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會兒!”嫣然急促的喊,側著耳朵聽:“坦克車來了。”


    真的,那咳咳咳□□□□□□□□篤篤篤篤的車聲正喧囂著馳來。衛仰賢驚奇的問:“這是什幺?”


    “爸爸呀!”嫣然細聲細氣的說:“第三個不上班的人來報到了!”


    等不及秀荷去開門,嫣然自己反身就往花園奔去,一會兒,她牽著一個大男孩的手,興奮的走了進來。


    “媽媽爸爸,我給你們介紹,這是安公子。”


    “安公子?”衛仰賢怔著,望著麵前這個大男孩:濃眉,大眼,神采奕奕,不算漂亮,卻充滿活力與生氣,頗有種特殊的吸引力,穿著件隨隨便便的藍襯衫,牛仔褲,敞著衣領,半露著那曬成紅褐色的肌膚。他挺立在那兒,高、瘦、腰背挺直。衛仰賢心中喝了一聲采,看樣子,今天真是個特殊的日子。“安公子?這是名字還是綽號?”


    “安騁遠。”安公子微微彎了彎腰,唇邊堆滿了令人可喜的笑。“馳騁的騁,遙遠的遠。伯父,伯母,我早就該來拜訪了,都是嫣然不許我來!”


    “哦!”蘭婷瞪著安公子,又驚又喜又意外。原來嫣然已經有了男朋友,那幺,就再也沒有什幺好操心了,就再也沒有什幺歉疚了,再也不用擔心姐妹兩個都愛著淩康了。她那母性的胸懷裏,已立刻打開了歡迎之門,要接納這個大男孩了。“嫣然為什幺不許你來?”


    “她說我沒資格來!你們不知道,要通過嫣然的資格考試是件很難的事,我等這個資格,足足等了……”他看表:“五十四天又……”


    嫣然把他一把拉到淩康麵前來:“在他開始貧嘴以前,”嫣然急急的對父母說:“我要先把他給介紹完畢。”


    她拉住安騁遠,停在淩康和巧眉的麵前。


    “騁遠,這就是淩康。淩康,這是安騁遠!”


    原來這就是淩康了。安騁遠敏銳的看著淩康,後者也敏銳的看著安騁遠,兩個男人靜靜的彼此衡量對方,淩康英爽中帶著書卷味,安公子瀟灑中帶著玩世不恭。兩人都在目光接觸的瞬間,欣賞了對方,也估出了對方的份量。安騁遠沒有忽略那半倚在淩康懷裏的巧眉,還好,他想:這個長得像勞勃瑞福的家夥不是他的情敵。淩康也在想:原來嫣然選擇了你,不管怎樣,你仍然讓人嫉妒!讓人羨慕,讓人心服。淩康對安騁遠伸出手去,兩個男人的手有力的握住了。


    “淩康,”安公子笑嘻嘻的說:“你知道嗎?你差一點造成我和嫣然間大大的誤會。”


    “哦?”淩康詫異的。


    “昨晚我打電話給嫣然,她居然叫我淩康,對我溫溫柔柔的說了一套愛情與自尊的大道理…”


    “嗯,咳!咳!”嫣然咳起嗽來,安公子驚異的回過頭,對嫣然說:“啊哈!你被我的車子傳染了?怎幺咳呀咳的?如果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直接提醒就成了!”


    嫣然滿臉緋紅,又好笑又好氣。蘭婷和仰賢彼此會心一笑,原來昨夜的坦克車和門鈴電話都不是夢境。


    安騁遠定睛看著巧眉了。


    嫣然從來沒有告訴安騁遠巧眉是失明的,她最初是避免談家裏的事,尤其避免談巧眉。昨晚到今晨,時間短暫緊湊得沒有時間去談。因此,安公子並不知道巧眉看不見,在外表上,巧眉的那對大眼睛,除了有點霧蒙蒙之外,是完全看不出有何異狀的。而那份霧蒙蒙,卻更增加了這張無比溫柔、無比純淨、無比姣潔、無比細致的臉龐上一種令人震撼的美麗。安公子心裏驚歎著造物主的神奇,這少女隻應天上有,不屬人間!好個令人羨慕的淩康!他對巧眉伸出手去:“我想,你是嫣然的妹妹了!”他說。


    巧眉沒有看到那隻手,她傾聽著他的聲音。


    “噢,騁遠,”嫣然急忙抓住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我沒告訴你,巧眉──是看不見的!”


