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門響,她驚跳起來。門口,江葦站在那兒,高大、黝黑。一綹汗濕的頭發,垂在寬寬的額前,一對灼灼逼人的眸子,緊緊的盯著她。他隻穿著汗衫,上麵都是油漬,襯衫搭在肩上。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到處都是汙點。她望著他,立刻發出一聲熱烈的喊聲:“江葦!”


    她撲過去,投進他的懷裏,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葦”味,她深吸了口氣,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


    他手裏的襯衫落在地上,擁緊了她,一語不發,隻是用嘴唇緊壓著她的嘴唇,饑渴的,需索的,熱烈的吻著她。幾百個相思,幾千個相思,幾萬個相思……都融化在這一吻裏。


    然後,他喘息著,試著推開她:“哦,□柔,我弄髒了你。”他說:“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漬,我要去洗一個澡。”


    “我不管!”她嚷著:“我不管!我就喜歡你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卻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說,吻著她的脖子,用嘴唇揉著她那細膩的皮膚。“你搽了什幺?”


    “你說對了,是一種用茉莉花製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從巴黎帶來的,你喜歡這味道嗎?”


    他驟然放開了她。


    “我想,”他的臉色冷峻了起來,聲音立刻變得僵硬了。


    “我是沒有什幺資格,來研究喜不喜歡巴黎的香水的!”


    “江葦!”她喊,觀察著他的臉色。“我……我……”她囁嚅起來。“我以後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語,俯身拾起地上的襯衫,走到壁櫥邊,他拿了幹淨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江葦!”她喊。


    他站住,回過頭來瞅著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靜靜的說:“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結合在一起?”


    “我說了,”她泫然欲涕。“我以後再也不用香水。你……你……”淚水滑下了她的麵頰。“你要我怎幺樣?好吧!你有汽油嗎?”


    “你要幹什幺?”


    “用汽油在我身上灑一遍,是不是就能使你高興了?”


    他看著她,然後,他-下了手裏的衣服,跑過來,他重新緊擁住她,他吻她,強烈的吻她,吻像雨點般落在她麵頰上、眼睛上、眉毛上、淚痕上、和嘴唇上。他把她的身子緊攬在自己的胳膊裏,低聲的、煩躁的、苦惱的說:“別理我的壞脾氣,□柔,三天來,我想你想得快發瘋了。”


    “我知道,”她說:“我都知道。”


    “知道?你卻不來嗬!”


    “媽媽這兩天,盡在挑毛病,挑每一個人的毛病,下課不回家,她就盤問得厲害。”


    “你卻沒有勇氣,對你的母親說:媽媽,我愛上了一個浪子,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一個修理汽車的工人,一個沒讀過大學,隻能靠自己的雙手和勞力來生活的年輕人!你講不出口,對不對?於是,我成為你的黑市情人,公主與流氓,小姐與流浪漢,狄斯耐筆下的卡通人物!隻是,沒有卡通裏那幺理想化,那幺完美,那幺圓滿!這是一幕演不好的戲劇,□柔。”


    “你不要講得這樣殘忍,好不好?”□柔勉強的說:“你不是工人,你是技師……”


    “我是工人!”他尖刻的說,推開她來,盯著她的眼睛:“□柔,工人也不可恥呀!你為什幺要怕‘工人’這兩個字?聽著,□柔,我靠勞力生活,我努力,我用功,我寫作,我力爭上遊。我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可恥的地方,如果你以我為榮,我們交往下去!如果你看不起我,我們立即分手,免得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她凝視他,那對惱怒的眼睛,那張倔強的臉!那憤然的語氣,那嚴峻的神情。她瑟縮了,在她心底,一股委屈的,受侮的感覺,很快的湧升上來,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裏。自從和他認識,就是這樣的,他發脾氣,咆哮,動不動就提“分手”,好象她是個沒人要的,無足輕重的,自動投懷送抱的,卑賤的女人。為什幺要這樣?為什幺?那幺多追她的男孩子,她不理,卻偏偏要來受他的氣?為什幺?為什幺?


    “江葦,”她憋著氣說:“如果我看不起你,我現在幹嘛要站在這裏?我是天生的賤骨頭,要自動跑來幫你收屋子,抄稿子!江葦!”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你不要狠,你不要欺侮人,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你一直認為我是個養尊處優的嬌小姐!你打心裏麵抗拒我,你不要把責任推在我身上,要分手,我們馬上就分手!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臉色!”


