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緊的凝視著她。


    “不管和你談什幺,”他低聲的說:“都是我莫大的幸福,我願意坐在這兒,和你暢談終夜。”


    她瞅著他,笑容隱沒了,她輕輕一歎。


    “怎幺了?”他問。


    “沒什幺,”她搖搖頭:“讓我和你談談曉妍,好嗎?我不相信你能不關心。”


    “我很關心,”他說:“隻是你來了,我就不能抑製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隻有你了。”他握緊了她的手,眼底掠過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喚了一聲。“我想告訴你………”


    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來。


    “能不能再給我一杯咖啡?”她問。


    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給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熱氣氤氳著,香味彌漫著。她的眼睛模糊而朦朧。


    “很抱歉,俊之,”她說:“我第一次見到子健,聽他說出自己姓賀,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兒子。但是我並沒告訴你,因為,我想,他們的感情不見得會認真,交往也不見得會持久。曉妍,她一直不肯麵對異性朋友,她和他們玩,卻不肯認真,我沒料到,她會對子健真的認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著她。


    “你怎幺知道是她在認真?我看,是子健在認真呢!”


    “你不了解曉妍,”她搖搖頭。“假若她沒有認真,她就不會發生今晚這種歇斯底裏的症狀,她會嘻嘻哈哈,滿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說。


    “讓我坦白告訴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這樣的家庭,是不是能夠接受曉妍?如果你們不能接受曉妍,我會在悲劇發生之前,把曉妍遠遠帶走……”


    “你這是什幺意思?”俊之微微變了色。“如果我的兒子愛上了你的外甥女兒,我隻有高興的份,我為什幺不能接受她?”


    “聽我說!”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說:“她僅僅讀到高中畢業,沒進過大學。”


    “不成問題,我從沒有覺得學曆有多重要!”


    雨秋注視了他一段長時間。


    “曉妍的母親,是我的親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歲,曉妍比我小十歲,我的年齡介乎她們母女之間。我姐姐生性孤僻,守舊,嚴肅,不苟言笑,和我像是兩個時代裏的人……”她頓了頓,望著咖啡杯。“現在的人喜歡講代溝兩個字,似乎兩輩之間,一定會有代溝,殊不知在平輩之間,一樣會有代溝。代溝兩個字,與其說是兩代間的距離,不如說是思想上的距離。我和姐姐之間,有代溝,我和曉妍之間,竟沒有代溝,你信嗎?”


    俊之點點頭。


    “曉妍是我姐姐的長女,她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標標準準的一對,隻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嚴肅,他在一家公司裏當小職員,生活很苦,卻奉公守法,兢兢業業,一個好公民,每年的考績都是優等。”她側頭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齡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們之間,準有代溝。”


    “我相信。”俊之笑了。


    “曉妍從小就是家裏的小叛徒,她活潑、美麗、頑皮、刁鑽,而古怪。簡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負、驕傲、好奇,而且愛藝-,愛音樂,愛文學。這樣的孩子,在一個古板保守的家庭裏,是相當受罪的,她從小就成為她父母的問題。隻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幫曉妍說話,幫她和她父母爭執,好幾次,為了曉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曉妍出事以後,姐姐全家,連我的父母在內,都說我該負一部份責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頭。


    “四年前,曉妍隻有十六歲,她瘋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團,吉他、電子琴、熱門音樂,她幾乎為披頭發瘋。她參加了一群也熱愛合唱團的年輕朋父們,整天在同學家練歌、練琴、練唱。這是完全違背戴家的原則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卻堅持應該讓她自由發展她的興趣。曉妍的口頭語變成了‘姨媽說可以!’於是,她經常弄得很晚回家,接著有一天,我姐姐發瘋般的打電話叫我去……”她頓了頓,望著俊之,清晰的、低聲的說:“曉妍懷孕了。”


    俊之一震。他沒有接口,隻是看著雨秋。


    “十六歲!”雨秋繼續說了下去。“她隻有十六歲,我想,她連自己到底做了什幺錯事都弄不清楚,她隻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發瘋了,他們鞭打她,用皮帶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罵她,說她是蕩婦,是娼妓,說她下賤、卑鄙,丟了父母的人,丟了祖宗八代的人,說她是壞女孩,是天下最壞的女孩……當然,我知道,曉妍犯了如此的大錯,父母不能不生氣,可是,我仍然不能想象,親生父母,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俊之動容的看著雨秋,他聽得出神了。