    “哦!”安公子大大驚歎,而大大惋惜了。他甚至不掩飾他的感覺。“你看不見?”他直問。“從小就看不見嗎?”


    “六歲那年發生件意外,就看不見了。”巧眉回答。


    “哦!”安騁遠吸口氣。“你叫巧眉?巧眉!”他沉吟著,點點頭。“巧眉,你不要為你的失明難過,上帝不會讓每樣事物十全十美,你知道你為什幺失明?可能你太完美了!完美得讓上帝都嫉妒了。你知道你很美嗎?我這一生,還沒見過比你更美麗的女孩!”


    “咳!”嫣然又咳嗽了。“安公子,”她警告的說:“不要對我妹妹獻殷勤,她已經名花有主了。而且,當你這樣誇獎巧眉的時候,請稍微注意一下,那個醜姐姐已經在吃醋了!”


    安騁遠回頭轉向嫣然,給了嫣然一個最深摯,最熱情,最無保留的笑。


    “你不會和巧眉吃醋!”他說:“因為你比巧眉富有。你擁有很多巧眉沒有的幸福……”他低歎著。“我們都是!和她比起來,我們每個人都是富翁。”


    巧眉微微震動了一下,沒人注意她的震動,除了淩康。淩康盯著安騁遠,很快的說:“安騁遠,我用了很大的力氣來治療巧眉的自憐和自卑,我在教她怎幺看,希望你不要讓我功虧一簣!”


    “淩康,”巧眉開了口,她微笑著,笑得溫柔幸福而動人。


    “我再也不會自卑了,再也不會自憐了。我向你保證!我也要走出那個黑暗的世界,去‘看’這個世界!淩康,謝謝你。”


    她轉向安騁遠的方向,收起了笑,她正色說:“安騁遠,我能不能稱呼你名字?”


    “當然。”安騁遠說:“如果你要叫我安公子,也無所謂,誰叫我姓了安?兒女英雄傳裏有個很窩囊的安公子,我不會那幺窩囊就是了!”


    “你一定不會!”巧眉感歎的說。“你有一顆很敏感很有了解力的心。”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然後,她向前跨了兩步,伸手拉住了安騁遠的胳膊,低問:“我可以‘看看你’嗎?”


    “看?”安騁遠困惑的。“你當然可以。”


    巧眉伸出手來,很快的摸了摸安騁遠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她退開,退到淩康身邊去。


    “淩康,”她說:“他是個漂亮的男人,是不是?我真高興,我會有個又高又壯又結實又漂亮又會體貼人的姐夫!恭喜你,姐姐!”


    安騁遠居然臉紅了,他走到嫣然身邊,對嫣然咧嘴一笑,嫣然也臉紅了,回了他一笑,就把眼珠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秀荷拿著一瓶沒開封的紅酒出來了。


    “要開瓶嗎?”秀荷問。


    “哦,真要喝酒哇?”衛仰賢叫著:“好,今天是個大日子,喂!”他轉頭看蘭婷:“是什幺紀念日來著?”


    “管他是什幺紀念日,”蘭婷感動得眼睛濕漉漉的。“值得喝酒慶祝就對了!”


    衛仰賢拿著瓶子,轉動瓶塞,瓶塞“啵”的一聲跳開,酒味濃洌的洋溢出來,大家歡呼一聲,又鼓掌又笑又叫又跳。秀荷拿來玻璃杯,大家紛紛舉杯,互相慶祝,嫣然啜著酒,眼光掃向巧眉和淩康,巧眉在笑,從沒有看到她笑得如此幸福,淩康萬歲!她想,對淩康遙遙舉杯,淩康沒注意她,他全心在巧眉身上,他望著巧眉。嫣然不自禁的又去看巧眉,巧眉在笑,幸福而溫柔的笑。忽然,嫣然心底有什幺東西驚悸的跳動了一下,為什幺淩康眼神中有迷惑和擔憂,她回頭看安公子,後者正開懷的大笑著,邊笑邊舉杯,豪邁的嚷著:“為天下蒼生幹一杯!為生命的存在幹一杯!為這幺美好的家庭幹一杯!為世界上最可愛的一對姐妹幹一杯!淩康,”他一把抓住淩康:“為我們兩個所擁有的幸福幹一杯!”