    說完,她轉身就向門口衝去,他一下子跑過來,攔在房門前麵,他的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他閃亮的眼睛裏燃著火焰,燒灼般的盯著她。


    “不許走!”他簡單而命令的說。


    “你不是說要分手嗎?”她聲音顫抖,淚珠在睫毛上閃動。


    “你讓開!我走了,以後也不再來,你去找一個配得上你的,也是經過風浪長大的女孩子!”她向前再邁了一步,伸手去開門。


    他立刻把手按在門柄上,站在那兒,他高大挺直,像一座屹立的山峰。


    “你不許走!”他仍然說,聲音喑啞。


    她抬眼看他,於是,她看出他眼底的一抹痛楚,一抹苦惱,一抹令人心碎的深情,可是,那倔強的臉仍然板得那樣嚴肅,他連一句溫柔的話都不肯講嗬!隻要一句溫柔的話,一個甜蜜的字,一聲呼喚,一點兒愛的示意……她會融化,她會屈服,但是,那張臉孔是如此倔強,如此冷酷嗬!


    “讓開!”她說,色厲而內荏。“是你趕我走的!”


    “我什幺時候趕你走?”他大聲叫,暴躁而惱怒。


    “你輕視我!”


    “我什幺時候輕視過你?”他的聲音更大了。


    “你討厭我!”她開始任性的亂喊。


    “我討厭我自己!”他大吼了一句,讓開房門。“好吧!你走吧!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與其要如此痛苦,還是根本不見麵好!”


    她愣了兩秒鍾,心裏在劇烈的交戰,門在那兒,她很容易就可以跨出去,隻是,以後就不再能跨進來!但是,他已經下了逐客令了,她已沒有轉圈的餘地了。眼淚滑下了她的麵頰,她下定決心,甩了甩頭,伸手去開門。


    他飛快的攔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你真走嗬?”他問。


    “難道是假的?”她啜泣起來。“你叫我走,不是嗎?”


    “我也叫你不要走,你就不聽嗎?”他大吼著。


    “你沒有叫我不要走,你叫我不許走!”她辯著。


    他的手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她那含淚的眼睛在他麵前放大,是兩潭蕩漾著的湖水,盛載著滿湖的哀怨與柔情。他崩潰了,倔強、任性、自負……都飛走了,他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苦楚的、顫栗的吸吮著她的淚痕。


    “我們在幹什幺?”他問:“等你,想你,要你,在心裏呼喚了你千千萬萬次。風吹門響,以為你來了,樹影投在窗子上,以為你來了,小巷裏響起每一次的腳步聲,都以為是你來了。左也盼,右也盼,心不定,魂不定,好不容易,你終於來了,我們卻亂吵起來,吵些什幺?□柔,真放你走,我就別想活著了。”


    哦!還能希望有更甜蜜的語言嗎?還能祈禱有更溫柔的句子嗎?那個鐵一般強硬,鋼一般堅韌的男人!江葦,他可以寫出最動人的文字,卻決不肯說幾句溫柔的言辭。他能說出這篇話,你還能不滿足嗎?你還能再苛求嗎?你還敢再生氣嗎?她把臉埋在他那寬闊的胸前,哭泣起來。


    她那熱熱的眼淚,濡濕了他的汗衫,燙傷了他的五髒六腑。他緊攬著她的頭,開始用最溫柔的聲音,輾轉的呼喚著她的名字。


    “□柔,□柔,□柔,□柔!……”


    她哭泣得更厲害,他心慌了。


    “□柔,別哭,□柔,不許哭!”


    聽他又用“不許”兩個字,□柔隻覺得心裏一陣激蕩,就想笑出來。但是,眼淚還沒幹,怎能笑呢?她咬著嘴唇,臉頰緊貼在他胸口,不願抬起頭來,她不哭了。


    “□柔,”他小心的說:“你還生氣嗎?”


    她搖搖頭。


    “那幺,□柔,”他忽然說:“跟我去過苦日子吧,如果你受得了的話!”


    她一驚,抬起頭來。


    “你是什幺意思?”她問。


    “結婚。”他清楚的說:“你嫁我吧!”


    她凝視他,然後,她伸出手來,撫摸他那有著胡子茬的下巴,那粗糙的麵頰,那濃黑的眉毛,和那寬寬的、堅硬的、能擔負千鈞重擔般的肩膀。


    “你知道,現在不行。”她溫柔地說:“我太小,爸爸和媽媽不會讓我這幺小就結婚,何況,我才念大學一年級,我想,在大學畢業以前,家裏不會讓我結婚。”


    “一定要聽‘家裏’的嗎?”他問。


    她垂下睫毛。


    “我畢竟是他們的女兒,對不對?這幺多年的撫養和教育,我是無法-開不顧的。江葦,”她再抬起眼睛來。“我會嫁你,但是,請你等我!”


    “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你明知道,等我大學畢業。”


    他不講話,推開她的身子,他又去撿起他的內衣和毛巾,往浴室走去。□柔擔憂的喊:“江葦,你又在生氣了!”


    江葦回過頭來。


    “我不在乎等你多久,”他清清楚楚的說:“一年、兩年、三年……十年都沒關係,但是,我不做你的地下情人,如果你覺得我是個不能公開露麵的人物的話,你就去找你那個徐中豪吧!否則,我想見你的時候,我會去找你,我不管你父母的看法如何!”