    “我承認,曉妍是做了很大的錯事,但是,她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尤其像曉妍那樣的孩子,她熱情而心無城府,她父母從沒有深入的了解過她,也沒有給她足夠的溫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溫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應該想辦法彌補,他們卻用最殘忍和冷酷的手段來對付她,最使他們生氣的,是曉妍抵死也不肯說出事情是誰幹的。於是,整整一個禮拜,他們打她,揍她,罵她,不許她睡覺,把她關在房裏審她,直到曉妍完全崩潰了,她那幺驚嚇,那幺恐懼,然後,她流產了。流產對她,可能是最幸運的事,免得一個糊裏糊塗的,不受歡迎的生命降生。但,跟著流產而來的,是一場大病,曉妍昏迷了將近半個月,隻是不停口的囈語著說:‘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他父母怕丟臉,家醜不可外揚,竟不肯送她去醫院。我發火了,我到戴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曉妍,送她去醫院,治好了她,帶她回我的家,從此,曉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侶、朋友、妹妹、知己……雖然,事後,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回到她父母身邊。”


    俊之啜了一口咖啡,他注視著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下發著微光,閃爍的、清幽的。


    “那時候,我剛剛離婚,一個人搬到現在這棟小公寓裏來住,曉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調劑了我當時的落寞。我們兩個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們自然而然的互相關懷,互相照顧。曉妍那時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驚,非常神經質,又非常怕接觸異性。我用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來治療她的悲觀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讀高中──她休學了半年。她逐漸又會笑了,又活潑了,又快樂了,又調皮了,又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了。很久之後,她才主動的告訴我,那闖禍的男孩隻有十七歲,他對她說,讓我們來做一個遊戲,她覺得不對,卻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膽小鬼,於是,他們做了,她認識那男孩子,才隻有兩小時,她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唉!”她深深歎息。“我們從沒給過孩子性教育,是嗎?”


    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後靠,頭仰在沙發上,她注視著俊之。


    “曉妍跟著我,這幾年都過得很苦,我離婚的時候,我丈夫留下一筆錢,他說我雖然是個壞妻子,他卻不希望我餓死,我們用這筆錢撐持著。曉妍一年年長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賣掉電視機、賣掉首飾,去給她買時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勵她交男朋友。她高中畢業後,我送她去正式學電子琴,培植她音樂上的興趣。經過這幺多年的努力,她已經完全是個正常的、活潑的、快樂的少女了。隻是,往日的陰影,仍然埋在她記憶的深處,她常常會突發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歡的男孩麵前。她不敢談戀愛,她從沒有戀愛過,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隻因為……她始終認為,她自己不是個好女孩。”


    她停住了,靜靜的看著他,觀察著他的反應。


    “這就是曉妍的故事。”她低語。“我把它告訴你,因為這女孩第一次對感情認了真,她可能會成為你的兒媳婦。如果你也認為她不是一個好女孩,那幺,別再傷害她,讓我帶她走得遠遠的,因為她隻有一個堅強的外表,內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張玻璃紙,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視著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內心深處,曉妍的故事確實帶來了一股壓力。但是,人隻是人哪!哪一個人會一生不犯錯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夢,他想著她曾為那女孩所做過的努力,想著這兩個女人共同麵對過的現實與掙紮。然後,他握著她的手,撫摸著她手上的皮膚,他隻能低語了一句:“我愛你,雨秋。”


    她的眼睛眨了眨,眼裏立即泛上了一層淚影。


    “你不會輕視那女孩嗎?”她問。


    “我愛你。”他仍然說,答非所問的。


    “你不會在意她失足過嗎?”她再問。


    “我愛你。”他再答。“你善良得像個天使!別把我想成木鍾!”


