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流水的賞賜出了慈寧宮,張張揚揚地入了衛國公府。  彼時,沈二小姐正被沈嶽氏說教。  賞賜一來,尤其是見了賞賜中那匹大紅的鳳紋雲錦後,沈二小姐再難克製,頓時喜上眉梢,薛氏更加得意,揚著嘴角,得色難掩。  便是沈嶽氏罰沈二小姐閉門抄女戒,也被薛氏一語頂了回去:“太後賞了紅錦緞,嫻姐兒得趕著做嫁衣,哪兒有功夫抄勞什子的女戒,姐姐莫要太小題大做了。”  興許是怒極,沈嶽氏動了胎氣,趕巧兒藺希賢帶著淺笑進了院子,被沈瀾清拖著進了外間兒。  “早產之相,請接生婆子張羅產房罷。”藺希賢皺了皺眉,給沈瀾清使了個眼色,“帶我去書房給夫人開兩張方子。”  將一眾事宜交給了母親的乳母張氏操持,又打發了流影去給父親報信兒,沈瀾清與藺希賢並肩進了沈鑠的內書房:“有隱情?”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藺希賢挑眉,自行磨墨,悠然地寫了兩個方子遞給隨後進來的沈義:“照著第一張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讓夫人進產房前喝了它,第二張方子十碗熬成一碗,待夫人產後喝。”  “哦,對了,最好讓信得過的人熬藥。”點到為止。  沈瀾清會意:“讓輕雲弊月熬藥,熬好後你將湯藥直接送給張嬤嬤,叮囑她親手服侍母親喝藥。”  “是。”沈義避開沈瀾清的視線,木著臉應了聲是,惹得藺希賢直挑眉毛。  打發走了沈瀾清的絕對狗腿子沈義,藺希賢自顧自地在沈鑠平日裏常坐的椅子上坐了,微眯著眼對著沈瀾清似笑非笑:“小君子,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藺希賢這人,祖上給了他一個菩薩名字,望他效法賢人,他則給自己取了個似是而非的善人表字,取日行一善之意。  然而,他這日行一善,絕無多做善事積善行德之意,真真隻是表麵含意,平日裏行醫救人,堅持每日隻醫一人,醫過了,就算有人死在他跟前兒,他也不帶皺下眉毛多看一眼的。  就是這樣的日行一善還是因為不能在江湖上毀藥王穀的名聲讓他家師父傷心,不得不為之。  比起行醫,他更愛製毒用毒。  小道士常嘲笑藺希賢骨子裏就是歪的,無論在哪都走不成正統。  相交數年,相互了解甚深,心知藺希賢做這種姿態定是看中了沈家什麽東西又不願欠沈家人情。  藺希賢拐彎抹角,沈瀾清便不願輕易順了藺希賢的意。  在藺希賢對麵坐了,沈瀾清笑吟吟地回視藺希賢:“一善,兄弟多年,醫治沈家人自當是你份內的事兒,可算不得行善。”  “君子臉皮當真是厚比城牆啊!”藺希賢搖頭輕歎,“希賢自愧不如。”  “一善過謙了。”沈瀾清笑容不變,“家母因何早產?”前世湛清那皮猴兒可是足月出來的。  “內宅裏常見的手段,若不是沈夫人過於勞累又動了怒也不至於發作的如此之快……”藺希賢含混著說完,繼續毫不遮掩的暗示,“聽聞沈家書閣裏藏書豐富,孤本珍本無數,真讓人向往。”  “謠傳做不得數。”沈瀾清笑著故意自謙,又問,“那手段有多常見?紅花?或是麝香?”  藺希賢笑而不答:“藏書閣裏便是沒有其他孤本,沈家先人所作的《浮生記》,《名山誌》,《海外奇聞錄》之類的總不會沒有吧?”  聽這意思,這家夥不知已經偷摸去了書閣幾次了,沈瀾清扶額,好氣又好笑地瞪了藺希賢一眼:“沒有。”  “藺公子莫聽瀾哥兒胡說……”終於從無數同僚的祝賀中脫身歸來的沈鑠,打開簾子進了書房,不讚同地掃了沈瀾清一眼,“書閣裏藏書雖不多,先人留下的隨筆還是在的,藺公子若是有興趣盡管去看,書閣裏有一冊《千金翼方》,乃藥王手稿,藺公子若不嫌棄便送予藺公子了,也免得其在書閣裏蒙塵。”  “伯父厚賜,小侄愧受了。”藺希賢一斂麵對沈瀾清時的德行,起身,恭恭敬敬地對著沈鑠施了一禮,“伯父盡管直呼小侄名字便可,若伯父不嫌希賢唐突,希賢這便去書閣裏……”說著藺希賢兩頰微紅,不好意思地低頭淺笑。  “一善盡管去,有心儀的書冊,盡可自行抄上一份。”  