    □柔低下頭去。


    “給我一點時間,”她說:“讓我把我們的事先告訴他們,好嗎?”


    “你已經有了很多時間了,我們認識已經半年多了。”他鑽進浴室,又伸出頭來。“你父母一定會反對我,對不對?”


    她搖搖頭,困惑的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他肯定的說:“卻非常知道。”


    他鑽進浴室去了。她沉坐在椅子裏,用手托著下巴,深深的沉思起來。是的,她不能再隱瞞了。是的,她應該把江葦的事告訴父母,如果她希望保住江葦的話。江葦,他是比任何男人,都有更強的自尊,和更深的自卑的。


    晚上,□柔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十點多鍾了。父親不在家,母親正一個人在客廳裏看電視,這是個好機會,假如她要說的話,母女二人,正好可以做一番心靈的傾談。她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


    “媽!”她叫。


    “哦,”婉琳從電視上回過頭來,一眼看到□柔,立刻心頭火冒。“你怎幺回來這樣晚?女孩子,不好好待在家裏,整天在外麵亂逛,你找罵挨呢!”


    “媽,”□柔忍耐的說:“我記得,前兩天的早飯桌上,我們曾經討論過,關於我交男朋友的問題。”


    “哦!”婉琳的精神全來了,她注視著□柔。“你想通了,是不是?”


    “什幺東西想通了?”□柔不解的。


    “媽說的話呀!”婉琳興奮的說,用手一把攬住女兒的肩膀:“媽的話不會有錯的,都是為了你好。你念大學,也是該交男朋友的年齡了,但是,現在這個社會,男孩子都太壞,你一定要把人家的家庭環境弄清楚。你的同學,考得上台大,當然功課都不錯,家庭和功課是一樣重要,父親一定要是上流社會的人……”


    “媽!”□柔的心已經沉進了地底,卻依然勉強的問了一句:“什幺叫上流社會?”


    “怎幺?”婉琳張大了眼睛。“像我們家,就是上流社會呀!”


    “換言之,”□柔憋著氣說:“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有一個擁有‘雲濤’這種事業的父親,是不是?你幹脆說,我的男朋友,一定要家裏有錢,對不對?”


    “哎呀,□柔,你不要輕視金錢,”婉琳說:“金錢的用處才大著呢!你媽也是苦日子裏打滾打過來的。沒錢用的滋味才不好受呢!你別傻,我告訴你,家世好的孩子不會亂轉你的念頭,否則呀……”她拉長了聲音。


    “怎樣呢?”□柔問。


    “那些窮小子,追你還不是衝著你父親有錢!”


    □柔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媽,你把人心想象得太現實了。你這幺現實,當初為什幺嫁給一文不名的爸爸呢?”


    “我看準你爸爸不會窮的,”婉琳笑著說:“你瞧,你媽眼光不壞吧!”


    □柔站起身來,她不想和母親繼續談下去了,已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她們之間,有一條不能飛渡的深穀!她用悲哀的眼光望著母親,幽幽的說:“媽,我為你傷心。”


    “什幺話!”婉琳變了色:“我過得好好的日子,要你傷心些什幺?你人長得越大,連話都不會說了!講話總得討個吉利,傷什幺心呢?”


    □柔一甩頭,轉身就向屋裏走,婉琳追著喊:“你急什幺急呀?你還沒說清楚,晚上你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和徐中豪在一起?”


    “讓徐中豪滾進十八層地獄裏去!”□柔大聲叫:“讓爸爸的錢也滾進十八層地獄裏去!”她跑走了。


    婉琳愣了。呆呆的坐在那兒,想著想著,就傷起心來了。


    “怪不得她要為我傷心呢!”她自言自語的說:“生了這樣的女兒,怎幺能不傷心呢!”


    晚上,台北是個不夜城,霓虹燈閃爍著,車燈穿梭著,街燈聳立著。雲濤門口,牆上綴滿了彩色的壁燈,也一起亮著幽柔如夢的光線。


    子健衝進了雲濤,又是高朋滿座!張經理對他睞睞眼睛,小李對他扮了個鬼臉,兩人都把頭側向遠遠的一個牆角,他看過去,一眼看到曉妍正一個人坐在那兒,麵前杯盤狼藉,起碼已吃了好幾盤點心,喝了好幾杯飲料。他笑著趕過去,在她對麵坐下來,陪笑的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曉妍不看他,歪過頭去望牆上的畫,那是一幅雨秋的水彩,一片朦朦朧朧的綠色原野,上麵開著許多紫色的小野花,有個赤足的小女孩,正搖擺著在采著花束。“對不起,別生氣,”他再說了一句。“我媽今天好不容易的抓住了我,問了幾百個問題,說什幺也不放我出來,並不是我安心要遲到。”


    曉妍依舊不理他,仰起頭來,她望著天花板。


    他也望望天花板。


    “上麵沒什幺好看的,隻是木板和吊燈。”他笑嘻嘻的說:“如果你肯把目光平視,你對麵正坐著一個英俊‘稍’傻的青年,他比較好看。”


    她咬住嘴唇,強忍住笑,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沙發,用手指在那沙發上亂劃著。“沙發也沒什幺好看,”他再說:“那花紋看久了,就又單調又沒意思,絕不像你對麵那張臉孔那樣千變萬化,不信,你抬起頭來看看。”


    她把臉一轉,麵對牆壁。


    “怎幺,你要參禪呀?還是被老師罰了?”


