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長的蟲子慢吞吞爬進玉瓶,被藺希賢當寶貝似的收進了腰間,迎上沈瀾清冷森森的目光,藺希賢將手護在荷包上,緩聲提醒:“小君子,莫要浪費精力這般盯著我,所料無差的話,你家小皇帝快要醒了。” 入了藺希賢手的東西,凡人休想弄出來。 此時無暇與藺希賢鬥心眼,沈瀾清隻好暫且放過那條蟲子,收回目光,低頭,一瞬不瞬地盯著吾君那張臉。 吾君多日未進食,早已瘦得不成樣子,他卻隻覺得吾君愈發顯得鋒利俊朗。 指尖情不自禁地撫上微皺的眉心,輕輕揉著,神情自若,心底卻翻湧著濃濃的憂慮和……害怕。 是了,他在怕,怕吾君醒來之後當真丟了記憶,忘了他。 痛。 背後的傷口痛,頭痛,嶽煜隻覺得在做了那般冗長的一個夢後,無處不痛,但也及不上心底那抹痛。 直至那熟悉的溫度觸上眉心,才略微驅散了些許痛楚。 抬手,覆上眼前那隻手,嶽煜睜眼後,首先看見的不是沈卿那雙飽含深情的眼,而是沈卿腕子上那未消的疤。 拖著那隻手放置唇邊,一遍一遍,輕輕舔吻著道道疤痕:“沈卿。” “臣在。” “你且記著,你是朕的,無朕恩準,你不準再令自己受傷,否則,便是抗旨欺君。” “臣遵旨。”恭敬地應了,沈瀾清低頭仔細端量著吾君的神情,卻是恍惚又見了唯在前世吾君身上才見過的……冷硬與不容忤逆的強勢,然,再去看,吾君眸子裏卻又隻剩下了脈脈溫情,“陛下……” “嗯?” “你可還記得……”可還記得你我二人之間那種種過往? 幾番疑問湧至喉間,卻又咽回了肚子裏,隻剩下略顯糾結的神情,看得嶽煜不禁低笑:“朕忘了誰也不會忘了沈卿。” “……”無需去問,無需去診脈,藺希賢便已知道,這皇帝並未如遊記中所載那般忘卻什麽東西,或許是未睡夠七七四十九日,又或許是那篇遊記所記載的隻是個例。 總之,無論因為什麽,那君臣二人險死還生,定有說不盡的情話,此時俱不是他研究的好時機,抬眼看向木著臉站在一旁的沈義,以眼神無聲交流之後,二人便默默退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 房內再無旁人,沈瀾清無需再做遮掩,指尖抬著君主的下頜,仔細端量了一番之後,輕聲問:“陛下,可有何不適?” “餓算不算?” “算。” 親手喂吾君喝了粥,沈瀾清終是不放心,情不自禁地又開始不著痕跡地打量吾君,從頭至腳,那目光似是恨不得透過玄色袍服,直接看入吾君骨子裏。 嶽煜被那目光看得心底躁動,卻又有心無力,渾身疲累的很,隻有精神上毫無一絲困意。 靠著床頭,與沈瀾清無聲對視了須臾,嶽煜緩緩挑起唇角,曖昧地命令:“沈卿,且將衣裳脫了,讓朕好生看看。” “看來陛下精神確實好得很,臣卻乏得很……”起身,從容地寬衣解帶,隻穿著裏衣鑽進被子裏,躺在吾君身側,沈瀾清環住吾君的腰,細細摸索,“陛下,當真沒有絲毫不適?” “沈卿,朕隻是做了一個夢……”滑進被子裏,反手將沈瀾清攬進懷裏,嶽煜輕而細致地自眉心吻至那雙笑唇,“夢見了些朕本應知道的東西……” “再撩撥,朕也有心無力,沈卿若是想,便由沈卿在上麵。” 手微頓,複又摸索回了腰間,沈瀾清眯著眼輕笑:“臣便是在上麵,也要等陛下有心有力的時候……” “臣困了,眯一會兒。” 沈瀾清這一眯,便眯到了深夜也未醒。 嶽煜小心翼翼地將人始終納在懷裏,抱著沈瀾清便如抱著世間至寶,滿足又慶幸。 在上穀郡停了三日,上上下下,一行人俱養足了精神,這才再次啟程回京。 定安七年,二月初二,一行人抵達京城,於內城城門處分做了兩撥。 