到祠堂時,沈義已經將筆墨紙硯給他備好,開始替他磨墨了。 沈瀾清挑眉:“沈義,我被罰,你很高興?” “沒有。”沈義頭也未抬,認真地磨墨。 “沈義,我雖沒書童,但沈家沒丫鬟……”沈瀾清提筆蘸了蘸墨,果然還是沈義磨的墨最合他心意,眼中溢出笑意,“還是輕雲弊月那倆丫頭連墨都不會磨?” 沈義磨墨的手微頓,旋即恢複正常。 揮筆默了一遍裏仁篇,沈瀾清歎氣:“沈義,這些小事不用你動手,你不能讓伺候我的那些丫頭小子們不幹活白領月錢。” “不能陪你受罰。”隻好替你磨墨。 “……”沈瀾清將寫好的那頁紙放到對麵,“既如此,你就陪我一起抄吧,雪影磨墨。” 沈義麵無表情地盯了一眼“貌美如花”的雪影,挪到沈瀾清對麵,開始抄寫,似乎又找回了在昆侖山一起受奇葩師父蹂躪時的感覺。 裏仁篇總共二十七章,六百二十六個字,沈義抄上一行,便抬頭瞄上一眼沈瀾清,沈瀾清被他看得沒轍:“沈義,有甚麽話直說,莫要扭扭捏捏學小婦人狀,莫說隻是抄個書,便是找個畫師來給我畫像,也無需如你這般頻繁地瞧我。” 沈義抿唇,別開臉,耳尖泛著些微的紅:“流影他們幾個太弱,你看遍了玄天教藏書閣裏的藏書,想問你能否默幾篇功法給他們。” “哦。”沈瀾清盯了沈義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垂眼,邊默裏仁篇邊不緊不慢地說,“受罰第一天,總得老實些……” “……明日待我考教過他們幾個的身手再默給他們,順便也默上幾篇其他門派的功法賄賂下父親……” “雪影,墨汁濺汙了幾頁我默好的書?” “回主子,三頁。” “很好,接下來三個月,你替茶香她們四個給我值夜。” 茶香、琴香、硯香、墨香,是沈夫人特意挑給桂院的頭等大丫鬟,除了伺候沈瀾清起居,便是預備著給沈瀾清做通房丫頭的,性情溫順柔婉不說,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不過比起雪影來,姿容還是差了一些。 雪影骨架比同齡人小,便是幼時被賣作小倌兒那幾個月裏喝藥所致,若不是被去尋歡的沈家供奉看見,愛他練武資質替他贖了身帶到莊子裏習武,說不定攬月公子的名頭也得被他蓋過去。 光是看雪影那僵硬的姿態,便知他想歪了。 餘光掃過沈義筆尖滴到紙上的墨滴,沈瀾清不動聲色地看著雪影,逐漸斂起笑容:“你不願?” 沈瀾清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撞進雪影心裏,兀然打了個突,紅暈逐漸染紅泛白的臉色:“雪影不敢。” “很好,便從今夜開始吧。” “是。” 翌日,寅正。 沈瀾清由雪影伺候著更了衣,洗了漱,神清氣爽。 雪影沒了昨日的忐忑,冰凍著一張如花似玉的臉,亦步亦趨的跟在沈瀾清身後。 院子裏,沈義曲著一腿靠坐在桂花樹下盯著正房,露珠凝在額前碎發上,霧氣濕了肩頭衣衫,總是麵無表情的那張粗曠的臉繃得死緊。 透過沈義的目光,沈瀾清似是看到了一頭傷獸,心底微微泛起波瀾。 到底是錯了。 錯不在沈義生出何種心思,亦不在他故作姿態利用雪影去絕沈義的心思。 若真說錯,隻能說天意錯了,玄天教那麽多正常人,掌教真人偏要給他安排那麽一個奇葩師父,山上七年,師父與白先生不遺餘力的秀著恩愛。 耳濡目染,沈義那本就把他當做命一樣的倔人,不生出這種心思也難。 “在這坐了一夜?莫要搶完丫頭小子的差事又搶影侍的。” “因為我不是影侍?” “沈義,你是我師兄。” 沈義垂眼,抿唇,微微別開臉。 沈瀾清手掌落在沈義頭頂,拂去濕漉漉的露珠:“去洗個澡,睡一覺。” 沈義攥住沈瀾清想要收回的手,握緊,直至骨節泛白,才有麵無表情的借力起身,微微搖了搖頭,執拗地表示了拒絕,至於拒絕什麽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沈瀾清心情略微不爽,便苦了六個影侍。 本意隻是喂招看看幾人的資質與功底,然而,資質與功底試出來了,沈瀾清卻仍沒有收手的意思。 