    她一氣,一百八十度的轉身,麵向外麵,突然對一張桌子上的客人發起笑來,他回頭一看,不得了,那桌上坐著五六個年輕男人,她正對他們大-媚眼呢!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慌忙說:“曉妍,曉妍,不要胡鬧了,好不好?”


    曉妍不理他,笑容像一朵花一般的綻開。該死!賀子健,你碰到了世界上最刁鑽最難纏的女孩子,偏偏你就不能不喜歡她。他深吸了口氣,忽然計上心來,他叫住了一個服務小姐:“喂,我們雲濤不是新出品一種冰淇淋,就是好大好大一杯,裏麵五顏六色有七八種味道,有新鮮草莓,什錦水果,頂上還有那幺一顆鮮紅的櫻桃,那個冰淇淋叫什幺名字呀?”


    “是雲濤特別聖代。”服務小姐笑著說。


    “哦,對了,雲濤特別聖代,你給我一客!”


    曉妍迅速的回過頭來了,叫著說:“我也要一客!”


    子健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笑著說:“好不容易,總算回過頭來了,原來冰淇淋的魔力比我的魔力大,唉唉!”他假裝歎氣。“早知如此,我一坐下來就給你叫客冰淇淋不就好了,費了我這幺多口舌!”


    曉妍瞪視著他,噗哧一聲笑了。笑完了,她又板起臉來,一本正經的說:“我警告你,賀子健,以後你跟我訂約會,敢遲到一分鍾的話,我們之間就算完蛋!”“是的,小姐。我遵命,小姐。”子健說,又歎口氣。自言自語的再加了句:“真不知道是哪一輩子欠了你的債。”


    “後悔和我交朋友,隨時可以停止。”她說,嘟起了嘴唇。


    “反正我也不是好女孩。”


    “為什幺你總是口口聲聲說你不是好女孩?”子健不解的問。“在我心目裏,沒有別的女孩可以和你相比,如果你不是好女孩,怎樣的女孩才是好女孩?”


    “反正我不是好女孩!”她固執的說。“我說不是就不是!”


    “好好好,”子健無可奈何的說:“你不是好女孩,反正我也不是好男孩!壞女孩碰著了壞男孩,正好是一對!”


    “呸!誰和你是一對?”曉妍說,卻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她的笑那樣甜,那樣俏皮,那樣如春花之初綻,如朝霞之初展,他又眩惑了。他總是眩惑在她的笑裏、罵裏、生氣裏、歡樂裏。他眩惑在她所有的千變萬化裏。他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歎息的、深切的、誠摯的說:“曉妍,我真形容不出我有多喜歡你!”


    曉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悄悄的抽回了自己的手,默默的垂下了眼睫毛。子健望著她,他不懂,每回自己涉及愛情的邊緣時,她總是這樣悄然的靜默下來,如果他想做進一步的試探,她就回避得比誰都快。平日她嘻嘻哈哈,快樂而灑脫,一旦他用感情的句子來刺探她,她就像個受驚的小鳥般,撲撲翅膀,迫不及待的要飛走,嚇得他隻好適可而止。因此,和她交往了三個多月,他們卻仍然停止在友誼和愛情的那一條界線上。這,常帶給他一種痛楚的壓力,這股壓力奔竄在他的血管裏,時刻都想騰躍而出,但是,他不敢,他怕嚇走了她。誰能解釋,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卻會害怕愛情?


    冰淇淋送來了,服務小姐在遞給子健冰淇淋的同時,也遞給他一張紙條,他打開紙條來,上麵寫著:“能不能帶你的女朋友到會客室來坐坐?爸爸”他沒料到這時間,父親還會在雲濤。他抬起頭,對服務小姐點頭示意,然後,他把紙條遞給曉妍。


    曉妍正含了一大口冰淇淋,看到這紙條,她嚇了一大跳,瞪著一對略略吃驚的眸子,她看著子健。子健對她安慰的笑笑,說:“你放心,我爸爸並不可怕!”


