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怕那人。 關於朝堂,她知道的雖不多,但關於眼前這人相關的,卻是經常牢記在心。 她知道關於這人和那位日後登上皇位號稱元興帝的三皇子,是在元宵燈節上相遇結識的。 她又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她隻能說都是因為這張臉。 指甲輕輕拂過自己這張從小被稱讚到大的麵孔,涼涼一笑。 她還記得呢?當時她居住在城外,每每擔心受怕,怕那人過來。 巍巍皇權,她又怎麽能反抗。 而那人,許是不在意自己的,想要的看上的不過是自己身體,其餘的,又有什麽。 他低聲寬慰,偶爾嬌寵,時常從宮中過來自己這裏,甚至硬生生給她在城中置了房屋,高興時對自己曾經的事情細細講給她聽,關於那人和蕭靈隱的事情便是這麽聽來的。 或許她隻是一個依仗他的弱女子,翻不出他的掌心,他才總是講著那些朝廷上的荒唐事情。 有時候,她又嗤笑自己,為什麽遲遲不去死,而是苟活於世。 到最後,還是這個自己曾有過念想的未來大晉權臣,解救了自己。 她也知道那時候朝中眾人在這個權臣死後,怎樣瞬速地將支持他跟隨他的大臣紛紛斥為黨羽 ,通通發配到偏遠的州,病的病,亡的亡。 那朝中的奸臣,擁立小皇帝,搜刮民膏,草菅人命,貪圖享樂,以權謀私。 她便這樣冷眼看著,隻等著自己去了。 可沒想到,不過幾年,京城就破了。 夏兵臨城,皇帝和臣子紛紛想逃竄,結局究竟如何,她也不知。 忽而憶起年少時在宮中時和大皇子生母相處時的場景,唉,她又歎了口氣。 那是個好女人,可惜可惜。 她未曾想過爭寵,更未曾想過自己的孩子登上皇位。 太子,東宮,儲君,對於別人是夢寐以求,可是對於大皇子,她這個溫順柔弱的丈夫,多半是情非得已,順勢而為,難以退卻。 當初太子病逝,生母聞之,痛哭暈厥,她立於一旁,亦是感傷落淚。 丈夫是她的倚靠,是她一生的歸宿。 可是,對於這個宮中不受寵的妃嬪來說,那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此生的寄托。 後來,這位姐姐便病了,瘋瘋癲癲地總是說“都是太子之位害了他,都是太子之位害了他。”。 阮流珠在床前照顧她,聽著她的話,怎能不難受。 後來,這位姐姐又說“流珠,你可知我心裏有多悔,我恨,恨沒以命相求,換得我兒性命。若是我兒不是太子,不當這個太子,他便不會去了。” “我好悔,悔當初沒有去求皇上,如若舍去了我這番性命,皇上也便不會立他為太子了。那些大臣不過是拿著我兒當個靶子,皇上素來因我緣故,不喜我兒,那太子,又哪是他能做的上的。” 聽到這裏時,阮流珠隱隱知曉當初自己被選為太子妃的原因。 她祖上確實是跟隨晉朝開國之君打過江山,隻是後來迅速沒落。到她父親這一代,已是走商路多年,經營尚可,在京城中置了好幾家大商鋪,頗為富有。 她中選,不過是帝王妥協下的怨氣。 忽的想到前些日子,父親早年間入仕途交好的好友,來到家中時的談話。 大皇子生母去了,那位姐姐去了。 大皇子並沒有被立為太子,而是為母守孝去了。 阮流珠一愣,停下步伐,望著洶湧的人群,她早該想到的。 熱鬧的街市,繁盛的燈品,卻抵不住她心中的悲涼。 那位姐姐,應是自己了斷了吧! 如若不這樣,又怎麽堵得住那些臣子的悠悠眾口。 百行孝為先,為盡孝道,這些朝廷大臣也能消停一會兒,讓那個溫和愛畫的男人獨自享受幾番清靜。 隻是,他受得住嗎? 雖為夫妻不過兩年,她早已知那個男人是個重情人。 “你說,那娘子是不是和你一樣?若你是我,那她……”蕭靈隱望著波流不息的河水,低低歎說道。 蕭子瑜雖不能控製身體,但也是旁觀這一切。 他不知道原來也有人和他一樣回到了過去,也不怪乎,如今的發展和曾經他經曆的相差甚遠。 那女子,他自是認識的。 甚至,她眼中的情意,他也知。 那是個苦命的女人,丈夫去世,卻被強占。 元興,好一個元興帝,永平帝去了後,諡號為理,三皇子繼位,改年號為元興,有仿照當年元泰之名,意為改革明興,蕭子瑜以為他是這麽想的。 卻不料,通通都是笑話。 德行不端,得位不正,心滿私利,不配為君。 誰能想到,這位大晉的皇帝,被人稱為英明神武的帝王,卻是個強占自己嫂嫂的昏君。 當初,他還不明白,此人引誘阮氏,靠的是自己。後來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得管。 而且,天底下,有比一個愛好下毒的皇帝還要來的荒謬嗎? 毒死了自己大哥,迷倒了自己嫂嫂,此乃小人之道,悲劣無比。 隻一個字,騙,騙得了不少大臣。 他好生會做戲。 蕭子瑜想起曾經,冷笑一聲。 雖為君,卻滿腦子想的都是權術,都是他的皇位,他的江山,他的美人。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這樣的人怎配為君。 