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基的金發還沒有長到可以梳完美的發髻的程度,他像一位年輕的扈從一樣,自兩側把頭發梳上去,挽一個鬆鬆的小髻,短短的金發披在修長強健的頸後處。


    這讓施瓦茨想起當自己還是裏恩執事時,見到的那位年輕的扈從。


    那時卡爾基尚未成年,像天使一樣麵容俊美,目光堅定而天真。


    “danke.”(謝謝)上將還想保留一些風度。


    “nichtzudanke!”(不用謝)卡爾基略有生硬地回答。


    兩人在眾人麵前又說起了類似圈內人語言的德語,這是白虎騎士彼此親密的一種表示,在這樣緊張的場麵中顯得尤為特別。


    “裏恩,你在第二次刻托戰役中曾是我的最高指揮官,我忘不了你對我的照顧。但你後來成為了騎士團的恥辱,為了榮華富貴而效忠蓋亞軍隊,你的手上沾滿了柏拉圖人的鮮血。”卡爾基高傲地抬起頭,氣氛陡然改變了,“你在‘北落師門走廊’重創白虎騎士團,讓我差點在此役陣亡。”


    “我會盡可能地優待你,但回柏拉圖後你會被押送至軍法處,你必須為你的叛節付出代價……你不能再回到蓋亞了。”


    團長用低沉威嚴的說道,他原本謙和的氣質無法掩飾一種勝利者的氣焰,讓這群像挨訓的下屬般站立在他麵前蓋亞戰俘們愈加可憐。


    卡爾基自覺已經給了裏恩足夠的尊嚴,梅西耶基地數次重創過柏拉圖艦隊,此役也讓柏拉圖人流夠了血,騎士團和第三艦隊都損失慘重,連他自己也受了傷。


    他注視著裏恩,執事也陡然蒼老的了很多,金發的顏色也比記憶中深了很多,發根變成了深褐色,更別談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和發黑的眼瞼。


    “法不容情……騎士團的損失很大,這是我給你最大優待了。”卡爾基冷冷地說了句。


    裏恩顯得很平靜,默默地閉上了眼睛,時間過的太快。


    他記憶中感情豐富的年輕人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武將。


    他慢慢地睜開藍色的眼睛,仿佛在朝天看著很遠的地方,長歎了一聲。


    他想起了芒星城那天的夕陽的光輝,如此光華絢爛,照在一位青春少女的臉上。


    從那天開始,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借來的,那不是裏恩的生活,海因茨·施瓦茨所擁有的一切都會還回去。


    他低頭轉動了一下右手上黃金的結婚戒指。


    “麗莎,孩子們,再見了!”


    他舉起右手,以柏拉圖騎士那種優美的風度,輕輕用嘴唇親吻了下無名指上的戒指。


    “我可以為你向元老院求情,”卡爾基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海因茨·施瓦茨,這個舉動很怪異。


    “我知道你的故事,為了一個女人留在蓋亞……年輕的騎士總是很寂寞,我能理解你。”


    人隻有經過,才會理解他人的不易。如果他為了璿璣如此,也許,也難免這樣的下場。


    “我隻能為你做這些了……”


    裏恩臉上露出奇異而略帶痛苦的表情,他整張臉都煞白一片。


    “kalki,zusp?t……”(卡爾基,太晚了)他用力幹澀地從喉嚨裏擠出最後一句話。


    施瓦茨上將突然重重地倒在地上,在場的人都因此大吃一驚。


    “裏恩!裏恩!你怎麽了?!”卡爾基跪在倒地的裏恩身旁,用手摸了他脖子上的脈搏,脈搏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剛才給自己下毒了!”


    他看著施瓦茨無力攤開的右手,無名指上的黃金結婚戒指原來有一個暗圈,轉動後擠壓出毒液,還殘留出一道亮痕。


    “服毒自殺完全救得過來!”一直跟隨著卡爾基的醫療兵薩克索帶著醫療智能機器人衝了過來,“他這是自找苦吃!”


    如今以柏拉圖的戰地醫療水平,即使頭顱被齊刷刷地切下來,及時搶救也有生還概率,救治服毒自殺者毫無難度。


    醫療兵立即在移動醫療盒的投射屏上飛快輸入,一支急救針劑自動彈出,正當他想打在裏恩脖子的頸靜脈處時,卡爾基團長突然一手拉住他的胳膊。


    “不用搶救了,讓他走吧!”


