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聊賴。


    窗外又在下雨,是雨季了。瑟瑟的雨聲使她更加情緒低落,她覺得感冒加重了,頭昏而且發冷。走進琴房,打開琴蓋,她把自己的“孤獨”托付給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好久沒彈過悲愴這支曲子了。


    不知彈了多久,她忽然聽到小坦克那“,其其”的聲音。


    嫣然和安公子回來了。她沒動,繼續彈著琴,不必去打擾他們,或者,他們也需要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或者,她已經過份參與到他們的生活裏去了。她不能再參與進去,不能再“深入”進去。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重重的敲擊著琴鍵,彈完“悲愴”,再彈“命運”,六歲那年的一個早晨,她的命運已定!逃不掉的無邊黑暗,走不出的無邊黑暗,無盡無止的無邊黑暗……不許自卑,不許自憐!淩康說的,他能說,因為他不是瞎子!她飛快的彈著琴,手指在琴鍵上奔躍過去,琴聲如萬馬奔騰,如狂風驟雨,如驚濤駭浪……然後,進入一段暴風雨後的寧靜──還剩下一點微風,吹過劫後荒原,發出輕柔如低歎的音浪……然後,是完全的靜止。她身後有人發出一聲驚佩的、長長的歎息。


    她猛吃了一驚,平時有人走入琴房,她一定會知道的,他怎幺會不聲不響進來了?


    “安公子?”她問。


    “是。”他簡短的回答。


    “姐姐呢?”她再問。


    “不知道呀,”安騁遠說:“我正要問你呢,她怎幺不在家?”


    “她不是和你一起辦事去了嗎?她打電話回來說,要辦點事,我以為──她去你家了。”


    “沒有呀!”安公子不很介意的說:“我們今天公司裏聚餐,老板請吃尾牙酒,我下午就告訴嫣然了。她大概去買東西了,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貨公司。”安騁遠四麵張望。“淩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個人在家嗎?”安騁遠有些憐惜的。“伯父伯母也出去了?”


    “嗯。”她哼了聲。“不過,沒關係,我彈彈琴,時間很容易打發的。”


    他仔細看她,她有些蒼白,有些嬌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種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傷。她輕輕的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纖柔修長,像中國古畫裏的仕女。


    “你冷了。”他說,望著她,她隻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絨的長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他回頭四麵找尋,看到沙發背上搭著件白色鑲紫邊的粗毛線外套。他走過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舉動會嚇住她,所以先說:“你的外套在沙發上,我來幫你披上。”


    “我不冷,”她局促的說,不知道為什幺局促。


    “你咳嗽了!”他簡單的說:“從冬天開始,你的咳嗽就時好時停的沒有斷過。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不見了,別再弄出別的病來!”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的說:“穿起來!我討厭你糟蹋自己!”


    她順從的穿上了毛衣,一邊穿,一邊勉強的解釋:“我沒有糟蹋自己!”


    “還說沒有!”他粗聲責備,幫她拉好衣領,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頭。“你瘦了,你不好好吃東西,不好好睡覺,生了病,不好好看醫生。你什幺都被動,這幺冷的天,連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說沒有糟蹋自己!你怎幺敢說沒有糟蹋自己!”


    她的背脊不知不覺的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壓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的份量。她的頭更昏了,眼眶有些發熱,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輕觸著自己肩上那隻手,一碰到那結實的手背,她周身像觸電般掠過了一陣顫栗,她輕聲的、歎息的說:“就算我糟蹋自己,關你什幺事?”


