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耀欽如釋重負地長長吐出口濁氣:“阿揚,爸爸從沒想過放棄你,一丁點念頭都沒有!那時我以為,嚴予思快死了,我以為不救他的話,他就會哮喘發作而死掉。在爸爸眼裏,你從來是冷靜又堅強的兒子,任何情況下都能照顧好自己,我以為有十足把握可以將你安全解救出來。是爸爸的錯,沒有保護好你,明知道嚴予思不喜歡你,也沒有多加戒備。因為我的大意,害你吃盡了苦頭!你……別怪爸爸了好嗎?原諒我好嗎?” 酒精的功效逐漸發揮出來,卓揚的動作有些遲緩,眼瞼垂下,遮蓋住深邃目光,難辨真假地平靜答道:“如果我說,我沒怪過你,你信嗎?” 嚴耀欽一愣,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阿揚你說真的?” 卓揚嘴角輕挑,釋然一笑:“世上的事,都有很多麵,誰也沒辦法全部看透。經曆過一次死亡,反倒讓我看見好些從前看不到的東西。醫院裏頭醒來,忽然變成了一直討厭著的人,麵對陌生的爸爸、哥哥,參加自己的葬禮,得知真正的死因,又在祭漁島上領受你所做的一切……這段時間經曆的,比十幾年加在一起還要多,想的太多,腦子都快不夠用了。說起來,我有什麽資格怪你呢?我的出生,本就非你所願,憑空冒出一個十幾歲的兒子,任誰都會難以接受吧。一個因為陰謀和算計而來到世上的孩子,有什麽資格去奢求父親的寵愛呢?” “阿揚,不是你想的那樣……”嚴耀欽想要解釋,卻被卓揚輕描淡寫地一擺手,製止住了。 少年軟軟仰靠在沙發裏,用手指上的關節不斷揉壓著眉心,望向天花板幽幽訴說著:“你和媽媽之間的事,我毫無興趣,不用解釋了。我既不是你,也不是她,沒有立場斷言誰對誰錯。我隻是機緣巧合之下,降生到了這個世界,恰巧有個叫嚴耀欽的爸爸,又恰巧有個叫卓雲的媽媽。活在世上,隻有自己才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不是嗎?擺在我麵前的路很多,並沒哪條是非走不可。我想要嚐試一下有爸爸的滋味,想要回到嚴家來生活,想要得到你的喜愛,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得到了,我問心無愧,得不到,是咎由自取,與你無關。綁架我的人不是你,殺我的人也不是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無所謂原諒。爸爸,不需要特意做這些,沒有意義。” 嚴耀欽凝神思索著兒子的一番話,明明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合在一起,卻又好像聽不懂似的。他半蹲在卓揚前麵,將少年一雙冰冷異常的手捉在掌心,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將它們暖起來:“阿揚,爸爸知道這是氣話。你如果不介意,就不會在發燒昏迷時哭得那麽淒慘了。我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孩子,不肯示弱於人。你放心,從前是爸爸疏忽了,今後一定會好好保護你,不再讓你吃一點苦,受一點傷。爸爸會將出生到現在欠下的所有父愛一道補償給你!” “我哭過嗎?我自己的都不知道,真是丟臉!”卓揚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微醺之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彌漫著霧氣,“怪不得,是我發燒的時候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吧……還好是這樣。