    曉妍費力的把那一大口冰淇淋咽了下去。當然,她早已知道子健是雲濤的小老板,也早已從姨媽嘴中,聽過賀俊之的名字。隻是,她並不了解,姨媽和賀俊之,已超越一個畫家和畫商間的感情,更不知道,賀俊之對於她的身分,卻完全一無所知。


    “你什幺時候告訴你爸爸,你認識我的?”她問。


    “我從沒有對我爸爸提過你,”他笑著說。“可是,我交了個漂亮的女朋友,這並不是個秘密,對不對?我早就想帶你去我家玩了。你也應該在我父母麵前露露麵了。”


    “為什幺?”她天真的問。


    為什幺?你該死!他暗中咬牙。


    “曉妍,”他深思的問:“你對愛情認真過嗎?”


    她怔了怔,然後,她歪著頭想了想。


    “大概沒有,”她說:“說老實話,我到現在為止,還根本不知道什幺叫愛情。”


    他緊盯著她。


    “你真不知道嗎?”他憋著氣問。“即使是在最近,你心裏也從沒有要渴望見一個人,或者為他失眠,或者牽腸掛肚,或者……”


    “喂喂!”她打斷了他。“你再不吃,你的冰淇淋都化掉了。”


    “讓它化掉吧!”他沒好氣的說,把杯子推得遠遠的。“我真不知道你這種吃法,怎幺能不變成大胖子?如果你的腰和水桶一樣粗,臉像燒餅一樣大,我可能也不會這樣為你發瘋了。我現在希望你馬上變成大胖子!最好胖得像豬八戒一樣!”“喂喂,”她也把杯子推開。“你怎幺好好的咒我像豬八戒呢?你怎幺了?你在和誰發脾氣?”


    “和我自己。”子健悶悶的說。


    “好吧!”曉妍擦擦嘴,“我也不吃了,你又發脾氣,又咒人,弄得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你沒胃口是因為你已經吃了太多的蛋糕。”子健氣憤憤的衝口而出。


    曉妍瞅著他,然後,她站起身來。


    “如果我需要看你的臉色,我還是回家的好,我不去見你的老爸了!你的臉已經拉長得像一匹馬,你老爸的臉一定長得像一匹驢子!”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非跟我去見爸爸不可!”他說。


    “我不去!”她任性的脾氣發作了。


    “你非去不可!”他也執拗起來。


    她掙脫了他,提高了聲音:“你別拉拉扯扯的好不好?”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進去!”他命令的說。


    “我不!”


    “跟我進去!”


    “我不!”


    附近的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了,服務小姐又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子健心中的火焰迅速的燃燒了起來,一時間,他覺得無法控製自己體內那即將爆發的壓力,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樣又氣又愛又恨又無可奈何!不願再和她捉迷藏了,不願再和她遊戲了。他捏緊了她的胳膊,把她死命的往會客室的方向拉去,一麵咬牙切齒的說:“你非跟我進去不可!”


    “不去!不去!不去!”曉妍嘴裏亂嚷著,一麵拚命掙紮,但是子健力氣又大,捏得她的胳膊其痛無比,她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著走。她越掙紮,子健握得越緊,她痛得眼淚都迸了出來,但她嘴裏還在猛喊:“不去!不去!不去!”


    就這樣,子健推開了會客室的門,把曉妍一下子“摔”進了沙發裏,曉妍還在猛喊猛叫,子健的臉色氣得發青,他闔上房門,大聲的說:“爸爸,這就是我的女朋友,你見見吧!”


    俊之那樣驚愕,驚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站起身來,看看子健,又看看曉妍。曉妍蜷在沙發裏,被子健那一摔摔得七葷八素。她的頭發蓬鬆而零亂,滿臉淚痕,穿著一件長袖的、緊身的藍色襯衫,一條繡花的牛仔褲-好熟悉的一身打扮,俊之盯著她。那張臉孔好年輕,不到二十歲,雖然淚痕狼藉,卻依然美麗動人,那翹翹的小鼻頭,那翹翹的小嘴,依稀仿佛,像那幺一個人。他看著她,一來由於這奇異的見麵方式,二來由於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和這身服裝,他呆住了。


    曉妍縮在沙發裏,一時間,她心裏有點迷迷糊糊,接著,她就逐漸神思恍惚起來。許多畫麵從她腦海裏掠過,許多久遠以前的記憶,許多痛楚,許多傷痕……她解開袖口的扣子,卷起衣袖,在她手腕上,被子健握住的地方,已經又紅又腫又瘀血,她用手按住那傷痕,淚珠迅速的滾下了她的麵頰。她低低的、嗚咽著說:“你看!你弄痛了我!我沒有做錯什幺,你……你為什幺要弄痛我?”


    看到那傷痕,子健已經猛吸了一口冷氣,他生平沒有對任何人動過蠻,何況對一個女孩子?再看到曉妍淚痕滿麵,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的心髒就絞痛了起來,幾百種後悔,幾千種憐惜,幾萬種難言的情愫一下子襲擊著他。他忘了父親,忘了一切,他眼裏隻有曉妍,那可憐的、委屈的、嬌弱的曉妍!


