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轉頭看見他,臉上因為烈酒泛紅,眼中的神情逆著光看不清。


    隻覺得渾身氣壓低得嚇人。


    佘浩雲走過去,圍著她轉一圈:“沒受傷吧……你的眼睛?!”


    他一抬頭,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他恍惚了一下,再看,卻發現隻是充血,不是連眼眸都變了顏色。


    他覺得自己剛才是看錯了。


    常樂不說話,腳下的力道一點都沒鬆,腳尖踩在那人的腰眼上,再踩下去,那人下半身就廢了。


    佘浩雲意識到常樂狀態不對,下意識放輕了聲音:


    “常樂?樂樂?我來了,我接你回去好不好?這些人我來處理,你先回去休息吧?”


    常樂沒說話,卻緩緩鬆開腳,佘浩雲剛鬆了口氣,卻突然被人猛地推到牆壁上。


    後背撞在牆壁上,發出結結實實的聲響,佘浩雲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卻發現常樂又把地上的人拎起來,掐著脖子拖著往前走。


    眼看她要下樓,佘浩雲趕緊上前製止。


    這要是拖著下樓,執法隊就得立馬找上常樂了。


    佘浩雲握住常樂的手腕勸說。


    常樂根本聽不進去,但並沒有對他動手,隻是再次將他推開,猛地抬起腳。


    “不能殺他!”佘浩雲嚇得喊出來。


    常樂一腳落下。


    “哢嚓!”


    “啊——”


    半死不活的人直接疼昏過去。


    右腿扭曲地癱在地上。


    常樂收回腳,還想再動手,佘浩雲撲過去拉住她,幾乎將她圈住,低低地勸慰,並讓常樂交給他來處理。


    好說歹說,佘浩雲才把常樂勸到車上。


    常樂縮在車上,渾身戾氣,殺意不減,佘浩雲拿著濕巾幫她擦拭手上的血,她卻突然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佘浩雲握著她的手,沒有用力,輕拍著帶著撫慰。


    不過兩息時間,常樂就猛地回神,跌跌撞撞地推開車門,扶著路邊的樹很久,卻沒吐出來。


    常樂幹嘔得眼角泛淚,驟然被佘浩雲扶住。


    但這會兒,她眼中的血色也褪去大半,佘浩雲知道她恢複了神誌,又緩了一會兒,見她神情低落,才問起發生了什麽。


    常樂啞著嗓子開口:“我踹了花嶽峙。”


    佘浩雲愣住。


    花嶽峙不是受了重傷還不能行走嗎?


    常樂看著他:“我把他從輪椅上踹下去了。”


    佘浩雲耐心詢問,引導著她同自己傾訴:“為什麽這樣做呢?”


    常樂眼神驟冷:“他是個廢物!”


    佘浩雲的問題打開了常樂情緒的開關,她激動又冰冷地說著:


    “任務裏他沒有出一點差錯,任務失敗完全不是他的原因,他承受了最痛苦的結果,他是這裏麵最大的受害人,他應該得到最好的治療、最多的補償和最高的獎勵!可是他現在坐在輪椅上就被所有人都忘記了!


    他們說要找人接替他的位置,說要幫他尋找其他的職位,他們冠冕堂皇地毀滅了他十年的堅持!可是他居然不反抗!”


    “花嶽峙!他居然接受那些人冠冕堂皇的安排,他居然一點沒有提出反抗,他居然認為是他的錯,是他害死了戰友,是他辜負了別人的期望!憑什麽!他明明沒錯!”


    “他就是個廢物!他隻敢接受花家安排的既定的命運!他隻敢坐在那張破輪椅上苟延殘喘當個瘸子!哈!我偏不讓他如願!”


    “好啊,他不是自詡正道之光嗎?他不是花家沒有任何負麵傳聞的英雄人物嗎?那就別在半路倒下呀!


    有本事他一輩子守著他所謂的責任、名聲、榮譽、身份過一輩子!我成全他!他永遠別想脫離這個可笑的醜角!”