    淩康和他碰杯,杯子“叮”然一聲,發出清脆的響聲。巧眉很可愛的側著頭,傾聽著那碰杯的聲音。


    安公子一仰脖子,幹了杯中的酒。


    秀荷再給他斟滿,他連幹了好幾杯。


    “喂,”嫣然忍不住喊:“安騁遠,你以為你在喝汽水嗎?”


    “灑脫一些吧!嫣然!”仰賢興致頗高的喊:“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酒量,何況是這幺淡的紅酒,不會醉,難得今天大家都高興!”


    “是呀!”巧眉居然接口,平常她是從不湊熱鬧的。她的臉上漾著紅暈,手裏舉著杯子:“我也要幹一杯!為──為──為這個早晨幹一杯!”


    她幹了杯子,陽光在她的水晶玻璃杯上折射著美麗耀眼的光華,映得她整個臉龐都是光彩。


    嫣然注視著巧眉,一時間,她覺得滿眼滿屋裏都閃耀著那杯緣的光彩,像一屋子跳躍的星辰。


    接下來的日子,衛家的氣氛完全變了。


    忽然間,這家庭就變得熱鬧起來了。每晚,琴聲、歌聲、吉他聲,兩對年輕人的笑語聲,辯論聲,叫鬧聲,甚至吵架聲……都應有盡有。星期天,小坦克會呼嘯而來,四個年輕人就都上了那令人擔心萬分的小車子,搖頭咳嗽歎氣渾身顫抖的鬧上好半天,才跌跌衝衝的駛出去。事實上,淩康有輛很好的跑車──野馬,性能極佳,幾乎是全新的。淩康是家中的獨子,父親的事業做得很好,淩康在自己家裏要什幺有什幺,大學畢業的禮物就是這輛野馬。按道理,四個年輕人出去玩,怎樣都該坐野馬而不該坐坦克。但是,安公子堅稱他的坦克“老當益壯”,“性能絕佳”,必要時還可以讓大家運動運動(推車子),何況有“音樂效果”……反正安公子那張嘴,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他那個人又要強,覺得坐野馬是對他的“小坦克”一種莫大侮辱,他的歪理是:“這就好象一個女人,遇到富有體麵的男朋友,就把原來那個已訂終身的窮小子給甩了!”


    反正,大家拗不過他的歪理,而一向不大出門的巧眉,也完全附和安公子。


    “那個小車很好玩,它真的會唱歌,一路唱著走,唱累了,它還會停下來,歎口氣再走。它有生命,真的,它是活的!它的歌也很好聽呢!”


    於是,四個年輕人還為這小坦克作了一支歌,歌詞是安公子和淩康的傑作,歌譜是巧眉寫的,嫣然做的總整理,加上了吉他和弦。他們四個每次爬上車子,就會跟著那車子的“口克口克□□□□其其”一起唱起來:“口克口克□□,□□其其,飛過高山,飛過平地,老爺車一日奔行幾萬裏!口克口克□□,□□其其,又會唱歌,又會歎氣,老爺車有情有意又有趣!口克口克□□,□□其其,任重負遠,履險如夷,老爺車勇往直前不猶豫!口克口克□□,□□其其,有美同車,有情相聚,老爺車搖頭擺尾真神氣!口克口克□□,□□其其,口克口克□□,□□其其……”


    尾奏是在一連串“口克口克□□,□□其其”中重複減弱直至無聲。別看這四個人都二十幾歲老大不小了,他們又唱又鬧起來,就完全像四個孩子。蘭婷和仰賢是太高興太高興了,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的幸福。尤其是聽到巧眉又笑又唱的時候,怎幺會想到那雙目失明的巧眉,也會被日光曬得紅撲撲的,也會笑得滾到地毯上去,也會在狂喜中去擁抱每一個人,也會丟開她的“悲愴”,而在琴鍵上敲擊下無數喜悅的音符。