    薩克索瞪大的藍綠色的眼睛閃出一絲驚慌:“卡爾基,救人是我的職責,我曾經發下過救死扶傷的誓言,就跟你也發誓過效忠柏拉圖皇帝和軍隊一樣。”


    “裏恩是一個非常驕傲的男人,送軍法處會讓他榮譽掃地,他被俘時是一位執事,回去時就是叛將,對軍人而言,榮譽掃地,比死亡還可怕。”卡爾基緊皺著眉頭,看著施瓦茨的麵孔肌肉從痛苦轉為平靜的鬆弛。


    “他是一個很好的將領,作為血統高貴的貴族,元老院會留他一命,但難免會被排擠出政治核心,可能會被流放到遙遠的‘蘇雅塔環’,那裏苦寒難耐,完全不像我們所生活的如仙境般的‘內卡特環’……”


    隨著卡爾基的聲音,薩克索和周圍的騎士們在眼前仿佛看到了最令柏拉圖貴族膽寒的流放生涯——在一個寒冷黑暗的冰雪世界中苟且偷生。


    “當然我會力保他不被流放,如今血統高貴的寡婦甚多,他也許還會有一個妻子,但他作為有叛變汙點的軍人,隻能在地麵工作了去殘生,別人會怎麽在他背後議論紛紛,裏恩是那麽高傲的一個人,甚至是清高的,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可都在芒星城,這是一種分裂的人生,有時候,人活著比死還痛苦……”卡爾基靜靜地起身站立。


    就像他一樣。


    一開始,他覺得時間會治愈傷痛,失去璿璣不過是初戀失敗而已,又算得上什麽大事呢?但過度的思念會永遠改變一個人的靈魂,變得更冰冷……


    “他死了……”醫療兵片刻後宣告了梅西耶基地司令的死亡。


    “把他們都處決了!”卡爾基向羅睺幹脆利落地下令,一雙清澈但冰冷的藍眼睛看著那群殘兵敗將,口氣很平靜,“裏恩是他們的主君,封臣應隨主君而死。”


    由於卡爾基的嗓音非常清晰,蘭瑟聽到了他的命令,頭腦中“轟”的一聲巨響。


    不會吧,直接就要被槍斃了???


    蘭瑟是為追璿璣才偷學柏拉圖語的,但自小在芒星城長大的她從來不跟他說,基本就處於閑置狀態,沒想到聽到的是這樣的話。


    “什麽?要槍斃我們?!”


    “這違反雙方交戰條約!”


    還有幾個人同時聽懂了,柏拉圖最高指揮官的話立即傳開了。


    一時間這群投降的高級指揮官們都麵露驚慌之色,女兵們則從默默流淚的狀態轉為尖叫和號啕大哭,場麵開始混亂起來。


    “不會吧!蘭瑟·徐,怎麽會有這種事!你快想想辦法!”德拉米尼大將拉著他大聲嚷嚷起來,神誌突然非常清醒,一點都不像醉酒之人,“快告訴這個金發混蛋,我們不是梅西耶基地的人,我們隸屬於第七艦隊!”


    “媽的!這是發瘋啊!我們是高級將領,個個身價非凡!能換回你們很多柏拉圖軍士,瘋了嗎?!”大將突出的眼睛裏都是血絲,情緒激動到極點。


    “蘭瑟·徐,我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槍斃啊!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什麽狗娘養的君臣關係……你作為代參謀長,我命令你得想想辦法!”大將激動地拉著他的製服領子,幾乎是在對他咆哮,而蘭瑟突然麵對要被槍斃的境地,也恐慌得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蘭瑟原本就是一個反應有些緩慢的人,德拉米尼大將的失態更是讓他說話聲都因為害怕而輕顫起來。


    “我們第七艦隊擊落了一架大團長級戰機,就應該是卡爾基的戰機……我們給白虎騎士團造成的損失也很大啊……施瓦茨好歹認識他,你越叫,死得越快啊!”