    常樂神情癲狂,五官猙獰,表情是佘浩雲從沒見過的失控。


    她嘲諷、辱罵、憤怒、仇恨……可所有的神情之下,是深深的悲痛。


    佘浩雲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常樂,也是從那天開始,她的身上開始出現傷痕。


    ……


    “之後的事很簡單,你對花嶽峙的侮辱成了扇在那些人臉上的巴掌,花嶽峙自己也生出治療的希望。他奇跡般地恢複了,回到了軍部,權利地位更上一層樓。”


    佘浩雲隔著欄杆憐憫地看著常樂:“你成功了。”


    那是唯一一次,花嶽峙絕望到想要放棄生命的時候,被常樂打醒了。


    可是,卻也是唯一一次,花嶽峙可能逃脫花家的安排的機會,


    被常樂毀了。


    常樂那一腳,讓花嶽峙重振信心,卻也讓他永遠隻能站在花家最前方,做花家最光明磊落的角色。


    花嶽峙從那時開始,再無其他選擇,再無退路。


    常樂麵色不變,腿上握緊的雙手卻昭示著她內心並不平靜。


    聽著佘浩雲的講述,一幕幕從沒見過卻熟悉的畫麵一一閃現,將佘浩雲講述的那段過往呈現。


    愛與恨在心中交織纏繞,撐得她的心發痛。


    佘浩雲停頓了一下,繼續道:“第二次是在花弦歌出事,你又搶了花卿雲的數據給我之後。”


    “在侖靈集團的那個公園裏,是你第二次失控。”


    不用他講,常樂想起這段。


    融合比因本源陷入精神囚籠時,她夢到過這段。(指路283章)


    “我知道。”常樂直截了當地道。


    佘浩雲眉宇間出現一道折痕:“那時候開始,你開始有自殺傾向。”


    她的藤蔓會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會強行讓藤蔓吞噬她自己的生命再逸散,如果不及時喚醒,後果不堪設想。


    “那第三次呢?”常樂問道。


    佘浩雲道:“是因為……花蘭時。”


    常樂瞳孔驟縮。


    記憶中,她唯獨沒有傷害過這位四哥花蘭時,即便在422給的“原著”中,花常樂也隻是對花蘭時冷嘲熱諷,沒有像對其他人那樣。


    花蘭時一直是不同的、被偏愛的存在。


    “他跟我又發生了什麽?”常樂聲音發顫。


    巨大的謎團將她包裹,抽絲剝繭的每一步,都像是落在寒冰上。


    佘浩雲道:“當時,我是去花家尋你尋不到,花蘭時哭著跑出來跟我說你離開家了,我去了你常去的地方,在要拆遷的老城區找到你。”


    “那時候,你已經完全失去神智。你坐在廢棄的牆角,又哭又笑,說話顛三倒四我也沒有完全聽清。我隻聽見了幾句。”


    “你說,花蘭時會死,說他背叛了你,說你害怕他死。”


    常樂臉色驟然蒼白。


    死亡。


    背叛。


    這兩個詞,無論哪一個,都像一柄尖銳的匕首,在心頭的軟肉上來回攪弄。


    花蘭時……


    長發溫柔的人浮現在眼前,卻被兩個詞割裂成碎塊。


    常樂恍惚間,忽然感到冰涼輕觸她的手指。


    她抬頭,看見佘浩雲雙手小心翼翼地墊在她的手指下方,憔悴的臉上是罕見的真情實感:


    “你當初留在這兒,我就說過,你會後悔。”


    “回九區吧。”


    “我還是更喜歡那時候,見到的你。”


    “當年初見,我們也是這樣,隔著關著我的鐵籠的欄杆,龍派的小少主,救下了血鬥場裏的奴隸。”


    “可惜,我們終究成了敵人。”


    秋風透過逼仄的小窗,落在屋裏,平添悶沉。


    常樂恍恍惚惚走出房間,腦袋一團亂麻。


    “樂樂。”伶人迎上去扶住她,讓她坐下來,卻見她緩緩捂住臉抽泣起來。


    伶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能輕撫她的後背無聲地安慰著。


    常樂捂著臉靠著他的肩膀,嗚咽著很輕地說:“我想哭……”


    “沒事,想哭就哭,沒人看見,樂樂不怕,不怕。”伶人低聲安慰著。


    離戒攔住了想往這邊走的人。


    顧玉京已經到了一會兒了,但是最後也沒跟常樂說上幾句話。常樂身心疲憊,隻跟他打了個招呼,便與伶人和離戒離開了。


    佘浩雲坐在欄杆前,久久沒有動彈,忽而眼睛泛紅,落下淚來,聲音嘶啞:


    “是我後悔了,常樂,如果我不執著於佘家,不執著於複仇,如果我勇敢一點說想跟隨你,是不是……我們可以有個好的結局?”


    溫熱的額頭抵著冰冷欄杆,無人回應。


    錯過不再來。


    生命隻有一次。


    後悔是不幸者的哀歌。


    ……


    十二天後的正午,


    佘浩雲被執行死刑。


    走向刑場的路上,太陽正好,像十年前的那天一樣;


    但這次,太陽沒有再落到他身上。


    槍響過後,


    塵埃落定。


    他倒在陽光下,又夢到做過無數次的夢


    ……


    十年前。


    七區血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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