    淚光在她眼裏閃爍,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支著頭,她有片刻垂首不語,然後,她抬起眼睛來,又帶淚,又帶笑的望著他。


    “你認為──”她頓了頓:“子健也能接受這件事實嗎?”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們在房間裏已經很久了,是不是?”他問。


    “是的。”


    “你認為曉妍會把這一段告訴子健?”


    “她會的。”她說:“因為我已經暗示了她,她必須要告訴他。如果──她真愛他的話。”


    “那幺,我們擔憂也沒用,是嗎?”俊之沉思著說。“你不願離開雲濤,因為你要等待那個答案,那幺,我們就等待吧,我想,很快我們就可以知道子健的反應。”


    她看來心魂不定。


    “你很篤定嗬!”她說。


    “不,我並不篤定。”他坦白的說:“在這種事情上,我完全沒有把握,子健會有怎樣的反應,我想,這要看子健到底愛曉妍有多深。反正,我們隻能等。”他說,站起身來,他再一次為她注滿了熱咖啡。


    “喝這幺多咖啡,我今晚休想睡覺了。”她說。


    “今晨,”他更正她。“現在是淩晨兩點半。”


    “哦,”她驚訝,更加不安了。“已經這幺晚了?”


    “這幺早。”他再更正她。


    她看著他。


    “有什幺分別?”她問:“你隻是在文字上挑毛病。”


    “不是,”他搖頭,“時間早,表示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時間晚,表示你該回去了。”


    “我們──”她衝口而出:“本來就晚了,不是嗎?見第一麵的時候就晚了。”


    他的手一震,端著的咖啡灑了出來。他凝視她,她立刻後悔了。


    “我和你開玩笑,”她勉強的說:“你別認真。”


    “可是──”他低沉的說:“我很認真。”


    她盯著他,搖了搖頭。


    “你已經──沒有認真的權利了。”


    他把杯子放下來,望著那氤氳的、上升的熱氣,他沉默了,隻是呆呆的注視著那煙霧。他的眉頭微蹙,眼神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想,於是,她也沉默了。一時間,室內好安靜好安靜。時間靜靜的滑過去,不知道滑了多久,直到一聲門響,他們兩人才同時驚覺過來。會客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子健。雨秋和俊之同時銳利的打量著他,他滿臉的嚴肅,或者,他經過了一段相當難過的、掙紮的時刻,但是,他現在看來是平靜的,相當平靜。


    “哦!”子健看到他們,吃了一驚。“你們沒有走?”他說:“怪不得一直聞到咖啡味。”


    雨秋站起身來。


    “曉妍呢?”她不安的問,再度觀察著子健的臉色。“我要帶她回家了。”她往會客室走去。


    “噓!”子健很快的趕過來,低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她睡著了,請你不要吵醒她。”


    雨秋注視著子健,後者也定定的注視著她。然後,他對她緩緩的搖了搖頭。


    “姨媽,”他說:“你實在不應該。”


    “我不應該什幺?”她不解的。


    “不應該不告訴我,”他一臉的鄭重,語音深沉。似乎他在這一晚之間,已經長大了,成熟了,是個大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不會讓她麵對這幺多內心的壓力。四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你知道她有多累?她那幺小,那幺嬌弱,卻要負擔那幺多!”他眼裏有淚光。“現在,她睡著了,請不要驚醒她,讓她好好的睡一覺,我會在這兒陪著她,你放心,姨媽,我會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雨秋覺得一陣熱浪衝進了她的眼眶,一種鬆懈的、狂喜的情緒一下子罩住了她,使她整個身子和心靈都熱烘烘的。她伸過頭去,從敞開的、會客室的門口看進去,曉妍真的睡著了。她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寬大的沙發上,身子蓋著子健的外衣。她的頭向外微側著,枕著軟軟的靠墊。她麵頰上還依稀有著淚光,她哭過了。但是,她現在的唇邊是帶著笑的,她睡得好香好沉好安詳,雨秋從沒有看到她睡得這樣安詳過。


    “好的,”她點點頭,對子健語重心長的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的照顧她。”


    “我會的,姨媽。”


    俊之走了過來,拍拍還在冒氣的咖啡壺。對子健說:“你會需要熱咖啡,等她醒過來,別忘記給她也喝一杯。”


    “好的,爸,”子健說:“媽那兒,你幫我掩飾一下,否則,一夜不歸,她會說上三天三夜。”


    俊之對兒子看了一眼,眼光是奇特的。然後,他轉身帶著雨秋,從邊門走出了雲濤。迎著外麵清朗的、夏季的、深夜的涼風,兩人都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發一下神經好不好?”他問。


    “怎樣?”


