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鴻自打進了千華寺,臉色就一直很不好。他刻意躲著夏淵,奈何哪裏躲得過,安頓好了一切,夏淵便來找他,拉著他到那棵杏花樹下。當年的杏花樹已然長大不少,華蓋撐開,幾乎遮蔽了小半個院子,但在夏淵的眼中卻是變小了,那時候他甚至夠不到那根最低的枝椏,現在隻要伸手,就沒有他夠不到的地方。還有一點不同,如今這棵杏花樹上掛了許多紅線拴著的白玉手板,大概不知從何時起,這成了一種祈福的風氣。夏淵記得那時候這棵樹上隻有孤零零的一塊白玉手板,而那個人站在那裏靜靜地看,告訴他,那是一位奇女子掛上去的,那名女子失去了最心愛的人,可她看開了,勘破了,在那塊白玉手板上留下了一句話。夏淵隨手翻看著那些刻著人們願望的白玉手板,對靜默的荊鴻說:“我還是沒有想起來,你偷了我那塊白玉板之後,是帶走了?還是把它掛回這裏了?”當年的每一件事,回想起來都是在一刀刀割著荊鴻的良心,他顫聲回答:“我沒有帶走它,它也不在這裏。”夏淵道:“我說了,落到我手裏的,都是我的,我要你把它還給我。”荊鴻閉了閉眼:“好,我去找。”“我跟你一起去。”夏淵說,“別想著躲我了,你還能躲到哪兒去。”那個廢棄的小佛堂還在那裏,新的方丈似乎對其做過簡單的修繕,但裏麵的陳設都沒有變更,還是那般陳舊破敗,佛還是那座佛,香案還是那台香案,佛龕還是那隻佛龕。夏淵一來到這裏,就感覺一陣劇痛,那是那段記憶中他記得最深刻的東西,讓他七孔流血的毒蟲,讓他痛徹心扉的背叛,都源自這裏。他看到荊鴻也同樣走得艱難,他的步履甚至是有些蹣跚的,一直走到香案前,將佛龕挪開,就看到了他們在找的東西。荊鴻不禁喃喃:“竟真的……還在這裏。”紅繩已經朽了,隻剩下一塊白玉。夏淵拿起白玉板,用袖子拂開上麵厚厚的灰塵。他說:“當初我不識字,你一直也不肯告訴我這上麵刻了什麽,說我以後就會認得了……”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塊白玉板上寫了什麽——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這本是一句情詩,想來刻下這句話的女子已經坦然接受了與摯愛的死別,不知她所說的佳期是何時,但她確實是放下了。夏淵念著念著,忽然笑了起來:“十載別離,今作佳期……難怪你那時候不告訴我是什麽,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再相見?”荊鴻搖頭,他哪裏會想到,當時的無意逗弄,竟會成了如今的預言。“我早知道會這樣的,你害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夏淵把玩著白玉手板,“因為你看不開,勘不破,你這輩子,都放不下我。”第42章 千華寺(下) …白玉手板被夏淵收了起來,他填補了記憶中最後的空白,這一夜卻依舊沒有睡好。來到這裏之後,他並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得到解脫,看到荊鴻為當年的事情備受折磨,他也絲毫沒有感到舒坦。他總覺得不對勁,總覺得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可他又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次日佛曉,夏淵早早起來,在方丈的指引下完成了齋戒儀式。華晉皇族曆代先人的牌位都供奉在千華寺的靈堂中,夏淵的母親身為前任皇後,是皇帝的結發妻子,自是位列其中。夏淵跪在靈堂中,待方丈誦經完畢後,他便讓其離去休息,自己仍是定定地跪著,這一跪就跪了一整天,隻喝了些小沙彌送來的淨水。他不離開,侍衛們也都不敢鬆懈,在院外嚴密守著,連隻鳥兒都飛不進來。天色漸晚,陽光從供案上移到了夏淵身後,慢慢淡去,最後徒剩一室冷寂。靈堂裏落針可聞,案上的香燭一寸寸燃燒著,夏淵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靜了。他忽然發現,自己先前的舉動有多麽幼稚和殘忍。他抬起頭,仿佛跪在沈凝玉的膝下,絮絮訴說:“娘,那個人害了我們,他利用我們的信任,害得我心智盡失、癡癡傻傻,害得您十年來為我擔驚受怕、嘔心瀝血,他真的是這世上最可恨的人了,對嗎?”“可是他又回來找我了,在您離開我之後,他代替您陪在了我的身邊,這一年多來,他一直照拂著我,教我念書,教我習武,教我在宮裏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一步也沒有離開。”“他現在也陪著我,就跪在門外,我隻要靜下來,就能聽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在跪您,跪我,跪他犯下的過錯。”“娘,您說我該怎麽辦呢?我該拿他……怎麽辦呢?”“您常跟我說,人要知道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不能貪心,也不能強求。我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要什麽了,我不想要他的歉疚和贖罪,我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對我好,隻對我一個人好。”“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貪心和強求,但如果他能做到的話,”夏淵深深叩拜,“如果他真能做到的話,我們就……原諒他吧。”話音落下,他聽到門外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音,像是念珠滾動碰撞,又像是不堪重負的額頭,輕輕磕在了他的心上。……夏淵走出靈堂的時候,朝陽剛剛刺透暮沉沉的雲層,門外一個人也沒有,然而鋪得齊整的青石板上,隻有一處沒有露水。在他身後,燃了一夜的香燭漸漸熄滅,合上了那雙慈愛的眼。他回到那座院落,還沒進屋就聞到了梗米粥的香氣,推開房門,那人正忙著給他擺上碗筷,聽到他進來也沒有回頭:“這幾天都要吃素了,紅楠怕殿下覺得寡淡,去弄點下飯的小菜來,這米煮的粥稠得很,光聞著味兒就知道是今年的新米,殿下……”“荊鴻。”夏淵喚他。荊鴻的動作頓了頓,轉過身來,沒有躲閃他的目光,僅僅是平淡地說了句:“殿下餓了一天了吧,先過來吃點吧。”夏淵望著他恢複了溫暖笑意的眼睛,也回了一個笑容:“好。”他接過荊鴻遞過來的飯碗,吸溜了一大口,把他想要的那些,都吞進了肚子裏。他們要在這裏待七天,因為皇帝執意讓夏淵帶羽林衛,所以這次他自己的神威隊來的人並不多,隻帶了顧天正、董安常、胡非和卓然四人,這四人也是神威隊中武技最為出色的。顧天正對此提出過異議,他還沒有放棄為蕭廉脫罪,所以對另外三人不是非常信任,但夏淵並沒有采納他換人的建議,在奸細這件事情上,夏淵似乎一直不是很上心。這日是夏淵齋戒的第五天,夏淵沒再守到那麽晚,從靈堂回來後就早早睡下了。紅楠來送晚飯,看他房裏熄了燈,便沒再進去打擾,回頭的路上碰到荊鴻,荊鴻皺了皺眉問她:“怎麽,殿下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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