如果現在你逼問我到底是誰,我真的回答不了,我會覺得難以啟齒。” 他的神色一陣黯淡,轉而又倔強地揚起了嘴角:“算了,哭也哭過了,就不要再提了。死亡的滋味,不知道世上有幾個人嚐試過,即便說出來,也沒人能夠體會。不要再浪費時間去做什麽,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又怎麽會虧待自己呢?你看,死過一次都可以再活過來,證明我的生命力足夠頑強。傷口再深,早晚總會有結痂、痊愈的一天,就請爸爸……不要再去掀開它了……” - 嚴耀欽覺得麵前似乎豎起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壁,將父子兩個幹淨利落地隔離開來。這讓他想起卓揚口中形同束縛的玻璃魚缸,金魚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個世界,卻又永遠都到不了。 此時此刻,他們麵對著麵,心也各自不受阻攔地袒露在外,卻再也沒辦法貼合在一起了。 嚴耀欽的心裏升騰起陣陣煩躁。他抽出一支香煙,希望煙草中的尼古丁可以幫助自己平複情緒,又忽然想起卓揚就在身邊,不得已將煙揉成一團,隨手拋進了垃圾桶。毫無辦法之下,苦笑著歎了口氣:“怪不得呢,你是故意不肯隨爸爸到多倫道去看那間重新裝潢過的畫廊吧,是我考慮不夠周到。阿揚,不要那麽抗拒好嗎?不要有任何顧慮,一切都交給爸爸,讓我來好好愛護你。其實一直以來,爸爸不是不喜歡你,爸爸隻是……” “噢,是嗎?爸爸說是,就是吧。或許我理解錯了。”卓揚心平氣和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恍惚,“我隻是好奇,爸爸所喜歡的那個卓揚,到底是真正的我,還是你所看到的我?三年了,你對我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我怎麽會不了解我的阿揚!那些關於兒子的點點滴滴在嚴耀欽腦海中一一呈現,他喜歡的顏色,他愛吃的食物,他常看的書籍…… “你一定想說,‘我怎麽會不了解卓揚呢’沒錯吧?”卓揚挑起雙眉,盯著眼前三尺虛空,遲緩地搖了搖頭,淡然笑道,“我確實常常穿著溫暖又素淨的淺駝色衣物,我喜歡它嗎?一點也不。隻是因為爸爸的寢具、睡衣與休閑衫總會挑選那種顏色。一個人在最私密場合所做出的選擇,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喜好,所以那時爸爸喜歡的顏色。每次出去吃東西,我總會點薑撞奶和菠蘿油,常被嚴予思笑話。那也並不是我最愛的食物。你一定不記得了,剛回到嚴家時,你曾經帶我們三兄弟去品嚐過一家即將結束營業的老字號,東西吃起來平平無奇,你卻極盡讚美之詞。後來我慢慢想到,那家茶餐廳正好在爸爸讀書的中學附近,或許你所懷念的,不僅僅是食物,還有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吧。所以我總希望,通過不斷的嚐試,能幫你找回記憶裏的味道。你以為我很喜歡阿加莎的書嗎?其實我並不是個推理文學愛好者,無論大偵探波洛還是馬爾普小姐,我都不感興趣。是啊,我讀了她所有的作品,那僅僅是因為,你曾珍藏過她的一份手稿……當然,我做這些,都是按照自己意願行事的,你完全不需要有任何負擔。我說出來隻是想告訴爸爸,我是個非常表裏不一的人,你喜歡的阿揚,並不是我。不要再做什麽試圖讓我開心了,那隻會讓我發現自己的徒勞無功,使我覺得更加挫敗。” “是,你說的很對。其實我根本不了解你……”嚴耀欽在地毯上無聲地踱來踱去,腳步沉重。他急於將自己的心思展露給兒子,連音量都不自覺放高了幾分,“不了解又怎麽樣?我可以重新去了解你啊!