    “當然不關我事!”他的聲音更粗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照顧你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關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關我屁事!我隻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頓住了,說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幺?”她輕輕的、柔柔的、幽幽的、如夢如歌的問,臉上綻放著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衝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麵前開花,又在我麵前凋謝!你必須愛護自己,你必須關心自己,因為沒有別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


    “他媽的!”他大聲詛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決不管你的事!決不管!”他的手要從她肩上抽開。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這隻手。仰著臉,她轉過身子,麵對著他,仰著臉,她就那樣仰著臉麵對他,那大大的眸子,簡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熱。


    他凝視她,像被魔杖點過,他一動也不動。


    他們就這樣麵對麵的呆在那兒,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動,兩個人都不說話。一陣急雨掃著窗欞,帶來一陣瑟然聲響,室內是死一樣的寂靜。


    然後,她的手指加重了份量,她緊緊的、緊緊的握著那隻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然後,猝然間,他無法思想的把她的頭擁進了懷中,心痛的、震動的擁住她。她低喊了一聲,就把麵頰埋進他那粗糙的毛衣裏。他撫摩她的頭發,撫摸到她腦後的一塊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聽過那故事,那久遠的年代裏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輕撫著那疤痕……在一片迷亂的憐惜的震痛的情緒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幺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幺。隻苦惱的想著,這疤痕破壞了一份完美,這疤痕也創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雙目失明,她能這樣纖塵不染的美好得讓人心痛?她能這樣狂猛的彈奏出生命中的-喊?想著,他嘴裏就喃喃的說了:“不,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無助,不能這樣無可奈何的活著!不能讓你的靈魂滴著血去彈琴,不能讓你自殺,不能讓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鍵上……不,不,不能這樣……”


    她更緊的依偎著他,淚珠湧出眼眶,透過了毛衣,灼熱的燙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緊的攥著他,像浮蕩在茫茫大海中,緊握著最後一塊浮木。她嘴裏沉痛的、昏亂的、狂熱的、囈語般喊著:“別說!別再說!別再說一個字……”


    他不會再說一個字了。因為,琴房的門驀然被推開,嫣然懷抱著大包小包無數的包裹,興衝衝的嚷著:“巧眉,來試試我幫你買的衣服,天氣涼了……”


    她頓住,呆站著,手裏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麵前擁抱著的兩個人。在這一-那間,她心中掠過一聲瘋狂的-喊:“我寧願是瞎子!可以看不見這個!”


    她以為她隻是在想,事實上,她喊出來了。喊得又響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瘋狂。這聲喊叫嚇住了她自己,震驚了她自己。於是,她掉轉身子,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狂奔出琴房,穿過客廳,衝出花園,雨霧撲麵而來,灑了她滿頭滿臉……她繼續跑,打開大門,她一頭撞在正按著門鈴的淩康身上。


    淩康伸手抓住了她,驚愕的喊:“嫣然,你幹什幺?”


    她用力推開淩康,繼續往前跑。同時,安騁遠已經追到花園裏來了,他氣急敗壞的大叫:“淩康,攔住她!”


    淩康攔不住她,她狂亂得像個瘋子。奔過去,她看到停在街邊的小坦克,她跳進車子,發瘋似的想發動車子,偏偏車上沒有鑰匙,她又跳下車子,轉向淩康的野馬。在她這樣折騰中,安騁遠已經追了過來,他從後麵一把抱住了她,急切的喊:“嫣然!嫣然!不要這樣。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嫣然!嫣然!”


    嫣然拚命的掙紮,要掙脫他的手臂。她麵頰上又是雨又是淚又是汗,頭發散亂的披在臉上。她咬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允許自己哭出來,她隻是發瘋般要擺脫安騁遠。安騁遠也發瘋般抱緊了她。要把她拖回家裏。她死命用力的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來,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


    他驚悸的看著,狂亂的說:“嫣然,嫣然,我錯了!我錯了!打我,罵我,我錯了!錯了!錯了!”


    嫣然閉上眼睛,淚珠終於成串滾落。她更用力的咬嘴唇,血沿著下巴流下去。那痛楚無以填塞心中的絕望,她驟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邊,張嘴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牙齒深陷進肌肉裏,她用力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安騁遠又驚又痛又慌又昏亂。


    “嫣然!”他大叫:“隨你怎幺懲罰,隨你!”


    淩康莫名其妙的跑了過來,緊張的喊:“怎幺回事?嫣然!你瘋了?安公子!你打她一耳光,打醒她!她沒理智了!你打呀!打醒她!”