    他撲了過去,跪在地毯上,一把握住曉妍的手,想看看那傷痕。可是,曉妍被他撲過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就驚慌的縮進沙發深處,抬起一對恐懼的眼光,緊張而瑟縮的看著子健,顫抖著說:“你──你……你要幹什幺?”


    “曉妍!”他喊:“曉妍?”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心痛得頭發昏。“我不會再弄痛你,我保證,曉妍。”他凝視她的眼睛,她怎幺了?她的眼神那幺恐懼,那幺畏怯,那幺瑟縮……這不是平日的曉妍了,這不是那飛揚跋扈、滿不在乎的曉妍了。


    他緊張了,冷汗從他額上沁了出來,他焦灼的看著她,急促的說:“曉妍,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請原諒我!請原諒我!我沒有意思要弄傷你!曉妍?曉妍?你怎幺了?你怎幺了?”


    俊之走了過來,他俯身看那孩子,曉妍緊緊的蜷在沙發裏,隻是大睜著受驚的眸子,一動也不動。俊之把手按在子健肩上,說:“別慌,子健,你嚇住了她,我倒一點酒給她喝喝,她可能就回過神來了。”


    會客室裏多的是酒,俊之倒了一小杯白蘭地,遞給子健,子健心慌意亂的把酒杯湊到曉妍的唇邊。曉妍退縮了一下,驚慌的看著子健,子健一手拿著杯子,一手輕輕托起曉妍的下巴,他盡量把聲音放得好溫柔好溫柔:“曉妍,來,你喝一點!”


    曉妍被動的望著他,他把酒傾進她嘴裏,她又一驚,猛的掙紮開去,酒一半倒進了她嘴裏,一半灑了她滿身,她立刻劇烈的嗆咳起來,這一咳,她的神誌才咳回來了,她四麵張望,陡然間,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用手蒙住臉,她像個孩子般邊哭邊喊:“我要姨媽!我要姨媽!我要姨媽!”


    子健是完全昏亂了,他喊著說:“爸爸!請你打電話給她姨媽!”


    “我怎幺知道她姨媽的電話號碼?”俊之失措的問。


    “你知道!”子健叫著:“她姨媽就是秦雨秋!”


    俊之大大的一震,他瞪著曉妍,怪不得她長得像她!怪不得她穿著她的衣服!原來她是雨秋的外甥女兒!子健急了,他喊著說:“爸爸,拜托你打一下電話!”俊之驚醒了,他來不及弄清楚這之間的緣由,曉妍在那兒哭得肝腸寸斷。他慌忙撥了雨秋的號碼。雨秋幾乎是立刻就接起了電話。


    “雨秋!”他急急的說,“別問原因,你馬上來雲濤的會客室,你的外甥女兒在這裏!”


    在電話中,雨秋也聽到了曉妍的哭泣聲,她迅速的摔下了電話,立即跑出房間,一口氣衝下四層樓。二十分鍾後,她已經衝進了那間會客室。曉妍還在哭,神經質的,無法控製的大哭,除了哭,隻是搖著頭叫:“姨媽!姨媽!姨媽!姨媽!”雨秋一下子衝到曉妍身邊,喊著說:“曉妍!”


    曉妍看到雨秋,立即撲進了她懷裏,用手緊緊的抱著她的腰,把麵頰整個藏在她衣服裏。她抽噎著,哽塞著,顫抖著。雨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說:“沒事了,曉妍,姨媽在這兒!沒事了,曉妍,沒人會傷害你!別哭,別哭,別哭!”她的聲音輕柔如夢,她的手臂環繞著曉妍的頭,溫柔的輕搖著,像在撫慰一個小小的嬰孩。曉妍停止了哭泣,慢慢的、慢慢的平靜下來,但仍然抑製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雨秋抬起眼睛來,看了看子健,又看了看俊之。


    “俊之,”她平靜的說:“你最好拿一杯冰凍的橘子汁之類的飲料來。”


    俊之立刻去取飲料,雨秋望著子健。


    “你嚇了她?”她問。“還是凶了她?”


    子健苦惱的蹙起眉頭。


    “可能都有。”他說:“她平常從沒有這樣。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她!”


    雨秋了解的點點頭。俊之拿了飲料進來,雨秋接過飲料,扶起曉妍的頭,她柔聲說:“來吧,曉妍,喝點冰的東西就好了,沒事了,不許再哭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呢!”


    曉妍俯著頭,把那杯橘子汁一氣喝幹。然後,她垂著腦袋,怯怯的用手拉拉雨秋的衣服,像個闖了禍的小孩,她羞澀的、不安的說:“姨媽,我們回家去吧!”子健焦灼的向前邁了一步,卻不知該說些什幺好。雨秋抬眼凝視著子健,她在那年輕的男孩眼中,清楚的讀出了那份苦惱的愛情。於是,她低下頭,拍拍曉妍的背脊,她穩重而清晰的說:“曉妍,你是不是應該和子健單獨談談呢?”


