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放下的,大概是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來償還夏淵那個債主了,其他的,他已無心在意了。宇文勢站在椅子邊,讓那人側靠在自己身上:“這是我蒙秦的上卿謝青折,想來華晉也有不少人聽說過他,孟家的將軍也是與青折交過手的。”華晉的幾位將軍吃驚不小:“謝青折?謝青折幾年前不是就死了嗎?”荊鴻對宇文勢道:“謝青折已經死了。”宇文勢恍若未聞,繼續說道:“諸位將軍也許不知道,現在站在你們船頭、代施天子號令的‘荊鴻’荊大人,原本名叫謝驚鴻,是我們上卿大人的同族,他們都是臨祁人。“青折是我蒙秦最當之無愧的上卿,隻可惜天妒英才,令他罹患重病,一睡不醒。不過他在我身邊多年,我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關於臨祁人的事。“臨祁人有窺探天命之能,而且擅用蠱蟲,我與荊大人在甌脫見過,當時便覺得有些古怪,為何他千方百計要去當那個太子輔學?為何華晉太子一開始就對他言聽計從,甚至寧可放棄江山跟他一起逃亡?“現在想想,多半是他假意輔佐你們的太子殿下,實際上早已用蠱蟲迷惑了他的心智,如今時機成熟,便借我們的手除了天子,皇帝的璽印又在他的手上,大權在握,這可正是篡位的好時機啊。”宇文勢的一席話,讓整個華晉軍沸騰了,也茫然了。謝驚鴻?臨祁人?臨祁人真有那麽大的能耐嗎?荊大人和謝青折有什麽關係?他的出現太過湊巧,而且太子的很多變化確實古怪,難道他是蒙秦或者那個什麽臨祁的奸細?他們的皇帝真的死了?還是被皇帝最寵信的臣子謀害的?可是敵人說的話能聽嗎?會不會是反間計?華晉軍營中有將領大罵蒙秦王信口雌黃,也有人望向荊鴻的眼神充滿疑慮,然而無論人們信或不信,宇文勢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旦荊鴻失去威信,華晉軍將成為一盤散沙。除非天子親臨,否則再也鎮壓不住。西風吹來無數雪籽,眾人在徹骨寒意中打了個激靈。宇文勢執起謝青折的手,為他束好袖口的錦帶,原本寬鬆的袍袖緩緩收緊,遮掩了那截細瘦的手臂。荊鴻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眼中詫異一閃而過,他看著宇文勢,輕聲歎道:“你總是這樣,不把人逼上絕路,決不肯善罷甘休。”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的將士們發出痛苦的哀嚎。“呃啊啊——什麽東西!什麽東西在咬我!”“好癢!好痛!啊啊啊啊!”“怎麽回事?啊有蟲!有蟲在我身體裏鑽!”周圍陷入一片混亂,有人痛得在地上打滾,有人拚命抓撓著身體,指甲中都是鮮紅的血肉碎末,卻依舊緩解不了那種痛癢。那些細小的蟲子從他們的毛孔進入,因為喝了人血而逐漸脹大,越發瘋狂地往裏鑽,鑽到深處啃食他們的骨頭,那是鑽心噬骨的痛苦,讓人恨不得把自己的骨頭挖出來燒掉。“刺骨蟲。”這些蟲細小如煙,從謝青折的衣袖中流瀉而出,如雪籽般隨風飄到華晉的船上。荊鴻是這些船上唯一沒有受到影響的人。他知道宇文勢的用意,宇文勢不是要對付這些將士,而是要對付他。他要逼他做出選擇——要麽對這些痛苦的將士視若無睹,見死不救,要麽為所有人化解蟲毒,承認自己臨祁人的身份,與華晉天子的“反常”和“死亡”脫不了幹係。無論荊鴻做出怎樣的選擇,都將失信於陣前,失信於華晉。宇文勢眼中帶著自得而興奮的笑意,他誘哄道:“回來吧,你已經走投無路了。”他可以放棄這絕佳的進攻時機,隻要能葬送那人作為荊鴻所擁有的東西,就是值得的。他要他回到他的身邊來,他要他再次成為他的謝青折!華晉軍的哀嚎聲越發尖銳刺耳,就連顧天正都支持不住,臉色發白,強忍著痛楚勉強站立,執劍的手顫抖著握緊。荊鴻取過他的劍,轉身麵對著已然毫無戰鬥力的華晉軍。這群人,當初信誓旦旦要奪回望江,如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隻要他想,他真的可以放棄他們,甚至毀了他們。荊鴻走向甲板正中。與他同船的幾名將領見狀,恐懼地指著他:“你你你要幹什麽!你這叛賊!你……”荊鴻萬般無奈,空餘一聲輕歎:“自己做的孽,最終都要由自己來一一償還。當真是……一點也逃不過……”劍刃劃過,手腕上先是浮現出一道細細的紅線,隨即鮮血汩汩而出,不斷滴落下來。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他割劃的傷口又深又長,白皙的手臂上留下數道蜿蜒的血痕,血液流淌在甲板上,很快匯成了一小灘。嗒,嗒,嗒……一片嘈雜中,血珠滴落的聲響卻如同渡魂的鈴音,悠遠而清晰。荊鴻任憑自己的血越流越多,身體越來越冷,沒有再動。他站得筆直,像是在等著什麽。江風從他的身後吹來,那身單薄素衣張揚地飄飛。須臾,整個望江上驀地一靜。那一瞬間是絕對的安靜,仿佛江水、戰旗、落雪、呼吸都沒了聲音。一瞬之後,是驟然來襲的狂風暴雪,隻是那風換了風向,從東邊吹來,吹迷了蒙秦人的眼睛,吹遠了宇文勢那幾艘護衛船。吸食過骨髓、長成白色絲線狀的刺骨蟲從華晉軍士的身體中鑽出來,被大雪裹挾著湧向荊鴻。荊鴻抬起鮮血淋漓的手臂,輕輕翻掌,便將聚集而來的刺骨蟲馴服,收攏在那一灘血泊之中。一星火種丟了進去,那些刺骨蟲連同他的血一起被焚盡蒸幹。宇文勢說:“你救了他們,他們卻不會把你當做恩人。回來吧,我可以給你一切,青折,我答應過你,要與你共享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