    安騁遠搖頭,他打不下去。一彎腰,他把嫣然整個橫抱了起來,嫣然踢著腳掙紮,他緊抱著她,往屋內走。這一走,嫣然忍無可忍的張開嘴,哭著說:“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安騁遠把她抱回小坦克,急促的說:“不回去!我們開車去別的地方!”


    淩康看呆了。安騁遠把嫣然抱進車子,倏然回頭,對淩康大喊著說:“進去!淩康!去守著巧眉!快去!”


    淩康一震,怎幺?難道不是嫣然和安騁遠吵架,而是姐妹兩個吵架了嗎?他大驚,而且,心底有陣恐慌飛閃而過,他轉過身子,立刻奔進大門裏去了。


    安騁遠發動了車子,盲目的往前開去,小坦克居然立刻發動了,衝向雨霧蒙蒙的街頭,向前麵緩緩的滑行。嫣然經過這樣一番掙紮和折騰,已經筋疲力盡,她癱瘓在駕駛座旁的位子裏,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車子駛向忠孝東路,轉往中山北路,經過圓山大橋,上了內湖公路……安騁遠沒有目的地,隻是機械化的開著車子,一路上,嫣然都緊閉著嘴不說話,安騁遠更不知該說什幺,沉默彌漫在車內。車子繼續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條小溪旁邊,安騁遠停下車子,熄了火。


    他把額頭抵在駕駛盤上,心裏像澆了一鍋熱油,五髒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須向嫣然解釋,卻不知從何解釋,今晚發生的事,再回想起來,像個夢,像個不該發生的夢。他深抽了口氣,一時間,無法分析自己,抬起頭來,他在那路燈黝暗的光線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兒,發絲零亂,衣衫不整,滿臉的雨和淚,嘴唇腫了,還在流血……從認識以來,從沒看到她如此狼狽過。他在一種絞痛的情緒裏,體會出一件事實,不管今晚發生了什幺,他不能放棄嫣然。他愛她,他瘋狂般愛著她!盡管他今晚曾把另一個女孩擁在懷中,盡管他為那個女孩也震動也憐惜……他仍然愛著嫣然。看她這樣狼狽而無力的躺在那兒,他覺得每根神經,每根纖維都在痛楚。他愛她!從在圖書館裏和她談屠格涅夫、傑克倫敦的時候起,他就愛她!可是,在這樣執著的愛情裏,怎會發生巧眉的事?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發生過的事,是已經發生了,是無可挽回的發生過了。


    “嫣然,”他輕聲的、痛苦的喊了一聲,伸出手去,他去撫摩她的麵頰。


    她用力一甩頭,把他的手甩開。


    他凝視她,用手抵住了額,苦惱的閉了閉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條幹淨的白手帕。他試著要去擦拭她唇邊的血漬。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開了,她轉開了頭,眼光迷蒙的看著車窗外麵。


    “嫣然,”他低聲說:“我試著告訴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幺,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在那一瞬間,我情不自已。她像個沉在黑暗浪潮裏的孩子,馬上就要淹沒。她孤獨而無助,她的琴聲像生命的衝擊,像-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過去給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嗎?就是這樣。然後……”


    她轉回頭來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臉上了。她的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但是,卻充滿了徹底的絕望和悲痛。


    “不用解釋,”她終於開了口,聲音雖然沙啞哽咽,卻非常堅定。她的神智恢複了,她能夠思想,能夠分析了。“什幺話都不用對我說,也不要再告訴我那一切,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


    “好,”他沉痛的看她,想看到她內心深處去。“我再也不提這件事,我保證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你能原諒而當作它沒發生過嗎?”


    她注視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騁遠,”她清清楚楚的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的追任何女孩。”


    他瞪著她,呼吸急促。


    “你有權生氣,”他低語。“你有權罵我責備我懲罰我。可是,我們之間不能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我愛你,嫣然。”


    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他一疊連聲的重複著,額上冒出了冷汗。“說什幺話都是多餘,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有多重,我不敢再請求你原諒我,我隻告訴你一句話:我發誓我愛你!”


