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依舊是那雙美煞人的桃花眼,卻再無了往昔的風華,僅餘死灰般的空洞,分不出敵我,辯不出親疏。 不著盔甲孤身入戰場,悍不畏死舉刀斬亡魂,不為保國,隻為取昔日故友之項上人頭。 未披甲戴盔,不過須臾,嶽淵肩背上已被連砍兩刀,紅色血珠掛在雌雄莫辨的臉上,不知是他的,還是刀下將士的…… “莫傷嶽淵!”陰冷中夾著些微顫抖的聲音驟然自身後軍陣中響起,沈瀾清微微皺眉握緊了手中的天子劍。 緊握馬韁,俯身揮劍。 率著三千漢子筆直向前,毫無停頓地繼續衝向緩緩聚攏的大鄭騎兵,沈瀾清溫潤平穩地聲音隨之傳遍整個戰場:“大嶽將士聽令,避開世子,放他過來。” 撕開紅霞的青雲現出一道豁口,待那抹紫色的閃電經過之後,青雲瞬間恢複如初。 虎卉騎的將士們默契十足地保持著陣型,交替做著尖刀的雙鋒,緊隨在最前方那抹亮色身後舉刀斬人頭,俯身砍馬腿,隻為將這五千大鄭騎兵盡數留在戰場之上,以揚大嶽之國威,以奠戰死之袍澤。 “陛下……”粗糙的麵皮長了濃密的絡腮胡子,一雙疤瘌眼死死盯著戰場中那抹紫,低聲請求,“請允我上戰場將嶽淵帶回來。” 收回黏在心尖上那人身上的目光,嶽煜睨著身旁糙漢子近衛,挑起唇角似譏若諷般陳述:“戰場上可盡是大鄭將士。” “璿此時隻是陛下的近衛,隻想帶回嶽淵……”帶著繭子的手迭起青筋,鄭璿平靜無波地道,“機會難得,望陛下成全。” “你可想清楚了,披著我大嶽鐵甲,上陣之後便隻能斬殺你那些紅甲的同胞。” “請陛下成全。” “如此,朕也不好硬加阻攔……”目光重新放回戰場,看著嶽淵提著刀離他家沈卿愈來愈近,嶽煜聲音微冷,“莫讓嶽淵近沈卿的身。” “璿定不辱命。” 話音未落,糙漢子近衛已然身法輕盈地掠入戰場,橫刀攔在了嶽淵身前。 被人攔了去路,空洞的眸子裏湧起濃濃的暴戾,嶽淵憑著他那股子天生神力揮刀直砍,毫無招式可言,卻刀刀致命。 左躲右閃,隻守不攻。 鄭璿小心翼翼地周旋著,將人不著痕跡地引向大嶽陣營,唯恐傷了嶽淵分毫。 城樓裏,鄭宸死盯著戰場上橫空出現的糙漢子,嗖然冷笑:“鄭、璿。” 掌心那枚精致的哨子複又貼上了那紅潤地唇,鄭宸此次卻是毫不猶豫地冷笑著連吹了七響。 短促而刺耳地哨聲穿過嘈雜地馬蹄聲,破開疊在一處的衝殺慘叫聲,清晰無比地傳入了嶽淵耳中。 緊迫著糙漢子猛砍的刀微頓,紫袍美人兀然收刀,轉身望向城樓。 隨著哨聲轉緩的節奏,紫袍美人緩緩垂下了淌血的刀,啞著聲音木然地喚了一聲:“鄭璿。” 明知不妥,然,機會難得。 鄭璿毫不猶豫地貼至嶽淵身後,抬手擊向了嶽淵的後頸。 垂下的眼瞼遮住了眼底的空洞,這人合著眼抿著唇,乖順地倚在他身上,仿若回到了昔日那無數個小憩的午後…… 那時候,這人尚是意氣風發的雲王世子,他還是殷大學士家的長公子,他們還在東宮給太子嶽煜做著伴讀。 午後,太子總會甩了他們獨自去後殿見雲先生。 每到那個空擋,耿彥白便會默然坐在窗口翻書,廉若飛則會憨笑著跑到庭院裏練幾下拳腳,而這人卻最喜歡溜到裏間太子素日小憩的軟榻上歪上一覺,而他…… 而他鄭璿最喜歡的卻是夏日替這人揮幾下扇子,冬日幫這人掖幾次被角兒。 