    轉眼間,秋天來了。


    這晚,天氣變了,打下午開始,天空中就飄起鵝毛細雨來,氣溫驟然下降了十度。晚上,四個年輕人在衛家相聚,都決定這晚不出去了。他們在客廳聊了一會兒,嫣然親自煮了一壺咖啡,她說喜歡聞咖啡那股香味,有溫馨,有寧靜,有家的氣息。花園裏有棵芭蕉樹,雨打芭蕉,尷尷瑟瑟,又很有中國人的詩意。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淩康情不自已的念著前人的句子。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嫣然笑著接下去。淩康也笑了,望著嫣然,他最近常想,如果當初嫣然不那幺早把他帶回家來,不讓他見著巧眉,曆史會改寫。人生,每個偶然,都在改寫著曆史。


    “前人多事種芭蕉,”安公子衝口而出:“後人心緒太無聊!風風雨雨常常有,管它瀟瀟不瀟瀟!”


    “噢!”嫣然鼓掌,興高彩烈。“騁遠,”她由衷的說:“你就是這些小地方可愛!你思想敏捷,反應迅速,而且,你說得好!有時候,我就覺得中國古時的文人太酸了。僅僅一棵芭蕉,作了十萬八千首詩。中國人喜歡芭蕉和梧桐,還有雨!提到芭蕉是雨,提到梧桐也是雨,什幺梧桐樹,三更雨,空階滴到明。什幺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中國人有很好的聯想力。”淩康插嘴,不大服氣。“你不能否認古詩詞中這種聯想和隱喻非常含蓄動人。尤其他們用植物來比喻的時候。其實,豈止芭蕉和梧桐?任何植物,都可成詩。例如‘牡丹帶露珍珠顆,佳人折向堂前過……’例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例如‘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例如‘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例如‘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例如‘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百丈托遠鬆,纏綿成一家。’例如‘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例如……唉,實在太多了!什幺牡丹、芙蓉、柳樹、楊花、楓葉、桃李……全可以入詩,也全可以入畫。”


    “你知道嗎?淩康!”安公子慢吞吞的插嘴:“你很博學,聽你把中國詩詞倒背如流,讓我覺得渺小起來了!明天我一定去猛k唐詩三百首!”


    “算了吧!”淩康席地而坐,半躺到地上去,他注視著安騁遠。“安公子,別人說我博學,我會照單全收,因為我真的念過不少書。你呢?你說的話,我會認為你在諷刺我,那天你和嫣然談哈姆生,談散文小說,談山林之神和葛萊齊拉的比較,聽得我眼睛都直了!”


    “啊呀!”嫣然伸手去拉巧眉。“巧眉,我們走吧!這兩個男生彼此標榜得真肉麻,他們再恭維下去,我的雞皮疙瘩就都起來了。”


    巧眉笑了。坐在地毯上,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笑容滿溢在眉端唇角。


    “哦,”巧眉說:“我喜歡聽呀!他們說得那幺好,我不懂詩,不懂文學。小時候,真該多念兩年盲啞學校,媽媽就怕我受罪,請了家庭教師來家裏教,等我一學了琴,就什幺書都不太肯學了。聽他們這樣談,我才知道我真學得太少太少了。”她輕輕歎口氣。“聽起來好美好美,那些詩詞!”


    “巧眉,”安騁遠定睛看著她,認真的說:“你不需要了解詩,了解文學,你本身就是詩,本身就是文學!”


    “哦!”巧眉整個臉都發亮了。“別騙我,安公子,我會驕傲起來呢!我看不見自己,你怎幺說,我會怎幺相信!”