    她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鍾。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的說。“總之,那是我的家,我還是要回去。”


    “去我家。”他小心翼翼的說:“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暫時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裏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裏。”


    她又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鍾,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塊,堅硬而有棱角的冰塊。


    “送我回家!”她簡短的說。


    他不動,心髒緊縮成了一團。


    “我怎樣才能彌補?”他問。


    “不要彌補,”她短促的說:“沒有什幺可彌補。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個錯誤,到今天都無法彌補。已發生的事從來無法彌補!”


    他凝視她,眼裏蒙上了霧氣。千言萬語,全不知如何說起。低下頭,他想吻她,吻去她唇邊的血漬,吻去她心上的傷痕,吻化那堅利的寒冰……他俯下頭去。她迅速的打開車門,跳下車子去了。


    他大驚,慌忙也跳下車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


    “不要這樣,嫣然,求你!”他喊著。“上車去,你冷得在發抖了,上車去!”


    “你答應不碰我嗎?”她問。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說。


    她上了車子。他回到駕駛座,關好了車門。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幺絕望,那幺嚴肅,那幺冷峻,她不是在說氣話,她真的在結束這件事,真的在結束她和他這段感情,她已經把她的心死死的封起來了,密密的封起來了。他渾身掠過了一陣寒顫,心髒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裏。


    “嫣然,”他困難的開口,努力試圖挽救。“不要讓我們這幺久的感情毀之一旦!想想看,我們那些值得回憶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鮮,想想海邊的漁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潰了,他大聲喊了出來:“你到底要怎幺樣?我錯了!我不該一時忘情,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你還要怎幺樣?不要這樣冷冰冰!你發火呀!你罵人呀!不要這樣冷冰冰!我告訴你,我是決不會結束這段感情的!”


    她張大眼睛,聲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車了。”她又去開車門。


    “好,好,好!”他屈服的喊,關緊了車門。“我送你回家,你現在在氣頭上,我說什幺你都不會聽。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夠了,我們再慢慢談,好嗎?”


    她一語不發。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駛去,他全心懸在她身上,甚至沒有去想,在衛家,另一個女孩和男孩,又會怎幺樣?


    嫣然走進家門的時候,她仍然狼狽萬狀。頭發是濕的,紛亂的披掛在麵頰上,嘴唇上血漬猶存,襯衫又濕又髒又縐,手腕上,被自己咬得一片片瘀紫紅腫……她知道自己這樣走進去,父母一定會嚇一大跳。當小坦克越來越接近家門時,她也越來越體會到,今晚的後遺症相當可怕。她不知道淩康會怎樣想?巧眉會怎幺說,甚至父母會怎幺判斷和反應……但是,當車子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在乎,她什幺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巧眉怎幺說,不在乎淩康怎幺想,不在乎父母的判斷和反應……什幺對她都不重要了。她隻想好好的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到床上去睡一覺。


    客廳和花園裏都燈火通明。


    她走下車子,回頭對安騁遠說:“你回家吧!不必進來了!”


    “我送你進去。”騁遠說,望望那燈火通明的花園和房子,驚怯的體會到這屋內可能會有的風暴。禍是他闖的,他不能逃避,不能再讓嫣然受委屈。他必須進去,麵對屋裏的每一個人,因為,以後是一條長遠的路,這些人將來都和他有密切關係,他遲早要麵對淩康和巧眉。巧眉,哦,巧眉!他心裏沉痛的想著,我們到底是怎幺回事?他分析不出來,他也拒絕去分析,可是,他的良知在告訴他,當他擁她入懷時,他確實被她的柔弱無助美麗哀戚所震動。他命令她不可以糟蹋自己時,他真的為她那下意識的“慢性自殺”而生氣。他不該擁她入懷,不該去給她披衣服,甚至不該悄悄走進那間琴房……無論如何,他還能在自己痛楚得要死掉的感覺裏,體會出誰也無法取代嫣然!他或者會對巧眉“一時忘情”,他對嫣然,卻是揉和了崇拜、愛慕、渴望、欣賞、依戀、寵愛……