憶著舊日瑣碎的小事,鄭璿箍著瘦可見骨的腰,正欲鬆手將人扛上肩頭帶回嶽軍大營驅蠱療傷,怎料哨聲再起,已然昏死過去的人卻閉著眼兀然抬刀回刺。 烏黑的刀破開染血的紫色華服,透過纖細的腰,猛然刺進了鄭璿的小腹,不偏不倚正中丹田…… 血花迸射,染紅了眼。 鄭璿顫抖著攏緊手臂,護著與他串在一處的人跌坐在地上,抬頭死死盯向鄭都城頭:“鄭、宸!” 破了丹田,內力散盡,一聲嘶吼自是傳不上城頭。 含怒帶恨的嘶吼轉為含悲帶痛的疾聲低喚,聲聲切切,惹人心酸。 聞聲,沈瀾清擰身回顧,觸目的紅使得那雙本應溫潤的眸子驟然結冰,揚手揮劍,內力含怒竄出劍刃,將迎麵馳來人馬活生生從中劈成了兩半。 漫天的血雨紛紛揚揚,染血的天子劍高舉指天:“變陣,保護世子。” 雲王早已不是雲王,世子自然已然不再是世子,然,三千虎卉騎的漢子毫不猶豫地隨令變陣,裏外三層,將鄭璿與嶽淵牢牢地護在了中間。 清澈的眉眼染上了肅殺,仁德的天子劍化作匹練直取向鄭軍主將阮公明的咽喉。 鄭都城內鳴金響鑼,阮公明硬撐著接了沈瀾清含怒一劍,留下五百騎兵斷後,策馬回馳,頭也不回地帶著殘餘的千多名騎兵倉皇退向了大鄭都城。 城門落鎖,吊橋緩緩升起,千餘名將士被舍在了護城河之外。 殺盡殘留的鄭軍,沈瀾清在護城河前勒住馬韁,抬眼看向杵在城樓裏的鄭宸:“陳公子,別來無恙。” “九思風采更勝當年。” “陳公子謬讚,瀾清愧不敢當。故友重逢當浮一大白,明日午時,瀾清做東,於六合居擺酒,屆時還望陳公子賞分薄麵,來與瀾清喝上一杯,好生話話別情。” “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九思現在便入城來,陳某做東。”指尖把玩著竹哨,鄭宸不疾不徐地道,“若待到明日,九思入不得城,豈不成了憾事?” “陳公子無需憂心,沈家人言出必踐,告辭。”如同老友話別,沈瀾清溫潤地笑著拱手致意,“收兵,回營。” 然,調轉過馬頭,清澈的眉眼間便再無了笑意。 腳後跟輕磕馬腹,疾馳幾步,沈瀾清翻身下馬,往鄭璿與嶽淵嘴裏塞了幾顆丹藥,替二人拔了刀點穴止了血,攔膝抱起嶽淵,低頭看向癱坐在地上的鄭璿,揚聲命令,“來兩個身手好的弟兄抬他回營。” “我無礙,嶽淵恐是傷了內髒,尋常軍醫指定不行,九思救他。” 如此重傷,沈瀾清所學那些皮毛自是無用,好在有常年伴在神醫身邊的嶽昀及時趕到,吊住了嶽淵那條坎坷多舛的小命。 然,刀傷易治,蠱蟲難驅,在驅淨體內蠱蟲之前,隻能讓嶽淵在鄭璿帳中昏睡著。 夾棉的簾子自外麵被人打起,燭火隨著驟然潛入帳中的夜風緩緩搖曳,在那張沉睡的臉上映出幾道浮動的光影。 收回順著光影撫至嶽淵頸側的手,鄭璿抬眼,靜靜看著入帳的那三人,動也不動地靠坐著,輕聲笑道:“恕璿無狀,不能起身相迎,逸王表哥,陛下,九思,莫怪。” “虧你還能笑得出來……”逸王嶽昀鮮見的皺起了眉,冷眼睨著鄭璿,斥道,“在嶽軍大營混了這麽些天竟也不去見我,若不是這逆臣之子性命垂危怕是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會叫我知道吧?