    “沒騙你!”安騁遠一本正經。“不信,你問淩康,她是詩嗎?是文學嗎?”“巧眉嗎?”淩康歎息的說:“她不止是詩和文學,她是畫,是歌,是音樂。”


    “嗯哼!”嫣然重重咳嗽。“巧眉,我走了。”她站起身子來。


    “你走到哪裏去?”巧眉驚問。


    “這屋裏又有詩,又有文學,又有畫,又有歌和音樂,太擠了!這屋子擠得我都沒地方呆了!所以,我走哩!走出去跟那個芭蕉一起淋淋雨吧!淋濕了,說不定身上也有點詩氣了!可不是作詩的詩,是潮濕的濕!”


    大家都笑了起來。安騁遠一把拉下嫣然來,嫣然站不穩,幾乎滾進了他的懷裏。安騁遠就用手臂圈著她,看著她那紅紅的麵頰,紅紅的唇,他差點想吻上去。嫣然掙紮了一下,他用力箍著她,他那手臂如此有力,又如此溫暖,她也就放棄移動了,就這樣半靠在他懷中。安騁遠想著剛剛談論的詩詞,想著嫣然那調皮的“詩氣”與“濕氣”,忽然間,他大笑起來,不可遏止的大笑起來。


    “你笑什幺?”嫣然用手推著他。“你笑什幺?”


    “笑一件事,”安公子邊說邊笑,越想越好笑。“不能說!”


    “怎幺不能說?”巧眉仰著臉蛋,被他的笑感染得也一臉笑意。“說呀!什幺事那幺好笑?說呀,姐姐,你讓他說嘛!”


    “不能說,不能說!”安公子笑著嚷:“不太雅!”


    “少賣關子。”淩康拍著他的肩。“有什幺笑話,說出來給大家聽聽,反正你笑成這副德性樣,也是憋不住會說的!快說吧!”


    “說!說!”嫣然催促著。


    “其實,說出來也沒什幺好笑,隻是想起來很好笑。我念高中的時候,學校命令背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想你們對琵琶行裏的句子都很熟。有天下課時大家爭先恐後去上一號,站在那兒一大排,個個急著放水。我有個同學突然間大笑起來,我們問他笑什幺,他說:‘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啊哈!你們要想象那場麵,那……”他笑彎了腰,“那‘大珠小珠落玉盤’哪!”


    嫣然第一個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淩康跟著笑不可仰。


    巧眉雖對詩詞不熟悉,這笑話卻還能體會,就也笑了起來,一時間,滿屋子笑聲,笑得屋頂都快震動了,笑得那故意躲在臥室中的衛氏夫婦,也相對而笑。嫣然是越想越好笑,越想越好笑,她是一笑起來就會停不住的,她笑得滾到地上去了。安公子笑著去扶她,她把安公子一拉,安騁遠也滾到地上去了。淩康揉著肚子,邊笑邊追問:“你那個同學,叫什幺名字?我要去采訪他,他真是──想象力太豐富了!”


    嫣然更笑了。一麵笑,一麵用手捶著安騁遠。


    “你訪問吧!”她又笑又喘的說:“什幺同學不同學哩!這種想象力,隻有安公子才有!他呀,他……”她笑得說不出話來,拚命用手敲安騁遠。


    “喂喂,”安騁遠笑著抓住她的拳頭:“別敲我了,敲死了你就沒老公了!”嫣然漲紅了臉,卻仍然忍不住要笑。她轉向淩康,笑著說:“你知道兒女英雄傳?我們這位安公子因為被同學稱為安公子,不知道此公子是好是壞,就捧著本兒女英雄傳大念特念,這本兒女英雄傳有一大特色,對……對……”她幾乎笑得說不出來。“對尿尿最感興趣。那安公子遇到強盜就‘濕哩!’可不是作詩的詩,是潮濕的濕……”


    “喂喂,”安公子直著脖子喊:“嫣然,你幫我那位同宗留點麵子好不好!何況我的外號叫安公子。你把他的糗事保留一下,談談他中狀元,上京救父,還有……嘻嘻,娶了一對美女的事吧!”


    “算了,你以為別人沒看過兒女英雄傳?至於那對美女,哈哈!書裏還特別有一段,描寫她們兩個如何……唔,喂,如何……”


    “你也有說不出口的地方嗎?”安騁遠笑著接口:“我幫你說吧,描寫兩個女孩如何撒尿!”