    曉妍驚悸的蠕動了一下身子,抓緊了雨秋的手。


    “姨媽,”她不肯抬起頭來,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我已經出醜出夠了,你帶我回家去吧!”


    “曉妍!”子健急了,他蹲下身子,他的手蓋在她的手上,他的聲音迫切而急促:“你沒有出醜,你善良而可愛,是我不好。我今天整個晚上的表現都糟透了,我遲到,叫你等我,我又和你亂發脾氣,又強迫你做你不願做的事情,又弄傷了你……我做錯每一件事情,那隻是因為……”他衝口而出的說出了那句他始終沒機會出口的話:“我愛你!”


    聽到了那三個字,曉妍震動了,她的頭更深的低垂了下去,身子瑟縮的向後靠。但是,她那隻被子健抓著的手卻不知不覺的握攏了起來,把子健的手指握進了她的手裏。她的頭依然在雨秋的懷中,喉嚨裏輕輕的哼出了一句話,囁嚅、而猶疑:“我……我……我不是個……好女孩。”


    雨秋悄悄的挪開身子,把曉妍的另一隻手也交進了子健的手中,她說:“讓子健去判斷吧,好不好?你應該給他判斷的機會,不能自說自話,是不是?”


    曉妍俯首不語,於是,雨秋移開了身子,慢慢的站起來,讓子健補充了她的空位。子健的雙手,緊緊的握著曉妍的,他的大手溫暖而穩定,曉妍不由自主的抬起睫毛來,很快的閃了子健一眼,那帶淚的眸子裏有驚怯,有懷疑,還有抹奇異的欣悅和乞憐。這眼光立刻把子健給擊倒了,他心跳,他氣喘。某種直覺告訴他,他懷抱裏的這個小女孩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簡單。但是,他不管,他什幺都可以不管,不管她做錯過什幺,不管她的家世,不管她的出身,不管她過去的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要管!他隻知道,她可愛,又可憐,她狂野,又嬌怯。而他,他愛她,他要她!不是一-那的狂熱,而是永恒的真情。


    這兒,雨秋看著那默默無言的一對小戀人,她知道,她和俊之必須退去,給他們一段相對坦白的時間。她深思的看了看曉妍,這是冒險的事!可是,這也是必須的過程,她一定要讓曉妍麵對她以後的人生,不是嗎?否則,她將永遠被那份自卑感所侵蝕,直到毀滅為止。子健,如果他是那種有熱情有深度的男孩,如果他像他的父親,那幺,他該可以接受這一切的!她毅然的甩了一下頭,轉身對那始終被弄昏了頭的俊之說:“我知道你有幾百個疑問,我們出去吧!讓他們好好談談,我們也──好好談談。”


    於是,他們走出了會客室,輕輕的闔上房門,把那一對年輕的愛人關進了房裏。


    當雨秋和俊之走出了那間會客室,他們才知道,經過這樣一陣紊亂和喧鬧,雲濤已經是打烊的時間了。客人們正紛紛離去,小姐們在收拾杯盤,張經理在結算帳目,大廳裏的幾盞大燈已經熄去,隻剩下疏疏落落的幾盞小頂燈,嵌在天花板的板壁中,閃著幽柔的光線,像暗夜裏的幾顆星辰。那些特別用來照射畫的水銀燈,也都熄滅了,牆上的畫,隻看出一些朦朧的影子。很少在這種光線下看雲濤,雨秋佇立著,遲遲沒有舉步。俊之問:“我們去什幺地方?你那兒好嗎?”


    雨秋回頭看了看會客室的門,再看看雲濤。


    “何不就在這兒坐坐?”她說:“一來,我並不真的放心曉妍。二來,我從沒享受過雲濤在這一刻的氣氛。”


    俊之了解雨秋所想的,他走過去,吩咐了張經理幾句話,於是,雲濤很快的打烊了。小姐們都提前離去,張經理把帳目鎖好,和小李一起走了。隻一會兒,大廳裏曲終人散,偌大的一個房間,隻剩下了俊之和雨秋兩個人。俊之走到門邊,按了鐵柵門的電鈕,鐵柵闔攏,雲濤的門關上了-一屋子的靜寂,一屋子的清幽,一屋子朦朧的、溫柔的落寞。雨秋走到屋角,選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正好可以看到大廳的全景。俊之卻在櫃台邊,用咖啡爐現煮了一壺滾熱的咖啡。倒了兩杯咖啡,他走到雨秋麵前來。雨秋正側著頭,對牆上一幅自己的畫沉思著。


    “要不要打開水銀燈看看?”俊之問。


    “不不!”雨秋慌忙說。“當你用探照燈打在我的畫上的時候,我就覺得毫無真實感,我常常害怕這樣麵對我自己的作品。”


    “為什幺?”俊之在她對麵坐下來。“你對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充滿了信心與自傲的嗎?”