嶽煜由一幹劍衛護著回宮,沈瀾清則與沈義、藺希賢一起回衛國公府。 暫別之際,沈瀾清首次對吾君許下承諾:“生不離,死不棄。”第80章 沈鑠教子 沈瀾清歸府,使衛國公府更添了幾許鮮活。 門口管事忙不迭地往二門跑,沈方見著沈瀾清二話不說便往衙門裏跑著去給沈鑠報信,聽戲回來的沈尚坤看著氣色不佳卻精神奕奕的沈瀾清給他跪地問安,連說了三聲好:“好,好,回來就好。” 沈嶽氏守在二門,見了沈瀾清,直紅著眼圈兒道:“我兒出京一回便遭一次劫難,今日起,我兒再不準離京了。” 反倒是與之新婚作別的沈耿氏,低眉順眼地扶著沈嶽氏,並未多言,清秀的眉眼間也未見過多的欣喜,依舊是印象中那副淡淡的神色,倒是讓沈瀾清略微鬆了口氣。 入了府,洗去一路風塵。 規規矩矩的再次給祖父沈尚坤,母親沈嶽氏請了安,又給列祖列宗敬了香火,沈瀾清這才回了桂院。 桂院正房東裏間,六個多月大的兒子滿抗亂爬,蓮心站在炕沿兒處小心翼翼地護著,聽見外間丫鬟打簾子問安的動靜,轉身,低眉順眼地福了一福,便又趕緊去看著掙吧著往炕沿上爬的小猴子去了。 小猴子依依呀呀爬到沈耿氏身邊,去拽沈耿氏袖口的狐狸毛,沈耿氏這才自書中回神,嗔了一眼淘氣的兒子,放下書卷,起身,不冷不熱地給沈瀾清見了個禮:“夫君何時回的房?趕緊到炕上暖和著,妾身去給你沏杯參茶。” “才剛進屋,夫人不必忙活,方才在祖父那吃了一肚子茶,胃裏漲得很……”托住手肘,沈瀾清笑著將沈耿氏扶回椅子上,目光掃過沈耿氏看至一半的《浮生記》,唇邊笑意更濃了些,“這一年多,辛苦夫人了。” “皆是妾身本分,不敢言苦。”沈耿氏淺笑,目光落在拽著比甲下擺往她身上爬的兒子身上,帶出一抹溫情,“鬆子不知像了誰,頑皮的緊。” “頑皮些招人疼,你看湛清可不是讓祖父寵到天上去了?” “聽母親說,祖父最寵的還是夫君……”沈耿氏笑著將兒子抱進懷裏,教他給沈瀾清作揖請安,“鬆子已經六個月零二十三天了,尚未起大名,祖父和父親都說大名要等夫君平安歸來由夫君起,你看……” 沈瀾清未置可否,卻是抬手摸上自家兒子光禿禿的腦門揉了揉,含笑問了聲:“鬆子?” “皇後賜的小名兒。” “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低念了一句,鬆子去抓他手背,便住了口。 拖著軟乎乎地小爪子,刮了刮鬆子矮趴趴的鼻梁,沈瀾清歎道,“我這次能化險為夷多虧了師父賜下那一對幹將莫邪,若不然……” “夫君福緣深厚,定能長命百歲。” “無端有些感慨,倒是讓夫人見笑了……”沈瀾清失笑,捏著肉呼呼的小爪子端詳著掌心紋路,不緊不慢地說道,“鬆這個字著實不錯,與我兒有緣。此字剛好五行屬木,合乎咱們沈家子弟起名的規矩,我兒便叫沈鬆吧。” “朝華之草,戒旦零落;鬆柏之茂,隆冬不衰……”沈耿氏笑著應道,“這名字確實不錯,若能再添一子,便叫沈柏也正好。” 沈瀾清含笑未語,隻神色從容地逗弄著咧嘴傻笑的稚子。 自旁側打眼看去,君子溫潤,淑女恬淡,稚子頑皮,端的是好一片全家福。 硯香在門口候了有半柱香的時間,這才出聲打破了這溫馨:“大爺,老爺回府了,喚您去前院大書房見他。” 心頭一緊,不動聲色地又捏了一把鬆子粉嫩嫩的臉蛋,就著硯香的手披好了貂皮鬥篷,沈瀾清看著沈耿氏,不疾不徐地道:“年餘未見父親,想來父親有許多話要訓誡,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到了時辰夫人便先安置,不必等我。” “這些妾身都省得,夫君不必掛心,夫君且安心去見父親,莫讓父親等急了。” 