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頗無禮的舉動,可那句“放肆”到了嘴邊,夏淵就是說不出來。那抹極淺淡的笑意裏,沒有討好,沒有諂媚,不夾帶任何多餘的感情,好像那人隻是因為見到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眼帶欣喜,看得他心神一蕩。夏淵怔忡了下,覺得這雙眼有點熟悉,但又半點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算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吧。收回目光,他輕咳一聲,負手端起架子:“那我們這就開始吧,誰先來表演一個?”表、表演?當下所有人都是一噎,表演什麽?他們不是來比拚學問的嗎?“快點啊,本王可沒那麽多功夫跟你們耗。”夏淵催促道,“昨日新收了隻會說話的鳥兒,還在外麵候著,等本王好好調教呢,你們有什麽絕活,趕緊的展示出來啊。”眾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這太子、這太子把他們當演雜耍的戲班子了?!就連荊鴻的笑容也轉變成了苦笑——方才他看這太子的模樣,麵如冠玉,眼神靈動,分明是聰穎好學之相,還以為外界那些傳言過於誇大,心下有所寬慰,豈料他一開口,全然是一副不學無術、玩物喪誌的樣子。一旁的老臣們歎息搖頭,顯是見慣了太子這種作派,神情多有無奈。“嘖,怎地還不開始?”夏淵見這群人沒反應,很是不耐煩,從袖裏掏出一根樹棍,那是晨間逗鳥時折的杏花枝,在眾人麵前來回點了一圈,指著站在左側第一位的那人道,“就你吧,你先來,快點快點。”那人乃是京城頗負盛名的大才子陸敏之,見過些大世麵,突然被點到名也不顯慌張,收斂起方才被看輕的不滿,俯首行禮道:“承蒙太子殿下垂青,那草民就獻醜了,就以此情此景賦詩一首吧。”“賦詩?”夏淵興趣缺缺,“就這麽會兒功夫,你能作首詩出來?”陸才子自謙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草民這等雕蟲小計,算不得什麽。”陸才子嘴上說“算不得什麽”,神情卻頗為自得。“哦。”夏淵點點頭,“曹子建是誰?”“……”陸才子給噎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曹、曹子建就是曹植,就是……就是曹操的……”“哪兒來那麽多操操操的。”太子懶得聽他扯這些有的沒的,“快作你的詩吧。”“是、是。”陸才子額角滲汗,幸好他還算有點真本事,詩句倒是張口就來——真央殿中試儒生,有幸為君選賢能。聖顏顧盼拈花笑,雲光浮過萬山橫。此詩不能說是絕讚佳句,但勝在構思奇巧:第二句中的“有幸”通“有杏”,暗喻太子殿下剛剛那一指,便是手中杏枝為他選了賢能,有自薦之意。而後兩句中,更是化用了佛法中“拈花一笑萬山橫”的典故,將太子孩子氣的舉動修飾出了高深寓意。有幾位老臣聽後捋須點頭,很欣賞他的玲瓏心思,隻可惜……“唔唔,不錯不錯。”夏淵敷衍地拍拍手,“下一個!”恁是這位陸才子的詩句再精巧,他拍的馬屁太子殿下沒聽懂,終究無濟於事。夏淵壓根不知道什麽“有杏”什麽“拈花”什麽“萬山橫”,所謂對牛彈琴,大抵就是這樣。第二人名叫馬德懷,是育英書院馬院長的獨子,據說自幼聰明伶俐,被譽為神童,五人之中,就數他年紀與太子最相近。馬德懷少年得誌,原本屯了一肚子鬥詩拚詞的句子,現下一見苗頭不對,立刻吸取了陸敏之的教訓,決定換個方式來展現自己的才華,詩詞聽不懂,故事總能聽懂吧。“太子殿下,不如讓草民給您說個故事吧。”“哎這個好,本王就愛聽故事。”夏淵一下來了精神。馬德懷心中大喜,連忙侃侃道來:“話說在華晉疆域與塞外交接之地,有一處邊荒,塞外人稱之為甌脫。那裏窮山惡水,到處是匪患流民,路過那裏的商隊經常被打劫,附近的百姓甚至沒有足夠的糧食果腹……”剛說到這裏,夏淵打斷他:“沒糧食吃,那幹嘛不吃肉?”“呃……這個……”馬德懷給這問題問了個措手不及,心裏大罵太子白癡,臉上亦露出些許鄙夷——這太子,根本絲毫不知百姓疾苦。太傅早已習慣這等驚人之語,輕咳一聲,示意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夏淵平時常被太傅打手心,是有些畏懼他的,見太傅發話,便不再追問:“你接著說吧。”馬德懷清清嗓子,繼續說道:“可是,就在這民不聊生的情況下,來往於邊境的運糧官家中卻出現了許多碩鼠,再後來,人們發現邊境刺史的家中還有更多更肥的碩鼠,於是有好事者偷偷潛入兩家府中……”夏淵再次打斷了他:“所以說啊,既然有那麽多碩鼠,那為什麽百姓不吃碩鼠肉?你這故事說得根本毫無道理嘛。”“這……碩、碩鼠肉……”馬德懷真給問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不好玩不好玩,下一個。”太子揮手打發。第三個是馮仆射的門生吳滄海,吳滄海張口道:“殿殿殿……殿下,不才不……不善言辭,這是不才最最最最近新著的《定定……定國策》,請您過……過目。”夏淵接過那本書,學著他道:“什麽定定……定國策,本本本王看……看。”說罷翻開第一頁開始裝模作樣地朗讀起來:“安安安……安邦之計在在在於……仁……為君君……者,胸懷……懷……”結結巴巴戲弄了幾句,遇上不認得的字,夏淵幹脆丟開書本,哈哈大笑,直把那“不善言辭”的吳滄海臊得滿臉通紅,恨不得立時暈厥過去。豈料他還沒暈,旁邊王廷尉家的小少爺先暈了過去。王少爺臉色蒼白,蜷在地上不住抽搐,太傅趕忙叫侍衛來將他帶去診治,殊不知那王少爺之前是得過父親囑咐的:要是那太子當真如傳聞中那般愚笨,趁早裝病脫身,免得站錯了邊,到時受牽連。眼下王少爺是看透了,這太子簡直就是灘扶不上牆的爛泥,輔佐他絕不會有什麽出息。於是一番鬧劇過後,隻剩下了默然站在一邊的荊鴻。太子看夠了戲,側身望他:“就差你啦,你有什麽絕活麽?”荊鴻哂然:“草民沒什麽特別擅長的,就唱首打油歌給殿下聽吧。”夏淵此時站得有點累了,索性坐在了大殿的台階,手中的杏花枝百無聊賴地戳著地麵,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隨你便。”荊鴻手上閑閑打著拍子,當真隨便唱了起來:十載別離鳳凰兒,白玉手板落盤螭。莫道從來蔭數國……莫道從來蔭數國……剛唱兩句他就似忘了詞,眉眼一轉,瞥見那根快給太子戳爛的樹枝,徑自胡編下去:莫道從來蔭數國,直用東南一小枝。他日公子出南皮,駿馬翩翩西北馳……唱到這句,他上前蹲身拿過太子的杏花枝,作了個策馬揚鞭的手勢。那模樣有些滑稽,與他的書生外表著實不符,卻又隱隱透出一股自然蕭殺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