    的種種複雜的感情。這感情太深了,太切了,太神奇了。神奇得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天!不管他對嫣然的感情有多神奇,多深切,他卻讓巧眉的事發生了。現在,他要走進衛家的客廳,他該怎幺說?怎幺對淩康說?怎幺對衛氏夫婦說?甚至,怎幺對巧眉說?或者,他應該聽嫣然的話,回家去!等風波平息了,等時間衝淡了一些記憶,等他的腦筋再清楚一些……然後再回來麵對衛家這一切。但,來不及了,大門洞開,來開門是蘭婷自己。


    “哦!”蘭婷吐出一口長氣來。“你們可回來了!嫣然,你怎幺弄成這樣子?你摔跤了嗎……”她停住,瞪視他們兩個,花園裏細雨紛飛,寒風刺骨,嫣然隻穿了件單薄的襯衫,連大衣都沒帶出去。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她關上院子的大門,說:“不管怎樣,你們先進來再說!”


    嫣然和安騁遠走進了客廳。


    出乎意料之外,客廳裏非常安靜。仰賢沉坐在一張沙發中,正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淩康坐在另一張沙發裏,也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這還是嫣然第一次看到淩康抽煙。至於巧眉──巧眉根本不在客廳裏。


    嫣然和安騁遠一走進門來,兩個男人都抬起了頭,望著他們。仰賢眼裏有關懷,有疑問。淩康卻蒼白、疲倦、而臉色古怪。


    “你們總算回來了!”淩康先開口,他盯著嫣然看。“你們哪一個可以告訴我們,今天晚上發生了什幺事?”


    嫣然驚愕得瞪大眼睛。原來他們都不知道!原來巧眉沒有說!她不信任的看著淩康,半晌,才啞聲問:“你沒有問巧眉?”


    “巧眉不說呀!”淩康又猛抽了一口煙。吸得太猛,以至於嗆得大咳了一陣。“你們走了之後,我進房來,就看到巧眉在琴房裏哭,我問她什幺她都不說,一個字也不說,隻是哭。我問秀荷,秀荷說她和張媽在廚房裏聊天,什幺都沒聽見,隻聽到你最後大叫了一聲,她們跑出來,你已經衝到院子裏去了。我再問巧眉,巧眉就哭得更凶了,後來,她幹脆跑進自己的臥室,鎖上門,到現在都沒出來過。衛伯母他們回家,伯母在門口叫了幾百聲,巧眉也不理,伯母急了,用備用鑰匙開門進去,巧眉已經睡在床上了。我也顧不得禮貌,衝進去看她,她蜷在床上,臉朝著牆,既不肯回頭,也不肯說話。伯母問急了,她才悶著聲音說了一句:‘去問姐姐!’好,我們隻得退出來,你知道巧眉那個性,如果她不肯說,她就怎幺也不會說的!現在,嫣然,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幺事?”


    嫣然聽著,聽著。然後,她側著頭沉思,接著,她就歇斯底裏的大笑了起來,不能控製的大笑了起來。巧眉巧眉,她心裏嚷著:你真聰明,你什幺都不說,把難題再-到我身上來!巧眉巧眉,我欠了你,該了你,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去問姐姐!你要我說什幺?說我“看到的”,還是說我“受到的”……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安騁遠衝上前去,臉色煞白。他抓住嫣然的胳膊,搖撼著她,呼喚著她:“嫣然!不要這樣子!嫣然,嫣然!”他沉痛的一仰頭,堅決的說:“她不說,你也不必說,讓我來說!”


    嫣然立刻止住笑,抬頭看他。她眼裏亮著淚珠,神經質的點著頭:“好,你來說!”她掃視室內。“你們都聽他說,隻有他說得清楚!他是從頭演到底的一場戲,我的角色隻在門口大叫一聲。讓他說!讓他說!”


    淩康再抽口煙,麵色更灰敗了,他站在那兒,深刻的注視安騁遠。


    “好,安公子!請你說!”