花多少時間都不要緊!阿揚,爸爸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別再胡思亂想了,安心陪在爸爸身邊好嗎?” “真的喜歡?這種喜歡又價值幾何?爸爸,若是現在讓你把整間嚴氏交給我,可以嗎?”不等嚴耀欽做出反應,他自己先嗬嗬嗬笑出聲來,“別介意,我隻是開個玩笑。對於生意,我一竅不通,也沒想過得到爸爸的財產。很多事,最好不要輕易說出口,說得太重了,怕會承擔不起。” 嚴耀欽明白,哀莫大於心死。他能麵不改色輕鬆說出這番話,看來對這個家,對自己這個爸爸,是真的毫無眷戀了。 卓揚審視著嚴耀欽的臉,片刻之後,笑眯眯點點頭:“好吧好吧,不安也好,愧疚也好,補償也好。如果爸爸真的喜歡我,應該會滿足我的理想和願望吧?裏島這個地方住得久了,讓人不舒服。我想出去走走,去澳洲,法國,或者意大利,想去專業地學習藝術。作為一個喜歡孩子的爸爸,這點要求,總可以滿足吧?” 嚴耀欽內心的煩躁愈演愈烈,一天之中,幾乎要把他上半輩子所有的解釋和表白都用完了。這種不屬於自己的說話方式和行為方式,在消耗著他為數不多的耐性。最終他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住煩悶,強擠出幾分笑意:“阿揚,我知道,你若真想走的話,誰也留不住。你想去讀書,念設計也好,念繪畫也好,爸爸可以幫你申請中意的學校。我也知道,你經濟上完全能夠獨立,但是別忘了,你如今隻有十五歲,很多事情都需要有監護人授權才行。就算你想走,起碼要等到過完十六周歲的生日。再說……” 他咬咬牙,硬下心腸,小心說道:“這些天在島上,依舊可以看到新聞吧?想必你也該留意到了,卓家最近動作不斷,要與裏島、外島幾家船業公司結成行業聯盟,談什麽共同進退。歸根結底,無非看到嚴家最近與同生會來往密切,要合作賭船生意,想借機打擊報複。為了你,我可以容忍他們,甚至可以承受一定程度的損失。但你要明白,我雖然是當家人,可嚴家的利益卻並非隻關乎我一個。怕到時候,我不動手,自有人會動手。事情真鬧大了,最後吃虧的隻能是卓家。你想走,起碼也要把這個大麻煩解決掉了再走。” 他了解卓揚,如今能牽絆住他的,隻有這僅剩的一點親情而已了。 卓揚靜靜看他說完,忽然撲哧一聲樂了出來:“爸爸,恐怕最後這一段,才是你真心想說的內容吧。對付舅舅和外公,還有誰比我更有用!” 這種傲慢的語氣讓人錯愕,嚴耀欽不敢想象這是從那個溫順聰慧的小狐狸口中說出的話。他耐著性子分析道:“阿揚,你在氣頭上,我不跟你計較。你願意這樣想我,也隨你吧。就算我是為了嚴家,但處理好卓、嚴兩家的關係,對你和你舅舅,都有好處。” 卓揚揉了揉濕潤的眼睛,笑出一片冰涼:“是啊,外公和舅舅都是我很重要的親人,我不能眼睜睜看人欺負他們。我來到嚴家三年了,這三年裏,每個人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我,我很清楚。從前我一味忍讓著,不是害怕,而是不希望被無謂的爭執打擾到我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現在不同了,我是嚴予思嘛,麵對威脅,嚴予思能做出什麽樣的事,爸爸該想象得到吧?大可以像個孩子一樣,無知又任性!當然,我年紀還小,沒有什麽本事,不過三年來跟在爸爸身邊,這裏頭倒是裝了不少東西……”他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那些時間啊,數目啊,對話啊……裝得滿滿當當。我不懂,完全不懂,但是我想,外麵自然有人會懂……爸爸,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想法設法把這個變成嚴予思的卓揚送走,不然,總有一天要後悔的……” 嚴耀欽微微一愣,這個孩子,和他印象中的似乎有些不同了。