    嫣然大笑。巧眉聽呆了,疑惑的笑著說:“亂講!”


    “真的,真的。”淩康接嘴:“確實有這幺一段,而且還是尿在人家和尚的洗臉盆裏,不但如此,咱們的安公子,以為是洗手水,居然還拿來洗了手了!”


    “該死!”安騁遠大罵。“淩康,知道你書念得多,別賣弄了,到此為止吧!”他磨了磨牙齒,又加了句:“那個文康該殺頭!原來名字裏也有個康字兒!”


    “文康是誰?”巧眉天真的問。


    “是兒女英雄傳的作者。”安騁遠說。


    “真有這幺好玩的書?”巧眉大感興趣。“我不相信,你們編出來騙我的!”“絕對沒騙你,”淩康說:“那安公子的寶事可多了!他第一次遇到十三妹,以為是女強盜,想把院子裏的石磨抬進房間來頂住門,免得十三妹闖進來。可是石磨抬也抬不動,搬也搬不動,正傷腦筋,十三妹走過來,用個小拇指一挑,就把石磨挑起來啦,挑在手上問安公子,要放在什幺地方?那安公子就傻了眼了!”


    “噢,”巧眉越聽越有趣:“原來安公子的典故如此之多哇?太好聽了!還有呢?還有呢?講給我聽……”


    “夠了!夠了!”安騁遠一疊連聲喊:“你們大家有完沒完?我們能不能談點兒別的!”


    “還不都是你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惹出來的!”嫣然說,躺在地毯上,瞅著安騁遠隻是笑。


    “你們講給我聽嘛,”巧眉伸手一抓,正好抓著安騁遠的手,她輕輕搖撼他,討好的,要求的,嬌媚的仰著臉。“安公子,你講給我聽!”


    安騁遠微微一怔,他本以為巧眉抓錯了人,沒料到她真對他而來的。他不由自主的注視那張柔美無比的臉龐,感覺到那握著自己的小手柔軟而細膩,他居然心跳了一下,而臉孔發燒了。


    “唔,”他哼著:“巧眉,那故事又臭又長,並不好聽!”


    “好聽!好聽!”巧眉一個勁的點著頭。“姐姐,你怎幺從沒有念過這本書給我聽呀!”


    嫣然從地毯上坐了起來,看看巧眉,看看巧眉握住安騁遠的那隻手,看看安騁遠那有些眩惑的眼睛,再看看淩康,淩康也注視著巧眉,笑意正悄悄從他唇邊隱去。


    “哦,巧眉。”她笑著站起來,走過去,不經心似的把巧眉那隻手握進了自己的手裏。“我不能念兒女英雄傳給你聽,因為會給你一個錯覺,那裏麵的安公子可不是我們麵前這個。那個安公子最可惡的一件事,是一箭雙雕的娶了張金鳳和何玉鳳,我對用情不專的故事最恨了……”


    “噢,別太主觀!”安騁遠恢複了他的談笑風生。“一個男人同時愛兩個女人是件很可能的事,也很自然的事。何況那是一夫多妻的時代……”


    “自然你的頭!”嫣然口不擇言,瞪著安騁遠,對他肩膀一拳敲去。


    “本來就很自然,”安騁遠笑著嚷,抓住嫣然的手。“假若不是淩康捷足先得,我會追你們姐妹兩個!不蓋你,誰叫你們姐妹集天地之精英,各有可愛處……”“安騁遠!”嫣然攔在騁遠麵前,鼓著腮幫子,似笑非笑的瞅著他。“你在講真心話嗎?”


    安騁遠笑了起來,把雙手都放在嫣然的肩上,直視著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你問的是哪一句?”他說:“你們姐妹都可愛,絕對是真心話,至於追兩個……□!”他笑得爽朗:“安家祖傳,有書為證!”


    “你……”嫣然一轉頭,看到他擱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她張開嘴,想也沒想,就一口咬了下去。安騁遠疼得直跳起來,摔著手滿屋子亂跳,一邊跳,一邊唏唏呼呼的直抽氣。巧眉不知發生了什幺,緊張的仰著臉,緊張的傾聽,緊張的追問:“什幺事?什幺事?”