    “讓我們不要坐車,就這樣散步走到你家。”


    “別忘了,”她輕語:“你兒子還要你幫他掩飾呢!”


    “掩飾什幺?”他問:“戀愛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掩飾的,我們走吧!”於是,踏著夜色,踏著月光,踏著露水濡濕的街道,踏著街燈的影子,踏著淩晨的靜謐,他們手挽著手,向前緩緩的走去。


    當曉妍醒來的時候,天早已大亮了,陽光正從窗簾的隙縫中射進來,在室內投下了一條明亮的、閃爍的、耀眼的金光。曉妍睜開眼睛,一時間,她有些兒迷糊,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處。然後,她看到了子健,他坐在她麵前的地毯上,雙手抱著膝,睜著一對大大的、清醒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她,她驚悸了一下,用手拂拂滿頭的短發,她愕然的說:“怎幺……我……怎幺在這兒?”


    “曉妍,”他溫柔的呼喚了一聲,拂開她遮在眼前的發鬈,抓住她的手。“你睡著了,我不忍心叫醒你,所以,我在這兒陪了你一夜。”


    她凝視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昨夜發生的事逐漸在她腦海裏重演,她記起來了。她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子健,包括那件“壞事”。她打了個冷戰,陽光那樣好,她卻忽然瑟縮了起來。


    “啊呀,”她輕呼著。“你居然不叫醒我!我一夜沒回家,姨媽會急死了。”她翻身而起。


    “別慌,曉妍。”他按著她。“你姨媽知道你在這兒,是她叫我陪著你的。”“哦!”她低應一聲,悄悄的垂下頭去,不安的用手指玩弄著牛仔褲上的小花。“我……我……”她囁嚅著,很快的掃了他一眼:“你……你……你一夜都沒有睡覺嗎?你……怎幺不回去?”


    “我不想睡,”他搖搖頭。“我隻要這樣看著你。”他握緊她的手。“曉妍,抬起頭來,好嗎?”


    她坐在沙發上,頭垂得更低了。


    “不。”她輕聲說。


    “抬起頭來!”他命令的:“看著我!曉妍。”


    “不。”她繼續說,頭垂得更低更低。她依稀記得昨晚的事,自己曾經一直述說,一直述說,一直述說……然後,自己哭了,一麵哭,一麵似乎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關於自己“有多壞,有多壞,有多壞!”她記得,他吃驚過,苦惱過,沉默過。可是,後來,他卻用手環抱住她,輕搖著她,對她耳邊低低的絮語,溫存而細致的絮語。他的聲音那樣低沉,那樣輕柔,那樣帶著令人鎮靜的力量。於是,她鬆懈了下來,累了,倦了,她啜泣著,啜泣著……就這樣睡著了。一夜沉酣,無夢無憂,竟不知東方之既白!現在,天已經大亮了,那具有催眠力量的夜早已過去,她竟不敢迎接這個白晝與現實了。


    她把頭俯得那樣低,下巴緊貼著胸口,眼睛看著襯衫上的扣子。心裏迷迷糊糊的想著:怎幺?她沒有失去他?怎幺?他居然不把她看成一個“墮落的、毀滅的、罪惡的”女孩嗎?怎幺可能?怎幺可能??怎幺可能???


    “抬起頭來!”他再說,聲音變得好柔和。“曉妍,我有話要對你說。”


    “不,不,不。”她驚慌的低語。“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


    “我要說的,”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強迫她麵對著自己。於是,他看到了一張那樣緊張而畏怯的小臉,那樣一對羞澀而驚悸的大眼睛。他的心靈一陣激蕩,一陣抽搐,一陣顫栗。噢,曉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終日神采飛揚的女孩,怎會變得如此柔弱?他深抽了口氣,低語著說:“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曉妍,你也非聽不可。讓我告訴你:我愛你!不管你過去的曆史,不管一切!我愛你!而且,”他一字一字的說:“你是個好女孩!天下最好的女孩!”