是啊,再溫順的小狐狸,也有他的尖牙和利爪。 好吧,阿揚,我們就各自動用自己的本事,保護好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吧。 卓揚的話似乎還未說完,隻是身體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漸昏沉起來,搖搖晃晃倚在扶手上,慢慢合起了眼睛。嚴耀欽默默望著醉意浮現的卓揚,沒有說話,隻輕手輕腳取了條毯子出來,蓋在卓揚身上,又坐到他身側,將人摟在懷裏,用手小心扶著頭,靠到自己肩上。 這種感覺,很享受。 陽光從窗外越爬越高,一點點升到半空。影子從左側移到了右側,父子倆就這樣依偎著,直到完全籠罩在陽光裏。 隻要像這樣緊緊摟著,就跑不掉了!阿揚是一枚多麽寶貴的小棋子!這一次握住了,就絕對不能放手!死也不放! 第17章 聖誕快樂 十一月的紐約,正值隆冬。陽光被城市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樓阻擋在外,街頭陰冷異常。 這一天,是本月最後一個禮拜四,也是美國人的感恩節。街頭表演的遊行隊伍沿著百老匯大道一路緩緩行進,精美花車承載著上千名身著節日盛裝的啦啦隊、小醜、模特兒,綿延數公裏之長。 胡公子的車隊不慎選錯了路,被阻隔在街口,進也進不去,退也退不出。無奈之下,一行人隻好放鬆心情,觀賞起了演出。 耳熟能詳的卡通人物們被製作成了幾層樓高的巨型氣球,一一飄過。麥當勞叔叔,四眼天雞,海綿寶寶,克裏夫小狗……孩子們的歡呼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嚴予行的目光被角落裏一個不起眼的小飛俠吸引,一直注視著那個綠色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視野外。 胡公子拍拍他的肩膀,戲謔道:“看不出來,阿行,難道你也有一顆童心?可別告訴我說什麽人人心裏都有一座夢幻島。” 嚴予行爽朗一笑:“好了肖恩,在你我這種信仰強權和暴力的人眼中,世界上哪有什麽童話!我隻是忽然想起了我弟弟,他很喜歡小飛俠,睡覺的時候枕頭底下也要壓著一個塑膠模型。” “上次生病的那個弟弟嗎?該有十五六歲了吧?真讓人驚訝,令尊那種人物也能養得出這麽幼稚……嗯……天真的孩子。”胡公子與嚴予行年紀相仿,身世經曆也頗為相似,故而幾次接觸下來,言語之間已經沒什麽顧忌,儼然熟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嚴予行眉毛一高一低,撇撇嘴,做出個很無奈的表情:“我那個弟弟倒真有點像彼得·潘,恨不得永遠生活在童年裏,整天任性得不得了,從來不肯考慮別人的感受。雖然是這樣,卻又偏偏隻聽我一個人的話,對著我這個大哥的時候乖巧又溫和,真是沒辦法。”話是抱怨的話,笑容卻難得透著幾分溫情。 胡公子察顏觀色,了然笑道:“生在大家族裏,手足之情確實難得。你知道嗎,我家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恨不得想盡各種辦法除掉我這個長子,若是此刻我突發急病死了,他們今晚就會在格裏芬開派對慶祝。” 嚴予行謹慎地瞄了眼前座的保鏢和司機,又看了看胡公子,見其神色沒有任何異樣,知道都是完全信任的人,於是也跟著歎了口氣:“是啊,是很難得。和你一樣,我家裏也有兩個弟弟。一個呢,很聰明,卻處處裝傻,另一個就明明很傻,卻總想要裝出聰明的樣子,誰知道因此又做出許多更傻的事。”他望向窗外,眼球被街頭景致映照得五彩斑斕,神情略有些恍惚。 就在昨夜,嚴予行與裏島嚴家通了電話,匯報了這幾天的工作進度,當時爸爸的語氣聽起來輕鬆和緩。