他不屑。 冷落皇後,寵信美人,聽信方道,沉迷煉丹,隻求長生,耽擱朝政。 這樣的君王,早就失了臣心,不過靠著權術支撐而已。 平生煉毒,不知凡幾,最後,死在自己親手煉製的毒藥下。 蕭子瑜隻想一笑。 他承認自己也是卑鄙無恥之徒。第80章 第三個世界18 “大哥兒, 你且過來。”站在城樓前觀望的永平帝微歎了口氣。 何安移步,望向城樓下, 那是數不盡的燈火, 熱鬧喧嘩的街市,絲竹之樂悠悠傳到耳邊,愣呼呼產生一種魔幻, 玄妙的觀感,台上的人在演,坐下的人也在演。 人已入戲,難以離場。 “你看, 這樓下的百姓, 是如此的歡樂。”男子語氣帶著感慨, 又道, “當年,我晉朝初立,力反前朝,大開科舉,取天下之英才。這一步,做的實在是太對了。” “民雖以食為天, 但明學識之重。重教化,民之福也。”何安立於他身後,緩緩開口道。 “當年,我初遇範相,為之心折也。隻是, 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後來便也就罷了。隻是,宴兒,我知道你是個沉穩內斂的性子,若到那一日,好好過吧。”永平帝轉身,看向身旁這個神色自若,卻又隱隱含著幾分悲憫之意的孩子,心中突然就淡定了,困擾了自己那麽多年的事情,也終究該有個找落了。 “至於兄弟幾個,也都需要你看照。二哥心大,卻忠義,三哥聰慧敏捷……至於四哥,他還小,你也無須和他計較。”說到這裏,永平帝又歎了口氣,輕聲道,“做個閑王,又怎麽不好。我朝,不似前朝,爭紛不斷,必受其亂。富貴在天,生死有命,位高而責重,有時候,我在想,若是我隻是個閑王……”永平帝的目光越來越縹緲,仿佛回到了當年,他在家中聽到朝中鄭太後選擇了他的時候,父早死,已識得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但依稀有那麽幾分少年的輕狂。 初為帝時,胸中抱負,如烈火,如巨波,燃燒著,翻騰著,熾熱無比,又得賢才知己,遂奮發而向上。 無數個日夜,聽他之語,學治國之道,謀求一個機會。然而,還是錯了呀。 錯的太深,錯的太晚,隻能追悔莫及,不曾相見相識。 英君賢相,早就再也不是了。他如今待去了後,又有何聲名。也許,這幾年來,恐是隨了他們的意,倒是不會過分追究了。 “元宵過了,科舉將至,又是一陣忙活的時候了。”永平帝恍惚出聲道。 望著盛世煙火,忽然就想起當年,夜遊燈市,嬉嬉鬧鬧,見得他那嚴謹之名的太傅,與朋友遊玩賞燈,言笑晏晏。 原來,竟是已經二十四年了。 那年,朝中傳來遠在靈州的他的死訊。據說那日他騎了頭驢,行走在鄉間,忽地停下,悠悠對天一笑,隻說了句“未曾悔矣!未曾悔矣!”。後突然恍惚無知,遂被家人尋了回去,晚上長歎一聲後,便去了。 他竟是這樣就去了,死亡原來就如此的簡單。 遠處,正宰同平章事於真,副宰參知政事溫如成隨著幾個一同入宴的大臣們,互有交談,談及元宵,竟是互相提議做起詩詞以助興。 席間眾人多是科舉一路考上來的,起初晉朝科舉沿襲前朝製度,重詩賦墨義,但很快士大夫們便發現這樣的取士標準弊端過大,轉而注重議論。 起初,進士科取士主要是詩賦,詩更是重中之重。後來隨著時間轉變,雖有爭論,但進士逐漸不依賴於詩賦,而是以策、論兼考之。但總的來說,詩賦仍是取士最關鍵的標準。 直到二十多年前的由永平帝與當時首輔範純掀起元泰新政,斷然否決了過去的慣例,進士科隻考策論。當然新政實行沒多少年,那些頗為激進的舉措,早已經廢除的一幹二淨。 但如今,策論已經越來越受到朝廷的重視,元泰新政結束了以往單憑試詩賦取士的格局。科舉取士中最受重視的進士科詩賦,策論二者地位變成同等重要。 因早年間的科技取士重詩賦之風,如今的大臣們也有不少是當年科舉遺漏下來的臣子,因此,吟詩作詞,個個基本都是好手,擬了韻腳後,眾人便洋洋灑灑吟詩起來。 你來我往,推杯換盞,歡聲不斷。 “待瓊林宴一過,我便宣你回宮。”永平帝轉身,望了一眼遠處相談甚歡的大臣們,低聲重咳了一聲後,又道。 “不必慌張,也不用擔心太多。爹爹老了,朝中之事,宰輔看待的多。日後,你也要多聽從宰輔的建議,不要過分固執己見。” 權力,當握在手中,也許起初會膽怯,但最後更有可能是肆無忌憚的揮霍。 一人之力,難以勝天下大勢。 文臣勢大,也許,他們更需要的是一個維穩平衡的君王。至於其他的,他想不到,也不願意去想。他隻需要守著他所愛,所關心,所希翼,其餘的,恐怕是管不了太多了。近些年來,他總覺得這身體也越發的不聽使喚了,精力大有減弱。許是當年之事,終是讓他心裏留下了疙瘩。 當年,那遊俠作難民圖,冒著必死之心進諫,他見圖中百姓之苦,潸然淚下。 終是收了心思,棄了新政,開始不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