夫婦間,規矩禮數半點不缺,言辭也算親昵,自這二人口中說出來卻始終不溫不火,著實沒什麽新婚夫婦該有的熱乎勁兒。 然,這不遠不近的距離,倒是讓沈瀾清覺得剛剛好。 父親見他多是在內書房。 鮮少那幾次在外書房見他,無不是背著內宅的母親與祖父訓斥點撥他,而點撥的內容…… 俱與吾君相關。 寒風乍起,沈瀾清緊了緊衣領,垂著眼輕叩外書房的門:“父親。” “進來。”明知道進去便少不了一番敲打,然,這不溫不火的聲音聽入耳中,卻還是隻覺得親昵與心安。 將提燈的小廝打發去門房裏取暖,進門接過沈小七手裏的墨條,磨著墨,安靜地看著父親寫完了一篇《朱子家訓》,擱了筆,沈瀾清這才撩起衣擺跪地請安。 垂眼看著腳邊形容消瘦的兒子,沈鑠未叫起,卻隻是道:“小七,你且去看看二老爺安置了沒,若未安置,便將鴨子送去廚房熱熱,給二老爺做夜宵。” 能在家裏主子身邊伺候著的,自是少不了察言觀色的本事。 沈小七眯著眼,樂嗬嗬地應諾退了出去,十分識趣兒地順手帶上了書房的門。 紫金香爐,嫋嫋香煙,父親慣用的沉香味道盈滿書房。 默默深吸了一口氣,沈瀾清筆直地跪在地上,垂眼看著父親衣擺上簡單清雅的暗紋,聽著茶爐上水汽頂開壺蓋的聲音,靜待著父親發落。 在外人麵前,沈鑠雖終日笑得溫和,一副謙和平易的姿態,骨子裏卻實在算不上什麽好脾氣。 不說其他,若此時跪在腳邊的是沈銳,他那一腳恐怕早就含著怒踹了出去。 然,此時腳邊跪著的人換成了沈瀾清,沈鑠的腳便長在了地上,說什麽也抬不起來。 父子二人,一跪一站,俱垂著眼,兒子盯著父親的衣擺,父親盯著兒子的頭頂,波瀾不興的神情如出一轍。 “且說說此行出征的經過,自離京起,一事不可錯漏。”無聲地相較良久,終是沈鑠先打破了沉默。 父親總算發了問,沈瀾清暗自鬆了口氣,斟酌著詞句,將早已打好的腹稿緩緩道來,半字不曾隱瞞,將離京之後的種種俱交代得清清楚楚。 就連君臣斷袖那些事也未曾隱瞞,不是不想,是不敢。 父親的脾性他心知肚明。 父親那人從不會無的放矢,若不是心裏已經有了譜,絕不會開口發問。 是以,瞞著,倒不如坦白。 兒子如此坦誠,沈鑠不知該怒還是該笑,手在背後攥了鬆,鬆了攥,強自忍下了扇出一掌的衝動,萬千責備便也隻化作一歎:“我卻不知究竟是該念你師父的恩,還是該厭你師父的肆意妄為了。” “瀾哥兒,你可曾將為父的話聽進心裏過?” “父親的話,兒子半刻不敢忘,始終記在心裏。” “半刻未忘……”沈鑠的語速放的很慢,似悠然,更似隱怒,“便能給為父如此大的一份驚喜,你若忘了,還待如何?” “兒子知錯,請父親責罰。” “我兒戰場上英勇殺敵,悍不畏死,邊城外九死一生,護得聖駕周全……”沈鑠屈膝抵著沈瀾清的下頜,迫沈瀾清抬起頭,與他對視,“若是我兒甫一回府,為父便動了家法,你倒是告訴為父……” “為父該如何想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給那盯著咱們沈家的人看?” “又該如何去堵這滿京權貴的嘴?” “你回房後,又該如何向你屋中那結發之妻交代?” 沈瀾清抿唇,輕聲回道:“父教子,無需理由。” “那是尋常人家……”沈鑠收腿,坐進太師椅裏,“你且起來吧,為父不罰你……” “事已至此,之前在京外如何,為父權當眼不見心不煩,如今回了京,你便趁早收了那份心思,君便是君,臣便是臣,再不許扯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