可是在他提出想和弟弟說幾句話的時候,卻被斷然拒絕了。重新打給心腹詢問,得到的結果卻是“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四個字,才真不尋常。出了那麽大的事,爸爸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家裏的工人撤換掉不少,手下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也紛紛受到了處置,嚴予行對裏島的一切徹底失去了掌控。其實他心裏清楚,自己人在外頭,即便嚴予思真出了什麽事,也是鞭長莫及。 這個小弟是多麽喜愛他,依賴他,做為哥哥,卻又沒辦法回報他的那種喜愛與依賴,甚至不得已之下,要人為地疏遠這個弟弟,真是好內疚。那時候嚴予思信誓旦旦地說,要幫哥哥解決掉一切麻煩和障礙,自己還以為那隻是他平日沒頭沒腦的過激言辭而已,誰知就捅出了這麽大的簍子,讓人想幫忙遮蓋都蓋不掉。 想想也奇怪,他那樣一個毫無心機的人,到底哪裏來的膽子,會跑去殺人呢?又是從哪裏找來的門路,去聯絡到一個頗有經驗的殺手呢? 看到嚴予行的臉色平靜之下暗藏憂慮,胡公子像個普通的美國大男孩一般豪爽地勾住了他的脖頸:“得了阿行,不要魂不守舍的。想念女友了?今晚帶你去見識一下曼哈頓最牛的夜店,金發美女,拉丁小妞,應有盡有。不如……介紹我妹妹艾妮給你認識!” “不必費心了!”嚴予行趕緊回絕,“我對你們胡家出產的千金小姐絲毫不感興趣。我可不喜歡踩著四寸高跟鞋抱著哈巴狗的芭比娃娃。”僅僅一麵之緣,這位胡艾妮小姐已經讓他避之唯恐不及了。 見到有人如此抗拒自己的妹妹,胡公子倒沒有任何不悅:“你的形容妙極了阿行!那麽嚴大少爺的口味是怎麽樣呢?說來聽聽,算是兄弟之間增進了解。” 嚴予行倒很大方:“相比之下,我喜歡簡單獨立一些的女孩子,沒那麽多心機,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不參雜太多意義。那種白t恤、牛仔褲,幹幹淨淨的,反而更自然可愛。” “哈,原來如此。”說到感情的八卦,胡公子興致盎然,“不過要提醒你一句,作為家裏的長子,你恐怕和我一樣,最後都要為了家族利益不得不進行政治聯姻。最終到底會和誰在一起,與其說靠緣分,不如說靠運氣。所以呢,兄弟,千萬不要真心喜歡上哪個女孩。” 嚴予行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對此他早有準備了。欽定太子,受到父輩栽培,將來繼承家業,得到的比別人多,付出自然也要多。愛情這東西,祖祖輩輩,在嚴家根本就沒出現過。 巷子另一側,一棟三層公寓吸引了他的注意。感恩節還沒過去,那戶人家就早早擺出了全套的聖誕飾物,麋鹿車,大胡子聖誕老人,巨大的紅色襪子,手杖,還有鑲嵌在樓房輪廓線上的長串彩燈。 生活在那樣的家庭,應該很有趣吧……天寒地凍間,望著一個花團錦簇的陌生人家,嚴予行忽然覺得心裏暖呼呼的。 - 同為國際大都會的裏島,因為地處亞熱帶,與紐約相比,冬季要溫暖許多。 傍晚斜斜的日光底下,一列三輛低調黑色轎車劃破幹燥的空氣,緩緩駛近。車輪攜著勁風,攪起鋪天蓋地的汙濁煙塵。這是一片嚴氏競投下來等待開發的工業用地,放眼望去,四周雜草叢生,黃沙漫漫,倒頗有幾分西部片中的荒涼景象。 車子停在一處舊廠區門前,保鏢們幫老板打開車門,一手虛扶在上方。嚴耀欽從容地躬身鑽出車子,又回身打算去拉卓揚。誰知不等他手到位,卓揚已經靈活跳了下來。灰塵隨著腳步升騰而起,他很及時地掏出口罩戴好,不需要任何人關切提醒。 嚴耀欽的手停在半空,自己搓了搓手指,無奈地垂了下去。 讚伍小跑著迎上前來,殷勤招呼道:“嚴先生,小少爺,請隨我來。”