沈瀾清無語地看著沈鑠吩咐人領著藺希賢去書閣,直歎自家父親盡得祖訓真諦,果然笑得如沐春風,不動聲色地成人之美賣人情;又歎藺希賢那廝演技又高明了不少,不僅得償所願,還得了額外好處。  書房裏僅剩父子二人,沈鑠斂了笑容,問沈瀾清:“早上家裏大夫號脈的時候還說你母親胎穩體健,怎會突然早產了?”  “一善說母親勞累過度,怒極攻心,又受了些內宅尋常手段,這才導致了早產。”  “說詳細些。”沈鑠用指節扣了下沈瀾清的腦門,“無需跟為父耍那些心思。”  沈瀾清笑著揉了揉腦門,一五一十將自他隨著嶽煜進了靜寧花園始,至沈嶽氏突然腹痛終,一應所見所聞,一字不漏的與沈鑠講了。  沈鑠閉眼靠著椅背,扣了幾下椅子扶手,招來內管家沈元,雲淡風輕地吩咐:“罰嫻姐兒抄百遍女戒,撥四個厲害嬤嬤教嫻姐兒和薛氏規矩,沒我的吩咐不準她們出修竹院後院半步。”  不管真相如何,沈鑠當先發作了薛氏母女。  有藺希賢的藥湯,沈嶽氏這一胎生的格外順遂。  不到兩個時辰,便有接生的婆子給沈鑠道了喜:二少爺哭聲亮堂,四斤七兩,母子平安。【注1】  許是因為沈嶽氏懷幼子的時候心情一直不錯,幼子這早產兒倒是一點兒不像早產的,比同是早產子的沈瀾清出生時可壯實的不是一點半點兒。  與父親一起見過了皺皮猴子似的幼弟,沈瀾清頗為不識相的又隨父親進了臥房探望產後的母親。  母親麵色雖蒼白,精氣神兒卻足得很,沈瀾清終於鬆了口氣。  見父親十分含蓄地關心完母親,又溫言交代了一番他對薛氏與庶姐的處置,沈瀾清剛要開口問候一二,便聽葛氏跟前兒的丫頭喜翠哭求到了屋外:“老爺,夫人,葛姨娘見了紅,怕是要小產,求您們快請藺神醫過去看看吧!遲了……遲了恐怕……”  沈鑠麵露意外,隨即皺起眉,打簾子到了外間:“沒請府裏的大夫?”  “請了,大夫說……”喜翠吞吐半天,含混地說,“孩子怕要保不住了,聽說藺公子醫術高明,所以才……”  沈嶽氏神色如常地聽著外間動靜,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事一般,見沈瀾清頗為意外地挑起了眉,遂輕聲說:“瀾哥兒,這便是內宅,哭哭笑笑無真假……你不收為娘給你安排的丫頭做通房是你未來媳婦的福氣。”  沈瀾清看著沈嶽氏欲言,卻聽沈鑠在外間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下去吧。”便又將話咽了回去,母親顯然會錯了意,他是意外,卻隻是意外葛氏會懷上孩子而已。  沈鑠打簾子進來,平和地看向沈瀾清:“去書閣請藺公子過來。”  “父親……”沈瀾清起身,故作為難地皺眉回視沈鑠,“一善行醫有個規矩,每日隻醫一人,從不破例。”神色坦然且真摯。  沈鑠眼中勃然怒起,看了一眼臥床的沈嶽氏,按下怒氣:“隨我去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注1】:隋至民國一斤為十六兩,倫家算數沒錯的話,這裏的四斤七兩應該等於現今的七斤一兩=w=。 第18章 父慈子孝  修竹院內書房。  沈鑠坐在椅子裏,盯著沈瀾清,麵帶寒霜。  沈瀾清垂手立著,神色坦然地接受著沈鑠的目光淩遲,毫無心虛之色。  “原因。”  “一善性情古怪,每日隻肯救一人,他先前已經救過母親了。”  “你……”修長的食指對著沈瀾清虛點了幾下,沈鑠怒極反笑,“嗬!滾去祠堂跪著!”  “是。”沈瀾清應了聲,轉身欲走,沈鑠拍了下額頭,又喝道,“滾回來!”  沈瀾清乖乖轉身,無辜地望向沈鑠:“父親?”  “你還真是沒白隨你二叔去昆侖山!”這話聽起來頗有一種咬著後槽牙的意味,也幸好沈鑠手邊沒有趁手的家夥是,要不然潛藏在沈鑠內心深處的暴力因子說不定就被徹底激發出來了,“你可清楚我為何讓你去跪祠堂?”  “因為兒子無能,請不來一善為葛姨娘診脈。”沈瀾清垂眼,不論真假,臉繃得死死的,言語裏頗有一種委屈意味。  “嗬!為父倒是委屈你了!”沈鑠冷笑,“瀾哥兒,你真不懂?”  “請父親明示。”既然不是惱他堅持袖手旁觀,沈瀾清確實不懂父親因何讓他跪祠堂了。  盯著麵露懵懂的沈瀾清沉默片刻,沈鑠平複怒氣,低歎:“你自幼聰慧,為父便想當然了。”  “瀾哥兒,你六歲離家,一走便是七年……”沈鑠逼視沈瀾清,“歸來後,你可能從心裏將祖父、母親及為父之外的人當做家人?”  “能。”沈瀾清回的肯定。  “能?”沈鑠卻未錯過沈瀾清眼裏刹那地遲疑,“若是真能,那日你便不會提出跟一善討個絕孕的方子給嫻姐兒,若是真能,今日你便不會尋個借口拒絕去請一善給葛氏診脈。”  “瀾哥兒,你是未來的宗子,惠豐堂未來的支柱,怎可如此涼薄?”沈鑠盯著沈瀾清眼睛,似是想透過此處直接看進沈瀾清心裏,“維係一個家族,絕缺不得情之一字,你對同父庶姐、對姨娘尚且如此,這般行事落入旁係族人眼裏,他們如何看你,又如何放心、如何真心依附於你?”  “如此下去,惠豐堂交予你手裏,早晚散了。”說到最後,沈鑠不免露出一絲失望。  而這絲失望,準確無誤地刺進了沈瀾清心裏,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任何辯解之詞。  他如何說?  說他之所以能那般冷靜的處理庶姐之事,是因為前世記憶深刻,深知庶姐入宮會誕下龍子,會為沈家累上禍事?還是坦言,他隻是因為深知父親那日未盡之語的含意,才想出了那一計,以保庶姐一命?  至於葛姨娘之事……  有沈家祖訓在那擺著,葛姨娘肚子裏的孩子本就不該存在。  若是真請一善替葛姨娘保了胎,生個庶女還好,萬一生個庶子,去母留子,弄個庶子到母親眼前晃悠,不是給母親添堵麽?  沈瀾清暗自冷笑,今日大好的機會,又有一善那麽好的幌子,他有什麽理由不袖手旁觀?  弟弟,有湛清一個足矣。  但這些話又萬萬不能說出來,是以,沈瀾清隻好愧疚地紅了臉:“父親教訓的是,兒子知錯了。”  “有手段沒錯……”沈鑠語氣緩和,“但用了手段卻萬不能讓人挑出錯處來,若能……”  “……既使了手段達成目的,又能讓被利用之人對你感恩戴德,為父便也不會讓你去跪祠堂了。”  “……”說白了就是不管私底下如何麵兒上必須鮮亮唄!沈瀾清嘴角抽搐,前世,父親可沒這麽直白地說教過他,還真有些不適應,“父親教誨,兒子謹記。”  “嗯。”沈鑠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讀《名臣傳》學陽謀,看《佞臣傳》識陰謀,如今你已入仕,閑暇之餘不妨看看,有益無害。”  “是,父親……”見父親顯然已經消了氣,沈瀾清故意苦著臉欲言又止,“祠堂……”  沈鑠心中既覺好氣又覺好笑,板著臉瞪了沈瀾清一眼:“不必跪了。”  “謝過父親!”沈瀾清彎起眉眼,笑得格外真誠,“最近戶部忙著查賬,父親指定累的不輕,兒子給您捏捏肩?”  “哼。”沈鑠輕哼,沈瀾清笑著站到了沈鑠身後。  昆侖山上被蹂躪七年,捏肩這事兒,沈瀾清早就在奇葩師父身上練出來了。  找穴準,力道適宜,沈鑠發僵的頸椎與肩胛瞬間鬆快了不少,索性閉上眼享受了一回自家兒子的服侍。  “父親……”沈瀾清聲音裏帶著些許遲疑。  “嗯?”沈鑠依舊合著眼,輕聲應了一聲。  “可否除了冠,讓兒子幫你按按頭部?”沈瀾清低頭凝視著父親的神色,沈鑠頭微仰,看了沈瀾清一眼,複又合上,從鼻子裏“嗯”一聲。  除發冠,解發髻。  沈瀾清用五指作梳子,將黑亮柔軟的頭發梳理了一遍,食指輕輕按上眉間印堂,揉了片刻,沿著前額正中線上推,揉神庭穴,自印堂分推兩側按揉太陽,自前而後,揉百匯、枕骨……至沈瀾清用指尖輕敲沈鑠的頭部的時候,書房門口有丫鬟傳話:“老爺,葛姨娘房裏的喜翠來了。”  沈瀾清看了一眼父親的神色:“讓她外邊候著,你去準備洗漱用具,讓竹雪去取套父親的常服過來。”  聽著門外腳步聲漸近,竹白在門外說:“大少爺,洗漱用具準備妥了。”沈鑠微微翹起唇角,輕輕拍了拍沈瀾清的手背。  “送進來。”沈瀾清收手,笑著請示沈鑠,“父親,兒子侍奉您更衣梳洗?”  “嗯。”  對鏡籠青絲,玉簪挽發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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