    “我看,今晚什幺都別說了!”蘭婷忽然驚悸起來,她那母性與女性的本能,和她那洞察人性的能力,使她驚覺到可能發生的事。她急促的攔了過來,急促的阻止即將爆發的另一場風暴。“今晚什幺都別說!大家都累了。嫣然,你又濕又冷,如果不趕快去洗個澡上床,你一定會生病!安騁遠,你的氣色也好不到那裏去,回家去吧,什幺事都明天再說!淩康,你也回家。我保證你,明天是另外一天,什幺事都會過去的……”


    “不!”嫣然喊著,推開了母親,臉上有副堅決的、狂野的神氣。“讓他說!你們都聽他說!讓他說!”


    “嫣然,”衛仰賢插了進來,和蘭婷一樣,他開始體會到事態的嚴重。“不要任性了,你需要休息,我們也都累了,不管你們是怎幺回事,我們都沒力氣管了……”


    “他必須說!”嫣然打斷了父親,固執的嚷:“你們真奇怪,為什幺今天的傷口,要留到明天來處理!壯士斷腕,也是在一瞬間決定而執行!你們現在都在場,他正好說給每一個人聽!安騁遠!”她狂烈的喊:“你說話呀!說呀!”


    “喀啦”一聲,裏麵有間臥室的門開了,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巧眉穿了件睡袍,正穩定的、堅決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出來。她麵色凝重,神態莊嚴,眉端唇角,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站在客廳中間了,抬著頭,她用沉靜的、坦率的、清晰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們都不要說!還是我來說!”


    “巧眉!”蘭婷想阻止。


    “媽,”巧眉堅定不移的。“你別阻止我,姐姐說得對。今天的傷口,不能留到明天來處理!該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


    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白皙的麵頰,烏黑的長發,淡紫的睡袍……美麗得像個仙子,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我要告訴你們今晚發生了些什幺。”她繼續說:“但是,說以前,我要先說一些我心裏的話,一些你們都不了解我的地方。”她舔了舔嘴唇,眉頭輕蹙,神態更莊重更嚴肅了。


    “我是個很虛榮的女孩。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幺樣,我承認我是虛榮的,我有占有欲,我有征服感。我六歲失明,從此看不到這個世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對顏色、光線、美醜可能都沒有概念,我就也不會這幺痛苦了,也不會虛榮了。六歲,我已經知道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姐姐是可愛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麗的。這些年來,我雖然生活在黑暗裏,我仍然記住一件事,我沒有失去我的美麗。小時候,我學琴學得又瘋狂又專注,我不相信有別的瞎子像我這樣用功,去整章整段的背樂譜,摸索著練琴,而我做到了。因為我虛榮,我希望我除了美麗以外,還有別的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轉向嫣然的方向,麵對嫣然,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確的,她坦率的麵對著嫣然。“姐姐,我們兩個都不敢說破,兩個都生活在一種虛偽的境界裏。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嗎?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嗎?每個早晨,我被鳥聲吵醒,我就清楚的記起那個早晨,那飄蕩到天空裏的秋千。我記得我說,姐姐,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說,不好不好。於是,我上了秋千,於是,我摔了下來,於是,我從此失去了視力。”


    嫣然凝視著巧眉,聽得呆了,癡了,入神了。


    “姐姐,我現在並不是責備你,我知道這件事帶給你痛苦並不亞於我,我隻是說出一件‘事實’。我的潛意識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為你沒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識卻不許我有這樣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沒有錯,姐姐愛我,保護我,照顧我……事實上,這些年來,你確實努力照顧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做。我想,別的姐姐不會這樣照顧妹妹,你對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愛,還有‘贖罪’,你在‘贖罪’,為你十六年前的一個無心之失‘贖罪’,我想,你和我一樣矛盾。潛意識裏,你大概也恨我,因為我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提醒你的過失。而明意識裏,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應該愛我,照顧我。我想,我們兩個都一直生活在過去與現在的痛苦裏,也生活在愛與恨的矛盾裏。盡管我們嘴中都不會承認,我們卻確實在恨對方,愛對方。而且,也在暗中競爭。”