    她瞪著他,不信任的瞪著他。


    “我會哭的。”她說。淚光閃爍。“我馬上要哭了,你信不信?”


    “你不許哭!”他說:“昨晚,你已經哭了太多太多,從此,你要笑,你要為我而笑。”


    她瞅著他,淚盈於睫。唇邊,卻漸漸的漾開一個笑容,一個可憐兮兮的、楚楚動人的笑容。那笑容那樣動人,那樣柔弱,那樣誘惑……他不能不迎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蓋在那個笑容上。


    她有片刻端坐不動,然後,她喉中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就用兩手緊緊的箍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子從沙發上滑了下來,他們滾倒在地毯上。緊擁著,他們彼此懷抱著彼此,彼此緊貼著彼此,彼此凝視著彼此……在這一-那,天地俱失,萬物成灰,從亙古以來,人類重複著同樣的故事,心與心的撞擊,靈魂與靈魂的低語,情感與情感的交融。


    半晌,他抬起頭來。她平躺在地上,笑著,滿臉的笑,卻也有滿臉的淚。


    “我說過,不許再哭了!”他微笑的盯著她。


    “我沒哭!”她揚著眉毛,淚水卻成串的滾落。“眼淚嗎?那是笑出來的!”她的手重新環繞過來,攬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珠浸在淚霧之中,發著清幽的光亮。“可憐的賀子健!”她喃喃的說。


    “可憐什幺?”他問。


    “命運讓你認識了我這個壞女孩!”她低語。


    “命運帶給了我一生最大的喜悅!讓我認識了你這個──壞女孩!”


    他再俯下頭來,靜靜的,溫柔的吻住了她,室內的空氣暖洋洋的,陽光從窗隙中射進來,明亮,閃爍,許多跳躍的光點。終於,她翻身而起。興奮、活躍、喜悅,而歡愉。


    “幾點鍾了?”她問。


    他看看手表。


    “八點半,張經理他們快來上班了。”


    “啊呀,”她叫了一聲,“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三。”


    “我十點鍾要學琴!”她用手掠了掠頭發。“不行,我要走了!你今天沒課嗎?”


    “別管我的課,我送你去學琴。”他說。


    她站在他麵前,用手指撫摸他的下巴,她光潔的麵龐正對著他,眼光熱烈而愛憐的凝視著他。


    “你沒刮胡子,”她低語。“你的眼睛很疲倦,你一夜沒有睡覺,我不要你陪我去學琴,我要你回家去休息。”她把麵頰在他胸前依偎了片刻。“我聽到你的心在說話,它在和我強辯!它在說:我不累,我一點都不累,我的精神好得很!哦,”她輕笑著,抬起睫毛來看著他,她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情,和一股慧黠的調皮。“你有一顆很會撒謊的心,一顆很壞很壞的心!”


    “這顆很壞很壞的心裏,什幺都沒有,隻裝著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他說,低下頭去,很快的捉住她的唇,然後,他把她緊擁在懷裏。“天!”他說:“宇宙萬物,以及生命的意義,在這一刻才對我展示,它隻是一個名字:戴曉妍!”


    她用手指玩弄著他的衣鈕。


    “我還是不懂,你為什幺選擇了我?”她問:“在你那個杜鵑花城裏,不是有很多功課好,學問好,品德好,相貌好,各方麵都比我好的女孩子嗎?”


    “隻是,那些好女孩中,沒有一個名叫戴曉妍。”他說,滿足的低歎。“命運早就安排了人類的故事,誰叫你那天早上,神氣活現的跑進雲濤?”


    “誰叫你亂吹口哨?”


    “誰叫你穿迷你裙?”


    “姨媽說我有兩條很好看的腿,她賣掉了一個玉鐲子,才給我買了那套衣服。”


    “從今以後,請你穿長褲。”他說。


    “為什幺?”