輕雲弊月還好,流、風、回、雪四影被沈瀾清蹂躪得毫無形象,在地上躺了半個時辰才爬起來,又被沈義蹂躪了一通,雪影很榮幸的得到了格外照顧。 沈瀾清繼續在祠堂裏思過自省,沈義則被他打發著去調教六個影侍學功夫。 將準備賄賂父親的一遝功法摞成一摞,正整理著這幾日默的裏仁篇,祠堂門口便傳來了動靜,抬眼,一襲紅影越門而入。 鳳眼,瓊鼻,朱唇,瓜子臉,妃色齊胸襦裙搖曳生姿,環佩璆然。 沈家庶出二小姐眉眼與沈瀾清有七分相似,比沈家大小姐更像沈瀾清的同胞姐姐。 其嫋嫋婷婷地站在門口,看著沈瀾清,顧盼間抑製不住的小得意攀上眉梢:“太後宮裏的嬤嬤方才來過,瀾弟,我這庶出的女兒也入了太後的眼了。” “那又如何?”沈瀾清從容而笑,“權貴嫡女不知凡幾,二姐以為太後是要立你為後還是封你做妃?” “或者,二姐認為太後為皇上娶後納妃之日,還會順帶著納幾個嬪,封幾個貴人?” “後也好,妃也好,嬪也罷,不過是初封的品階,誰也不能保證自己能穩坐一輩子,隻要入了那道宮門,瀾弟怎知我就一定入不了聖上的眼?” “二姐,莫忘了你姓沈。人有上進之心是好事,卻不能失了自知之明,否則惹禍上身是禍,累及家族至親便是罪了。” “瀾弟你多慮了,隻聽說過嬪妃得寵加恩父祖兄弟的,卻沒聽過女兒家在後宮得寵反而成了家族禍事的……”沈家二小姐輕笑,“瀾弟且安心,二姐便是給你掙不回滔天的榮華,也能給你掙一世的富貴。” “……”從未想到,他六歲離京,長姐次年出嫁,家中上下隻剩庶姐這一個孩子,無人在前麵比著,竟讓她少了前世庶姐的謙恭,心氣更比前世那個庶姐高了不知多少,這般性情若是入宮實非福分。 而且,顯然這二姐又是個不聽勸的。 他有心讓人少走歧路,卻拗不過人家心思難解:“沈家如今這樣便很好,弟弟福薄,禁不住更大的富貴。” 第16章 好戲連台 六月初十,靜寧宮前麵花園子裏,睡蓮開了滿湖。太後於湖心浮碧亭設賞花宴,請了十幾個命婦、千金入宮賞花遊湖,沈夫人嶽氏及逐漸在權貴圈傳出了賢良美名的沈二小姐也進了受邀之列。 想著庶姐惹眼的石榴裙,精致的妝容,誌在必得的神情,沈瀾清頗感頭疼。 眾所周知,太後愛蓮,太後更喜靜,今日破例設這賞花宴,其意必不在那滿池子的睡蓮花上。 因此,沈瀾清著實想不通太後因何在過眼幾位嫡女時還要額外請上他家庶姐。 是太後別有深意,還是前世被他當神明一樣尊崇的帝王又起了什麽頑劣心思消遣於他? 餘光偷覷嶽煜,嶽煜坐在寶座上正不動聲色地旁聽攝政王與三大學士及幾部尚書、侍郎議事。 兵部尚書說:“有昆侖聖山鎮著,西番為首的五部聯盟不說猶如鐵板卻也和睦安分,鮮少擾邊。然,不知因何緣故,上月下旬突然失了平衡,勢力最弱的蟒部驟然發難吞了近鄰獅部,獨占了天山腳下的草原,如今仍在厲兵秣馬,恐其不僅有一統番地之心,更有入主中原之意,我大嶽西疆安定已久,奏請聖上、攝政王裁度,是否為西關七城加派兵馬,並傳令定西將軍加緊演練,以防意外。” 戶部尚書說:“劉大人小心謹慎是好,卻也不能如此小題大做,番地內亂,我大嶽便聞風調動兵馬豈不可笑?須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糧草,那便是國庫裏的銀子,若真為西關七城加派了兵馬,那兗州、冀州的災也不用賑了,豫州、徐州的河工也不用修繕了……” 工部尚書忙說:“欽天監的晴雨表標的明白,東邊七八月多雨,豫州、徐州的河工一時半刻也等不了的。” 鴻鵠寺卿弱弱地說:“千萬留些銀子待陛下賞賜北胡來使用。” 禮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來年陛下大婚的銀子要留充裕了。” 理著戶部的大學士殷鴻說:“兗州發水,涼州久旱,冀州又鬧了蝗災,豫州徐州洪澇與否全看老天爺的心情,北益州、北荊州乃雲王和靖王封地,賦稅不入國庫直接入二位親王的府庫,天下賦稅這就去了十之六七,餘下十之三四便是來年的進項,於各州修建義學之事說不得要緩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