    衛仰賢的香煙幾乎燒到了手指,他慌忙熄滅了煙蒂。呆望著巧眉。蘭婷靠在一張沙發中,眼裏凝聚著淚,喉嚨中梗著硬塊,無法出聲。淩康專注的看著巧眉,忘形的一支又一支的接著抽煙,安騁遠始終站在嫣然身後,帶著種嶄新的感覺,驚奇的聽著看著。嫣然是一尊石像,她站在那兒,不笑,不動,不說話,就像一尊石像。


    “姐姐,”巧眉頓了頓,換了口氣,聲音更誠摯了。“我們在競爭,一直在競爭,但是,每次都是你輸了,不是你打不贏我,而是你很容易棄權。隻要你發現我們在競爭,你立刻就棄權,讓我不戰而勝。想想看,是不是這樣?小時候,我們一起學鋼琴,你能看譜,比我的進度快,學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廢,讓我學,你不學了。你那幺愛音樂,寧可去學吉他或電子琴,你就是不碰家裏的鋼琴。因為,你的良心在告訴你,妹妹已經瞎了,難得她對鋼琴有興趣,讓她去學吧,你棄權了。小時候,是學習上的競爭,大了,就牽涉到男朋友了。”


    嫣然震動了一下,仍然不說話。室內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巧眉低低的歎了口氣,她挺了挺背脊,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勇敢的。


    “淩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楚的說。“你的錯誤是太早帶他回家,太早讓他見到我。我那時才十六歲,幾乎是個孩子,說真話,我並不想搶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歲的少女也已懂得虛榮。姐姐,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失明讓我很無助,這份無助,柔弱,悲哀和無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氣質,我彈琴的技-,我想,我會變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憐愛的。唉,姐姐,我並不是有意,我是不知不覺的在利用我這份柔弱和無助,利用我的失明,來引起別人的注意。一定的!”她側著頭沉思,側著頭分析自己。“一定是這樣!”她重複了一句。“於是,淩康轉移目標了,於是,你就像練琴一樣,立刻棄權。你根本不和我競爭下去,因為,你的良心又在告訴你,妹妹已經瞎了,如果淩康愛她,你隻能從旁協助,而不能從中破壞。於是,你退到十萬八千裏以外去,讓淩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潛意識中,你很介意淩康這件事,這傷到了你的自尊和驕傲,你很傷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淩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責備我自己,責備我搶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長長的歎了口氣。“我們現在不要談淩康,讓我說到主題上來,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幺?”


    她停住了,低下頭去,沉思著。嫣然又顫栗了一下,淩康整個人都從沙發深處挺直了起來。安騁遠咬住嘴唇,困惑的著巧眉,似乎忘記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衛仰賢和蘭婷都集中了精神,呆呆的注視著巧眉。


    “今晚,實在是太不湊巧!”她又抬起頭來,又繼續說了下去,她臉色更堅定了,在堅定中,還有種特殊的勇敢和美麗。“今晚我相當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氣的關係,又冷又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後,全家的人都不在家,隻剩我一個,我就更加消沉起來。當我消沉的時候,我會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來。我去彈琴,彈悲愴,彈命運……我覺得悲愴加命運,就是我自己。對不起,淩康,”她對淩康的方向點點頭。


    “我又自憐起來,不可救藥的自憐起來。這時候,安騁遠來了,我沒聽到他什幺時候進琴房的,我太專心在彈琴和自憐上。等我彈完了,他歎了口氣,我才發現他在房間裏。唉,姐姐,”


    她的臉直對著嫣然。“不瞞你,自從你把安騁遠帶回家來,我那卑鄙的‘虛榮’也曾作祟過。在我身體裏,一直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又好又善良又純潔的。一個是又壞又虛榮又卑鄙的。這兩個自我常常打架,打得我頭昏腦脹。安公子來我家後,我那個壞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動,隻是被那個好的自我給壓製住了。而安公子雖然注意了我,卻完全沒有被我嬌弱無助的那一套迷惑住。直到今天晚上。今晚,由於家裏沒有人,由於我確實消沉,由於我彈出了我的悲愴和命運……安公子聽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過來給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說:‘我討厭你糟蹋自己!’唉,姐姐,我那個壞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憐我,我馬上就利用起來,他給我披衣服那一-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進他懷裏去了。”


    全屋子的人都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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