轉身引領著二人走向一間密不透光的巨大倉庫。 雙層鐵門拉開,地上靠坐著兩名男子,其中長發的正是當日綁架案的元凶阿彪,身邊瘦小那個是他的同夥。另一側柱子上還吊著一個,樣子有些眼熟,仔細辨認之下,似乎曾出現在嚴耀欽甩來的一疊照片上——那就是在背後開了一槍,置人於死地的殺手。三人都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嘴巴,形容憔悴不堪,室內隱隱透著便溺的刺鼻氣息。 卓揚微微皺起眉頭,晶亮的眼眸中飛速閃過一絲訝異,又很快垂下眼瞼,遮蓋掉了心底的情緒。 嚴耀欽輕擺了下手,隨從全部退了下去。他掏出自己隨身的一把小手槍,捏住槍管反著遞給兒子:“阿揚,這幾個人都交給你處置。隻要能幫你出氣,怎麽做都可以。想親自動手,還是由爸爸代勞?” 尚有知覺的幾人聽見這話,都恐懼地不斷掙紮,無奈繩索綁得結實,絲毫沒有扭轉餘地。 卓揚接過槍,握住掂了掂,手感略顯沉重。他隻在射擊場裏開過槍,還從未經曆過實戰,對於親手殺人這種事,他完全沒有興趣嚐試。 見對麵少年一直垂首沉默,久久不發一言,似在暗暗盤算著什麽,嚴耀欽耐心候在一邊,既沒有建議,也沒有催促。終於,卓揚抿了抿嘴角,小聲商議道:“能不能請爸爸先離開一會?我想單獨同他們說幾句話。” 嚴耀欽一愣,不知兒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略為遲疑之後,倒也點頭應允了。他親自檢查過綁縛幾人的繩索,又小心提醒兒子握好槍,千萬不要走火傷著自己,這才帶著滿腹狐疑退了出去。 因為害怕卓揚出現什麽意外,鐵門隻關起了一層。隱隱約約能夠聽見裏麵在對話,隻是聲音極小,聽不出內容。嚴耀欽點起支煙,麵無表情地吸著,耳朵留意著倉庫裏頭的點滴動靜。 大約一刻鍾光景,卓揚麵色平和地走了出來:“爸爸,還是交給你的人去處理吧。我答應了裏頭幾個,用最快速的方法送他們上路。”他轉而看了看嚴耀欽身邊阿義,將槍遞了過去,“義哥,如果子彈射中腦部t區的話,應該可以立即死亡吧?” 阿義不知所措地望向嚴耀欽,見老板點頭默許,這才恭敬地接過槍,開門走了進去。噗噗噗三聲悶響,幹淨利落地解決了一切。 嚴耀欽順著鐵門縫隙望去,三具屍體倒伏在地上,與生前滿臉殺氣相比,死後的麵容要安詳許多…… - 將現場交給讚伍處理,嚴耀欽攬著兒子肩膀向車子走去。保鏢們遠遠分散在四周,嚴耀欽用隻有父子倆能聽見的音量探問道:“阿揚,剛剛和他們談了些什麽,能透露一些給爸爸知道嗎?” 這話聽在卓揚耳朵裏,竟品出點要求分享的無賴小孩嘴臉。他淡然瞥過一眼,答非所問:“爸爸,對我來說,手刃仇人這種事,並不會比將他們交由警方和法律懲處來得痛快多少。氣憤和怨恨隻是一種情緒,我不會把它們當做人生主題。” “怎麽?對爸爸這種處理方式不滿意?看來我又給你帶來困擾了。”嚴耀欽自嘲地笑了笑,語氣倒是溫和誠懇,“好吧阿揚,你有任何不滿都可以對爸爸提出來,我會盡可能按照你的意願行事。” “我的意願?我的意願就是盡快離開裏島。”見嚴耀欽臉色忽地一沉,卓揚知道這個話題根本無法進行下去,他輕輕歎了口氣,“算了,說回到今天的事吧。阿彪間接害死了我,但他真正想要對付的人是爸爸,確切地說,他是你的仇人才對。他固然有罪,但無論從道德還是司法的角度,都罪不至死。至於那位殺手於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隻不過是個工具。說到真凶……哼哼,在這裏!”他勾起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露出一絲譏笑。 嚴耀欽收住腳,俯下身體,與兒子保持在同一高度,直視著卓揚的雙眼說道:“阿揚,不必有同情!真正殺掉那些人的,不是爸爸,而是他們自己的貪念和愚蠢。我這麽做,固然有抱負的因素在裏頭,但也是為了保護你。