鄭機平,你倒是給本王拿個主意,如今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自己個兒弄成了這麽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讓我如何跟恭王舅父交代?” “表哥息怒……”鄭璿展顏淺笑,旋即蒼白的臉上竟現出幾分委屈,“小時候聽父王講古,知道早年間表哥常與聖宗陛下互換身份,前些日子我見現身那位多情劍客身上少了分灑脫多了幾分威勢,猜著如今統軍的逸王恐怕不是表哥,便沒敢前去打擾……” “沒敢?”嶽昀挑眉,似笑非笑地瞪了鄭璿一眼,垂眼看向被鄭璿小心翼翼護在身旁的嶽淵,“事已至此,我也懶得與你計較那些,你也莫再跟我扯這些搪塞人的虛話,我不是你父王,不吃你那一套……” “你倒也好大的出息,就為了這麽個逆臣之子,你江山也讓了,棋子也坐了,家也不回了,功夫也丟了,可悔?” “不悔。” “興許他再也不能醒了。” “表哥,哪怕他再也不能醒,哪怕醒了之後已然不記得我了,我也不悔。” “倒也新鮮,鄭家竟出了個癡情種,讓這小子撿著了,他也算是好命。” “他是個可憐人,我若不疼他還有誰能疼他?” “嗤!這些話你還是好生留著待他醒了說與他聽罷,別跟我這兒給我添堵了,你沒事兒也多燒兩柱香拜拜三清祖師,別到時候人醒了卻把你這張臉認成鄭宸的……”不悅地輕諷著坐到床邊,嶽昀指尖搭著嶽淵的腕子把了下脈,“總這麽讓他睡著也不是事兒,得趕緊把那些蟲子弄出來才行,若不然不光你不得安生,我家寶貝兒小瀾清也得時時防著不知什麽地方射過來的冷箭……” “你的影呢?” “我的影……”無暇去腹誹自家這位表哥對沈瀾清的稱呼,鄭璿苦笑,“是雲七郎。” “!”由對奇葩師父的無奈轉為驚異,沈瀾清挑眉問嶽煜,“臣怎麽記得雲七郎不是南人?” 斂起訝然,嶽煜幾不可查地彎了下嘴角:“確實不是。” “即便他是,那年歲也……”嶽昀無奈地拍了下額頭,“你爹千挑萬選到最後,怎麽竟讓那老家夥混進王府做了你的影?” “陰差陽錯……”唇邊苦笑更甚,鄭璿含混解釋道,“可不就是他混進王府的?你們大概也知道,雲七郎縮骨功出神入化,一雙妙手極善易容……” “十二年前,雲七郎跟蕭南北鬧了脾氣,喬裝離家。” “也不知他從哪弄著了一封南人首領的推薦信,便易容成了信中所提的小姑娘到逸王府參加了遴選,結果可想而知……”說著,鄭璿無意識地摸了摸已然卸去麵具的臉,“說起來有他做影,我倒也不虧,雖未正式拜師,他也當得我大半個師父了。” “據我所知鄭氏的影俱是南人,南人擅蠱……”沈瀾清倒了盞茶給鄭璿潤喉嚨,“當日他去參加遴選,恭王當真沒看出端倪來?” 