    她看了他一眼。


    “當我這樣告訴你的時候,可能是為了掩飾我自己的自卑呢!”她微笑著,用小匙攪動著咖啡。她的眼珠在咖啡的霧氣裏,顯得深沉而迷鎊鎊。“人都有兩麵,一麵是自尊,一麵是自卑,這兩麵永遠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靈深處。人可以逃避很多東西,但是無法逃避自己。我對我的作品也一樣,時而充滿信心,時而毫無信心。”


    “你知道,你的畫很引起藝-界的注意,而且,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你的畫賣得特別好。最近,你那幅《幼苗》是被一個畫家買走的,他說要研究你的畫。我很想幫你開個畫展,你會很快的出名,信嗎?”


    “可能。”她坦白的點點頭。“這一期的藝-刊物裏,有一篇文章,題目叫《秦雨秋也能算一個畫家嗎?》把我的畫攻擊得體無完膚。於是,我知道,我可能會出名。”她笑瞅著他:“雖然,你隱瞞了這篇文章,可是,我還是看到了。”


    他盯著她。


    “我不該隱瞞的,是不是?”他說:“我隻怕外界的任何批評,會影響了你畫畫的情緒,或左右了你畫畫的路線。這些年來,我接觸的畫家很多,看的畫也很多,每個畫家都盡量的求新求變,但是,卻變不出自己的風格,常常兜了一個大圈子,再回到自己原來的路線上去。我不想讓你落進這個老套,所以,也不想讓你受別人的影響。”


    “你錯了,”她搖搖頭。“我根本不會受別人的影響。那篇文章也有他的道理,最起碼,他的標題很好,秦雨秋也能算一個畫家嗎?老實說,我從沒認為自己是個畫家,我隻是愛畫畫而已,我畫我所見,我畫我所思。別人能不能接受,是別人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既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我的畫,也不能強迫別人喜歡我的畫。別人接受我的畫,我心歡喜,別人不接受,是他的自由。畫畫的人多得很,他盡可以選擇他喜歡的畫。”


    “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他微笑起來,眼底燃亮著欣賞與折服。“那幺,順便告訴你,很多人說你的畫,隻是‘商品’,而不是‘藝-’!”


    “哈哈!”她忽然笑了,笑得灑脫,笑得開心。“商品和藝-的區別在什幺地方?畢加索的‘藝-’是最貴的‘商品’,張大千的‘藝-’一樣是‘商品’,隻是商品的標價不同而已。我的畫當然是商品,我在賣它,不是嗎?有金錢價值的東西,有交易行為的東西就都是商品,我的願望,隻希望我的商品值錢一點,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已。如果我的畫,能成為最貴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驕傲呢!”


    “雨秋!”他握住她那玩弄著羹匙的小手。“你怎會有這些思想?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徹?你知道嗎?你是個古怪的女人,你有最年輕的外表,最深刻的思想。”“不,”她輕輕搖頭。“我的思想並不深刻,隻是有點與眾不同而已,我的外表也不年輕,我的心有時比我的外表還年輕。我的觀念、看法、作風、行為、甚至我的穿著打扮,都會成為議論的目標,你等著瞧吧!”


    “不用等著瞧,”他說,“已經有很多議論了,你‘紅’得太快!”他注視她,“你怕嗎?”他問。


    “議論嗎?”她說:“你用了兩個很文雅的字,事實上,是挨罵,是不是?”“也可以說是。”


    她用手支著頭,沉思了一下,又笑了起來。


    “知不知道有一首剃頭詩?一首打油詩,從頭到尾都是廢話,卻很有意思。”“不知道。”


    “那首詩的內容是──”她念了出來。“聞道頭須剃,人皆剃其頭,有頭終須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


    俊之笑了。


    “很好玩的一首詩,”他說:“這和挨罵有什幺關係嗎?”


    “有。”她笑容可掬。“世界上的人,有不挨罵的嗎?小時,被父母罵,念書時,被老師罵,做事時,被上司罵,失敗了,被人罵,成功了,也會被人罵,對不對?”


    “很對。”


    “所以,我把這首詩改了一下。”


    “怎幺改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眼睛裏充滿了嘲弄的笑意,然後,她慢慢的念:“聞道人須罵,人皆罵別人,有人終須罵,不罵不成人,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


    “哈哈!”俊之不能不笑。“好一句‘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雨秋,你這首罵人詩,才把人真罵慘了!”他越回味,越忍俊不禁。“雨秋,你實在是個怪物,你怎幺想得出來?”


    雨秋聳了聳肩。


    “人就是這樣的,”她說:“罵人與挨罵,兩者皆不免!惟一的辦法,就是抱著‘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的態度,假若你對每個人的議論都要去注意,你就最好別活著!我也常對曉妍說這話,是了,曉妍……”她猛然醒悟過來。“我們把話題扯得太遠了,我主要是要和你談談曉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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