    “免得別人對你吹口哨。”


    她望著他,笑了。抱緊了他,她把頭在他胸前一陣亂鑽亂揉,她叫著說:“再也沒有別人了,再也不會有別人了!我心裏,不不,我生命裏,隻能有你一個!你已經把我填得滿滿滿滿了!哦!子健!”她喊:“我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我是不害羞的,因為我會狂叫的!”她屏息片刻,仰起頭來,竟又滿麵淚痕:“子健,”她低語:“我曾經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戀愛的。”


    給她這樣坦率的一叫一鬧,他心情激蕩而酸楚,淚光不自禁的在他眼裏閃亮。“曉妍,”他輕喚著她的名字。“曉妍,你注定要戀愛,隻是,要等到遇見我以後。”


    他們相對注視,眼睛,常常比人的嘴巴更會說話,他們注視了那幺久,那幺久,直到雲濤的大門響了,張經理來上班了,他們才驚覺過來。


    “我們走吧!”子健說。


    走出了雲濤,滿街耀眼的陽光,車水馬龍的街道,熱鬧的人群,蔚藍的天空,飄浮的白雲……世界!世界怎能這樣美呢?曉妍仰望著天,有一隻鳥,兩隻鳥,三隻鳥……哦,好多好多鳥在飛翔著,她喜悅的說:“子健,我們也變成一對鳥,加入它們好嗎?”


    “不好。”子健說。


    “怎幺?”她望著他。


    “因為,我不喜歡鳥的嘴巴,”他笑著低語:“那幺尖尖的,如何接吻呢?”“啊呀!”她叫:“你真會胡說八道!”


    他笑了。陽光在他們麵前閃耀,陽光!陽光!陽光!他想歡呼,想跳躍,歡呼在陽光裏,跳躍在陽光裏。轉過頭來,他對曉妍說:“讓我陪你去學琴吧!”


    “不行!”她搖頭,固執的。“你要回家去睡覺,如果你聽話,晚上我們再見麵,六點鍾,我到雲濤來,你請我吃咖哩雞飯。”


    “你很堅持嗎?”他問,“一定不要我陪嗎?”


    “我很堅持。”她揚起下巴。“否則,我一輩子不理你!”


    他無可奈何的聳聳肩。


    “我怕你。”他說:“你現在成為我的女神了。好,我聽話,晚上一定要來!”


    “當然。”她嫣然一笑,好甜好甜。然後,她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對他揮了揮手,她的笑容漾在整個的陽光裏,鑽進車子,她走了。


    目送她的車子消失在街道的車群中,再也看不見了,他深吸了口氣。奇怪,一夜無眠,他卻絲毫也不感到疲倦,反而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在他體內奔竄。他轉過身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去,吹著口哨。電線杆上掛著一個氣球,不知是那個孩子放走了的。他跳上去,抓住了氣球,握著氣球的繩子,他跳躍著往前走,行人都轉頭看著他,他不自禁的失笑了起來,鬆開手,那氣球飛走了,飛得好高好高,好遠好遠,飛到金色的陽光裏去了。


    回到家裏,穿過那正在灑水的花園,他仍然吹著口哨,“跳”進了客廳。迎麵,母親的臉孔一下子把他拉進了現實,婉琳的眼光裏帶著無盡的責備,與無盡的關懷。


    “說說看,子健,”婉琳瞪著他。“一夜不回家是什幺意思?如果你有事,打個電話回來總可以吧?說也不說,就這樣失蹤了,你叫我怎幺放心?”


    “哦!”子健錯愕的“哦”了一聲,轉著眼珠。“難道爸爸沒告訴你嗎?”


    “爸爸!”婉琳的眼神淩厲,她的麵孔發青。“如果你能告訴我,你爸爸在什幺地方,我或者可以去問問他,你去了什幺地方?”


    “噢!”子健蹙起眉頭,有些弄糊塗了。“爸爸,他不在家嗎?”


    “從他昨天早上出去以後,我就沒有看到過他!”婉琳氣呼呼的說:“你們父子到底在做些什幺?你最好對我說個明白,假若家裏每個人都不願意回家,這個家還有什幺意義?你說吧!你爸爸在哪裏?”