    “沒事!”淩康笑著握住巧眉的手,望著安騁遠。“安公子練箭,射到自己了。”


    “練箭?”巧眉聽不懂。


    “是啊,他以為他的箭-很好,想小小表演一下,一箭射兩隻燕子,結果,射到自己哩!”


    “說實話,”安騁遠跳了回來,停在嫣然麵前。“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被咬一口,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怎辦?”


    嫣然瞪他一眼,忽然轉過身子去,親親熱熱的挽住了淩康,用雙手抱著淩康的一隻胳臂,臉頰幾乎依偎到他的臉頰上去,她嬌媚的笑著,吐氣如蘭:“淩康,”她溫柔的說:“我們去琴房好嗎?”


    淩康會過意來,他用手撫摩著嫣然的頭發。


    “好啊!”他笑嘻嘻的,左手挽著巧眉,右手挽著嫣然。


    “我們三個去琴房,巧眉,你彈鋼琴,嫣然彈吉他,我們來唱支‘與我同行’。”


    “好呀!”巧眉熱心的說,並沒有了解到個中的微妙。“我們可以合唱!”


    他們三個真的往琴房走去,安公子大急,追在後麵,直著脖子喊:“怎幺了嗎?我也加入,我也會唱歌!”


    “你一個人在客廳裏唱吧!”嫣然說:“我們三個正好,加了你就多出一個。”


    “怎幺會?怎幺會?”安騁遠用手抓腦袋。“你們又不是在演電視劇三人行!”


    “我們不是演三人行,”淩康回頭對安騁遠微笑。“我隻是忽然發現了你安家祖傳的功夫很有用,要借用一下,你知道我認識她們姐妹五年了,你才認識五個月,怎幺說,你都該讓一步,再見!”


    安騁遠追上來,一把就抓住嫣然,把她從淩康胳膊中扳出來。他對嫣然一揖到地,再對淩康一揖到地。嫣然用手蒙住嘴,笑了。淩康揚揚眉毛,聳聳肩,也笑了。巧眉沒看到安騁遠打躬作揖的啞劇,聽到他們都在笑,也就不明所以的跟著笑了。一麵笑,一麵說:“你們饒了安公子吧,他也沒有什幺大錯,他就是這樣愛開玩笑的嘛!來!”她伸手去拉安騁遠,嫣然很快的接住了她這隻手。順勢的,嫣然把安騁遠也挽在胳膊中。他們一起往琴房走去,巧眉好脾氣的在說:“我彈琴,你們一起唱歌。”


    於是,他們全體進了琴房。


    巧眉打開琴蓋,坐了下來。立刻,那美妙的琴音如行雲流水般從她手底流瀉而過,她的臉上燃燒著光彩,滿臉的感情,滿臉的喜悅和甜蜜。她敲擊著琴鍵,讓那活潑的音韻在夜色中跳躍。於是,嫣然忍不住拿起了她的吉他,和巧眉和著弦,姐妹二人,一個彈鋼琴,一個彈吉他,聲音配合得美妙無比。


    夜醉了。人醉了。然後,他們一起唱起歌來了:“小雨細細飄過,晚風輕輕吹過,一對燕子雙雙,呢呢喃喃什幺?不伴明窗獨坐,不剩人兒一個,世上何來孤獨,人間焉有寂寞?唱醉一簾秋色,唱醉萬家燈火,日日深杯引滿,夜夜放懷高歌,莫問為何癡狂?且喜無拘無鎖!”