要知道,隻有死人才不會亂說話。殺掉他們,才能保證嚴予思的所作所為不會流傳出去,以免你再遭受不必要的冤屈。” “所以我沒有阻止爸爸,不是嗎?”卓揚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殺與不殺,已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我也從來不認為,殺掉一個人是最好的報複方式,世上有大把比死亡更痛苦的事。可我需要有一種辦法,讓自己今後不再受到同樣的傷害。所以歸根結底……我和爸爸沒有分別。不知道……這算不算從爸爸那裏繼承來的財富呢?” 對於他語帶機鋒的揶揄,嚴耀欽權作未查:“阿揚你放心,嚴予思做過的一切,我會完好地掩蓋掉,不會再給多一個人知道。別怕,有爸爸保護你!” “哦?那還真是要……謝謝爸爸了。”彼時卓揚正走到台階上,站在高處一回身,目光從低垂的眼梢漫不經心拋過來,嘴角緩慢揚起,現出一彎新月的弧度。笑容明媚燦爛,語氣卻透著輕蔑。 嚴耀欽微微愣怔,煩悶之中竟還有一絲的……甘之如飴! - 回程路上,車子經過伯爵街,有些擁堵。 卓揚一直深縮在座椅裏,頭枕著靠背偏向一側,定定瞧著窗外,像在神遊。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不自覺挺直脊背,手扒在玻璃窗上,專注望去。 某家知名戶外用品店櫥窗前,站著個留男仔頭、背雙肩包的女孩,正是卓緣。她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頭頸歪向一側,對著櫥窗中一套滑雪裝備發呆,嘴巴裏鼓著氣,像塞了個大包子。那是她不開心時慣做的神情,不好看,青蛙一樣。 卓緣背後碩大結實的舊帆布包,對卓揚來說很熟悉。這位表姐曾經花了兩年的時間,靠自己打工賺的錢,背著它遊遍了歐洲。在卓揚印象裏,表姐很少哭。她是個名符其實的假小子,絲毫沒有大家小姐的斯文嬌氣。念中學時逃家出去玩,沿著三樓排水管爬下去,摔斷了腿也沒掉一滴眼淚。可是在自己的葬禮上,卻不計形象地哭出了滿臉鼻涕。 這家戶外用品店,早在幾個月之前,他們姐弟就曾經來過。那時候預定要去滑雪,卓揚花了很多時間去比較、挑選各種裝備,惹得急性子的卓緣十分不耐,她不停催促說:“你可真麻煩,又不是不再來了,距離聖誕節還有很久,出發之前來買也是一樣的。” 誰知不經意下,一語成讖,卓揚就真的不能再來了。想必她是因此而懊惱傷懷吧。 嚴耀欽見兒子緊張地看著對麵街,不知有什麽緣故,想吩咐司機停車,剛喚了聲“阿萬”,就被打斷了。 卓揚後腦勺上長了眼睛般,對爸爸的意向了如指掌,率先指示道:“萬叔,不要停,趕快開走!” 哪怕僅僅為了表姐的這份追憶,也要好好維護卓家。爸爸,我們就各自動用自己的本事,保護好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吧。 - 裏島的聖誕,缺少了皚皚白雪做背景,穿紅袍的大胡子老頭也隻好拋棄麋鹿車,擠進各色人種齊集的喧囂街頭,賣力地派發起試用裝,宣傳卡,折扣券。 商家們全部做足了功夫,售貨小姐戴起聖誕老人的紅色長帽,琳琅滿目的禮物包簇擁著聖誕樹,櫥窗被布置成了微縮舞台,活動玩偶忙碌得歡蹦亂跳,引來無數大人孩子駐足圍觀。 小廣場旁邊的露天咖啡座,卓揚閑適地坐在木椅上,晃蕩著雙腿,手指捏著一小塊方糖放在唇邊,用舌尖貪玩地輕輕舔著。遠處噴水池邊,幾隻覓食的鳥拍閃著翅膀,倏地飛過來,又掠過一排排五顏六色的遮陽傘,衝向藍色天宇。 卓揚要等的人終於出現了。相隔幾張桌子之外,卓緣依舊背著她的大號帆布包,叫了杯暖烘烘的拿鐵,邊喝邊掏出手機,專注地擺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