    子健深思著,昨晚是在雲濤和父親分手的,不,那已經是淩晨了,當時,父親和雨秋在一起。他蹙緊眉頭,咬住嘴唇。


    “說呀!說呀!”婉琳追問著。“你們父子既然在一起,那幺,你爸爸呢?”“我不知道爸爸在那裏。”子健搖了搖頭。“真的不知道。”


    “那幺,你呢?你在那裏?”


    “我……”子健猶豫了一下。這話可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哦,媽,我一夜沒睡覺,我要去睡一下,等我睡醒再說好嗎?”


    “不行!”婉琳攔在他麵前,眼眶紅了。“子健,你大了,你成人了,我管不著你了,隻是,我到底是你媽,是不是?你們不能這樣子……”她的聲音哽塞了。“我一夜擔心,一夜不能睡,你……你……”


    “哦,媽!”子健慌忙說:“我告訴你吧!我昨夜整夜都在雲濤,並沒有去什幺壞地方。”


    “雲濤?”婉琳詫異的張大眼睛。“雲濤不是一點鍾就打烊了嗎?”


    “是的。”


    “那你在雲濤做什幺?”


    “沒做什幺,”子健又想往裏麵走。


    “站住!”婉琳說:“不說清楚,你不要走!”


    “好吧!”子健站住了,清清楚楚的說。“我在雲濤,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剩下的事,你去問爸爸吧!”


    “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婉琳尖叫了起來。“整夜嗎?你整夜單獨和一個女孩子在雲濤?你發瘋了!你想闖禍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沒有家嗎?沒有父母嗎?沒有人管的嗎?肯跟你整夜待在雲濤,當然是個不正經的女孩子了!你昏了頭,去和這種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鬧?如果闖了禍,看你怎幺收拾……”她的話像倒水一般,滔滔不絕的傾了出來。


    “媽!”子健喊,臉色發白了。“請你不要亂講,行不行?什幺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我告訴你,她是我心目中最完美、最可愛的女孩。你應該準備接受她,因為,她會成為我的妻子!”


    “什幺?”婉琳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一個和你在雲濤鬼混了一夜的女孩子……”


    “媽!”子健大聲喊,一夜沒睡覺,到現在才覺得頭昏腦脹。“我們沒有鬼混!”


    “沒有鬼混?那你們做了些什幺?”


    “什幺都沒做!”


    “一個女孩子,和你單獨在雲濤過了一夜,你們什幺都沒做!”婉琳點點頭。“你以為你媽是個白癡,是不是呀?那個小太妹……”


    “媽!”子健盡力壓抑著自己要爆發的火氣。“你沒見過她,你不認得她,不要亂下定語,她不是個小太妹!我已經告訴你了,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


    “最完美的女孩絕不會和你在外麵單獨過夜!”婉琳斬釘截鐵的說:“你太小了,你根本不懂得好與壞,你隻是一個小孩子!”


    “媽,我今年二十二歲,你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生了我了。”


    “怎幺樣呢?”婉琳不解的問。


    “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子健大吼了一句。


    婉琳被他這聲大吼嚇了好大的一跳,接著,一種委屈的、傷心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的對她卷了過來,她跌坐在沙發裏,怔了兩秒鍾,接著,她從脅下抽出一條小手帕,捂著臉,就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子健慌了,他走過來,拍著母親的肩膀,忍耐的、低聲下氣的說:“媽,媽,不要這樣,媽!我沒睡覺,火氣大,不是安心要吼叫,好了,媽,我道歉,好不好?”


    “你……你大了,□柔……也……也大了,”婉琳邊哭邊說,越說就越傷心了。“我……我是管不著你們了,你……你爸爸,有……有他的事業,你……你和□柔,有……有你們的天地,我……我有什幺呢?”


    “媽,”子健勉強的說:“你有我們全體呀!”


    “我……我真有嗎?”婉琳哭訴著。“你爸爸,整天和我說不到三句話,現……現在更好了,家……家都不回了,你……你和□柔,也……也整天不見人影,我……我一開口,你們都討厭,巴不得逃得遠遠的,我……我有什幺?我隻是個討人嫌的老太婆而已!”


    “媽,”子健說,聲音軟弱而無力。“你是好媽媽,你別傷心,爸爸一定是有事耽擱了,事實上,我和爸爸分開沒有多久……”他沉吟著,跳了起來。“我去把爸爸找回來,好不好?”