    夜醉了,人醉了,歡樂的氣息,從琴房蔓延出去!彌漫在整個秋夜裏了。蘭婷和仰賢在臥室中對望著。一對燕子雙雙,呢呢喃喃什幺?蘭婷雙手緊握,隻想握住這一簾秋色,隻想掏牢這滿屋幸福:她那一對女兒,正像一對燕子。不知怎的,她腦中浮起兩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微雨燕雙飛,似乎很美!飛向誰家?飛向幸福吧!飛向幸福吧!她祝福著,虔誠的祝福著。


    冬天。


    巧眉有些感冒,入冬以來,她的鼻子就塞寒的,頭也整天昏昏的,而且總是咳嗽。她沒有說什幺,她不喜歡全家為她小題大作。可是,蘭婷已經覺察出來了,又是康德六百,又是川貝枇杷膏,中藥西藥的喂了她一大堆。她也照單全收,從小,她就是好脾氣的給她什幺藥,她就吃什幺藥。說真的,從六歲起,她就幾乎和醫生、藥品結了不解之緣。


    這晚,家裏有點特別。衛仰賢夫婦有個必須兩人一起參加的應酬,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仰賢的事業做大了,應酬也多了。蘭婷不喜歡他常常和客戶去酒家,就盡可能的參加他們的宴會,反正,她最近比較放心,兩個女兒都各有所歸,晚上常是笑語喧嘩的,不必擔心巧眉會寂寞,也不必擔心嫣然會失意。他們夫婦很早就出門了。


    接著,嫣然打電話回來,說她今晚要辦點事,會晚一些回家。嫣然不回來,當然安公子也不會來了,他們要辦事總是在一起辦的。巧眉知道,最近嫣然常去安家。安家二老,也來衛家拜訪過。看樣子,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本來嘛,過了年,嫣然就二十四了,也該論及婚嫁了。想到婚姻,巧眉就不能不驚悸著想起淩康。


    為什幺男女交朋友,最後總會交到結婚的路上去呢?巧眉不安的想,這些日子來,她、淩康、嫣然、安公子四個人在一起,玩得多開心呀!她生命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最喜悅的一段時間,最幸福的一段時間。可是,她知道這種四人小組的局麵已麵臨破碎,接下來必然變為兩人小組。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的回避他們,而淩康──淩康也刻意和巧眉單獨相處了。


    前不久,淩康和巧眉談起過婚事,巧眉在驚慌失措中逃開了話題。她不能想象,離開父母,離開姐姐,住到淩康家去,還要應付淩康的父母──那對父母還是在三年前,來衛家禮貌的拜訪過,聽聲音,似乎是對很能幹,很精明,很有權威感的夫婦。三年之中,卻沒再來過。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適應婚姻,更不相信自己能適應淩康的家庭。一聽到淩康提起結婚,她逃避得那幺慌張,她猜想當時她大概臉都嚇白了。


    因此,淩康立即擱下這問題不再提起。隨後的日子,他也很小心的不再提起。不過,巧眉知道,這問題遲早要逼到身邊來的,遲早要麵對的……她真怕,沒有人了解她有多怕!


    這晚,父母不在家,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她就有些心慌慌的,單獨麵對淩康,很可能就又要麵對她所害怕的問題,淩康追了她快六年了,不會停在這個階段。唉!她心裏深深歎氣,做人,好累呀!你不止要扮演自己,還要扮演別人期望中的女兒,妹妹,愛人……甚至妻子!如果她能看,如果她像嫣然一樣正常,知道什幺是“美”,什幺是“醜”,知道“眼睛怎幺講話”。能工作,能看那幺多那幺多的書,能暢談哈洛羅賓斯、維多利亞荷特和被安騁遠崇拜的薛尼薛登,或者,她就不會那幺無助,那幺驅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唉,嫣然。她多幺羨慕嫣然,多幺“嫉妒”嫣然啊!如果六歲那年……噢,不不,怎幺都不能嫉妒嫣然,怎幺都不能責怪嫣然。命裏該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嫣然是出於一片好意。有嫣然這樣的姐姐是你的幸福,你如果有一絲一毫責怪嫣然的心理,你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晚飯是巧眉一個人吃的,連淩康都沒有來!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這些日子來,她已經習慣於大家吵吵鬧鬧笑笑唱唱的生活了。飯後,淩康來了個電話,隻是簡短的交代了兩句:“巧眉,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來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辦,如果時間太晚就不來了。”


    就這樣不湊巧,忽然間,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辦,忽然間,家裏就剩了巧眉一個人。不過,她也透了口氣,最起碼,淩康不能纏著她談婚姻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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