頷首致謝,鄭璿捧著茶抿了一口,無奈道:“誰能料到雲七郎的蠱術竟是拔尖兒的,如此誰還能識得破?” “豈止拔尖兒……”嶽昀似厭非厭地皺了下眉,“你們年紀輕,有些江湖舊事隱情自是不知道,當日若不是他雲七郎到處放蠱禍害人,大師兄又怎會無奈叛教……” “算了,不提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雲七郎現在在哪兒?” “他……”無奈地掃了一眼嶽煜,鄭璿揉著眉心慢吞吞地道,“就是花七娘。” “當日本想尋他與我歸鄭救嶽淵,怎奈因為蕭南北迫得緊,怕被蕭南北尋到由頭捉回去,他隻肯解蠱,卻不肯動手救人,我這才北上去尋陛下幫忙,誰知……” “誰知陰差陽錯間,他竟是聽了陛下的牆角,橫生出那麽些枝節……”說著,鄭璿耐著疼痛坐直了身子,兀然抱拳對著嶽昀行了一禮,“說來,有一事唯有表哥能幫我,請表哥千萬莫推辭。” 嶽昀挑眉:“指定不是什麽好事兒。” 見嶽昀未直接拒絕,隻覺得今日這傷受的也算值了。 複又恢複幾分慵懶姿態,鄭璿眯眼笑著拽住嶽昀的衣袖,晃了晃:“表哥去救睿王時,順便將花七娘也帶回來,可好?” “……”拂開袖子上的手,嶽昀斜睨著傷成這樣還不忘與他耍心眼兒的人,似笑非笑,“你倒是看得起我。” “機平莫不是存了心思想讓我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被大師兄鬆鬆筋骨?” “璿哪兒敢?”鄭璿忙不迭笑著辯解,“還不是聽聞蕭南北在師門時最寵的就是他家小師弟,這才想……” 嶽昀擺手打斷鄭璿的話:“睿王是我兄長,我厚著臉皮去找大師兄要人,那也算是合情合理,他也不會不給我那份情麵,可這雲七郎可是我大師兄的人,你讓我如何要?” “機平,你表哥我還想多活幾年呐!” “可是嶽淵……”鄭璿垂眼斂笑,抿了抿唇,輕聲道,“如今這種境況,鄭國我已然回不去了,嶽淵身上的蠱隻能指望雲七郎了,表哥。” “也不盡然……”不動聲色地旁聽至此,嶽煜兀然開口,“隻需破了鄭,沒有雲七郎,嶽淵也有救。” 嗖然抬眼,鄭璿與嶽煜沉默對視,目光中說不盡的複雜。 自幼伴讀,鄭嶽兩家又似敵非友對陣多年,他們太過了解彼此,壓下心底的五味雜陳,鄭璿複將目光移向逸王嶽昀。 他卻也忘了,便是未在嶽家長大,便是身上淌著半數鄭氏的血,逸王終歸還是姓嶽的。 逸王嶽昀抬手,親昵地捏了捏那消瘦蒼白的臉,溫言道:“機平,這是目前最好,亦是最快的法子。” 手在袖中攏成拳,指甲印在掌心刺出些微的痛,鄭璿耐著嘴裏的苦意,輕聲道:“再讓我想想。” 再想又如何? 早已於大鄭與嶽淵間傾向了嶽淵,再想也不過是再多片刻的痛苦與糾結。 看著那張平靜而又蒼白的臉,沈瀾清仿若已然看入了鄭璿的心底:“事已至此,仲瑾再做猶豫又能如何,不若救救那些無辜百姓的性命,也能盡早醫治嶽淵。” “九思,你可真是……”笑意緩緩蔓延至眉梢,卻看不出半分喜意,鄭璿抬眼看著沈瀾清,似妒似怨,又似帶著幾分被人看透心事的尷尬與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悅,“有一條密道可直通城內,入口在都城西南二十裏外,疊雲山山頂的道觀後院,出口便在太子府,太子的寢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