    婉琳拿開了著捂臉的手帕,望著子健。


    “你知道你爸爸在什幺地方?”


    “我想……”他賠笑著。“在雲濤吧!”


    “胡說!”婉琳罵著。“你回來之前,我才打過電話去雲濤,張經理說,你爸爸今天還沒來過呢!”


    “我!我想……我想……”他的眼珠拚命轉著:“是這樣,媽,昨晚,有幾個畫家在雲濤和爸爸討論藝-,你知道畫家們是怎幺回事,他們沒有時間觀念,也不會顧慮別人……他們都是……都是比較古怪、任性、和不拘小節的人,後來他們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想,他們準到哪一個的家裏去喝酒,暢談終夜了。媽,你一點也不要擔心,爸爸一夜不回家,這也不是第一次!”


    “不回家也沒什幺關係,”婉琳勉強接受了兒子的解釋。


    “和朋友聊通宵也不是沒有的事情,好歹也該打個電話回家,免得人著急呀!又喜歡開快車,誰知道他有沒有出事呢?”


    “才不會呢!”子健說:“你不要好端端的咒他吧!”


    “我可不是咒他,”婉琳是迷信的,立刻就緊張了起來。


    “我隻是擔心!他應該打電話回來的!”


    “大概那個畫家家裏沒電話!”子健說:“你知道,畫家都很窮的。”


    婉琳不說話了,低著頭,她隻是嘟著嘴出神。子健乘此機會,悄悄的溜出了客廳。離開了母親的視線,他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站在門外,他思索了片刻,父親書房裏有專線電話,看樣子,他必須想辦法把父親找回來。他走向父親的書房,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個人猛然從沙發中站起來,子健嚇了一跳,再一看,是□柔。他驚奇的說:“你在爸爸書房裏幹什幺?”


    □柔對牆上努了努嘴。


    “我在看這幅畫。”她說。


    他看過去,是雨秋的那幅《浪花》這畫隻在雲濤掛了一天,就被挪進了父親這私人的小天地。子健注視著這畫,心中電光石火般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父親一夜沒有回家,昨夜雨秋和父親一起走出雲濤,雨秋的畫掛在父親書房裏,他們彼此熟不拘禮,而且直呼名字……他怔怔的望著那畫,呆住了。


    “你也發現這畫裏有什幺了嗎?”□柔問。


    “哦,”他一驚。“有什幺?”


    “浪花。”□柔低聲念。


    “當然啦,”子健說:“這幅畫的題目就是浪花呀!”


    “新的浪衝激著舊的浪,”□柔低語。“浪花是永無止歇的,生命也永不停止。所以,朽木中嵌著鮮花,成為強烈的對比。我奇怪這作者是怎樣一個人?”


    “一個很奇異,很可愛的女人!”子健衝口而出。


    □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


    “我知道,那個女畫家!那個危險的人物,哥哥,”她輕聲的說:“我們家有問題了。”


    子健看著□柔,在這一-那,他們兄妹二人心靈相通,想到的是同一問題。然後,□柔問:“你來爸爸書房裏幹什幺?”


    “我要打一個電話。”


    “不能用你房裏的電話機?”□柔揚起眉。“怕別人偷聽?那幺,這必然是個私人電話了?我需不需要回避?”


    子健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走過去鎖上了房門。


    “你留下吧!”他說。


    “什幺事這幺神秘?”


    子健望望□柔,然後,他徑自走到書桌邊,撥了雨秋的電話號碼,片刻後,他對電話說:“姨媽,我爸爸在你那兒嗎?”


    “是的,”雨秋說:“你等一下。”


    俊之接過了電話。子健說:“爸爸,是我請你幫我掩飾的,但是,現在我已經幫你掩飾了。請你回來吧!好嗎?”


    掛斷了電話,他望著□柔。


    “□柔,”他說:“你戀愛過嗎?”


    □柔震動了一下。


    “是的。”她說。


    “正在進行式?還是過去式?”他問。


    “正在進行式。”她答。


    “那幺,你一定懂了。”他說:“我們請得回爸爸的人,不見得請得回爸爸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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