    徐少尉臉色顯得異常難堪,他想推開虎背熊腰的大將,無奈如今他累得已經軟弱無力。


    卡爾基果然在注視著他們這對有趣的組合,他們的行為在一群人裏最為紮眼,樣子幾乎可以用可笑形容。


    那天我是怕你傷害蘭瑟。卡爾基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那天他要衝進托林所占據的人民大會廳前,璿璣曾經提到過。


    還有尾山書屋裏老板提到的“徐桑”。


    徐桑……蘭瑟·徐……


    那位少尉參謀的年齡大約比璿璣年長一些……


    那個手拿飛行老鼠,身穿蓋亞士兵作戰服的年輕人的身形慢慢和這位混血麵容的軍官重合了。


    蘭瑟發覺卡爾基在用他那雙深邃的藍眼睛盯著他,而柏拉圖士兵已過來要帶他們去集體處決的地方了。


    軍中無戲言,蘭瑟覺得卡爾基的性格也不像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如果他現在不鼓起勇氣搏一下的話,就得死在眼前了。


    “大團長,我是璿璣的朋友,我們曾在金沙基地見過麵的!就是那個小基地ngc2547……”


    蘭瑟用德語大聲地向卡爾基叫了起來。


    要感謝他看過的那些陰謀論書籍,裏麵說白虎騎士幾乎都有德國血統,甚至有說是700年前一支消失德軍的後裔,他們躲在世界屋脊的地下城中,在地球遇到22世紀末重大危機時,借“元教”之名重建國社主義。


    這些書腦洞大得像是在編故事,不過他親耳聽到卡爾基跟施瓦茨講德語的,心想也許這比直接說柏拉圖語還能套近乎。


    “你真的不認識璿璣嗎?大團長?!”


    卡爾基愣了一下。


    他揮了下手,下令暫時停止執行全體處決的命令,這讓所有在場的柏拉圖騎士們都看著他。


    “代我向她問好。”卡爾基朝他走進了幾步,竟然說的是蓋亞中文,但是口氣很冷淡。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在下狠心離開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的那一刻,他們今生已經錯過,他不想再流露出任何對她的情感,尤其在那麽多人麵前。


    即使千萬般愛戀和不舍,岡底斯山下的杏花已經落盡,結出了苦澀的果子。


    “處決所有25歲以下的年輕軍官,把循規蹈矩而且腐敗的老頭們留下來。”卡爾基立即更改了命令。


    “除了這個人之外。”他指了下蘭瑟·徐。


    這個命令一下,指揮部所有的高級指揮官們神情都陡然放鬆,而年輕的軍官們則群情激憤。


    卡爾基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冷笑。璿璣就像一個墜入愛河的無知少女一樣迷戀他的外表,殊不知他已經在戰場出生入死多年,早不是一個懵懂青年了。


    那次和璿璣在食堂吃飯,年輕遊騎兵們的聯合抗爭讓他看到了蓋亞軍隊內部年輕人改天換地的精神和力量,作為敵軍將領,他當然希望蓋亞軍中充滿了狗苟蠅營之輩,這樣柏拉圖軍人可以少流點血。


    蘭瑟先是本能地如釋重負,但他聽到那些指揮部年輕的女軍官放聲大哭起來。


    “為什麽要槍斃我們?我們不過是管理通訊的啊……”隸屬第七艦隊的艾米莉痛哭流涕。


    她們不過是剛剛從軍校畢業而已,分配去總指揮部做一些最輕省的工作,竟要被拉去處決了。


    徐少尉憐憫心一動。


    “璿璣不是那種隨意的女孩,她在心裏一直愛著一個最理想的男人,他是一個蓋世英雄,英勇無敵的騎士,又是仁慈寬厚的王者,卡爾基……你明明可以做這樣的英雄……”蘭瑟略有激動地提高了嗓音,“如果她知道愛過的人如此殘酷,她會多麽傷心!”


    “別再提她了!”卡爾基立即命令徐少尉不要再說了。


    璿璣是他最美好的回憶,也是他的秘密。他不希望在那麽多人麵前提起她,他的朋友和部下們都非常聰明,雖然他們未必都聽得懂,但馬上會領悟這層關係。


    “戰場上沒有英雄,那種幻想白馬騎士的浪漫主義會死得很慘。我在戰場上是僅從現實利益出發的指揮官,隻做對自己有利的選擇……”生硬的德語從卡爾基嘴裏說出來更強硬,他那雙藍眼睛用睥睨眾生的神情,看著比自己矮半頭的徐少尉。


    “我隻是一個裁判,一個篩選者,我會篩你們如同過篩子。”


    她和他,不過是命運之海上的兩片浮萍,偶然相聚,風吹則散。


    在一起的53天如此美好,最後他還是柏拉圖的武將,她則是……芒星城所敬禮的女神,慈氏和伊什塔爾是永遠不能在一起的,徒留一場空夢。


    “你得感謝她。”


    卡爾基冷冷地丟下一句話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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