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上無遮無擋,嚴耀欽隻能盡量選擇個背風的方向,將卷成一團的卓揚緊緊抱在懷裏,希望依靠自己的身體,幫兒子阻擋下一部分風力。他用空出的那隻手不斷揉搓著卓揚裸露在外的皮膚,試圖幫他維持住所剩無幾的熱量。 卓揚的眼皮越來越沉,呼吸聲幾不可聞。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睡過去,會產生什麽後果。嚴耀欽隻能一刻不停地對他說話,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對不起阿揚,爸爸又連累你受苦了。” 卓揚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輕輕笑道:“我還以為你很厲害呢,以為你無往不利。誰知道,在島上夾著尾巴逃跑不算,還被人搞得這麽狼狽,真丟人。” “是啊,其實我一點也不厲害。”嚴耀欽自嘲地笑道,“我會逃跑,也會害怕。外人看到的那種氣勢洶洶的樣子,有些是裝出來的。你知道嗎阿揚,有時候越害怕,越要裝成無所畏懼的樣子。你害怕的時候,對手一定也在怕,就是要和人賭一賭,看看誰先膽怯讓步!” 卓揚很艱難地小幅度搖了搖頭:“原來大名鼎鼎的嚴先生,人生也是靠賭出來的。今晚你猜我們先等來的是救兵還是殺手?你猜你賭得贏嗎?” 嚴耀欽手下不停,繼續幫卓揚按摩著身體,連帶堅定地一點頭:“算上阿揚那一份,一定賭得贏!我一定平平安安將你帶回家!” 身體冷得不住發抖,感官也遲鈍了,卓揚隱隱覺得嗅到了不同於海水的某種腥味,像是血液。他扭動了幾下自己的身體,並沒感覺出尖利的疼痛,於是詢問嚴耀欽:“你是不是……受傷了?” 嚴耀欽胳膊上的口子還在不停流血,隻是冷風吹著,痛感沒有先前明顯。可是隨著懷裏卓揚一陣亂動,傷口被不斷摩擦著,再次劇烈地疼了起來。他死死咬住牙關,沒有吐出丁點聲響,好半天,才漸漸緩了過來,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聲調說道:“阿揚,你知道嗎,其實我……其實這一刻我心裏很欣慰。每次我向你說對不起,說會好好保護你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羞恥。在你心裏,我的信譽值早就是負數了吧。所以我很想有一個機會,什麽也不說,直接做給你看,讓你知道我無論遇到什麽險境,再不會丟下你!” 卓揚沉默了一會,有氣無力地幽幽說道:“無論如何,剛才謝謝你了……” 嚴耀欽將卓揚摟得更緊,似乎要把人揉進自己身體裏,臉頰貼著臉頰,輕輕表露著心聲:“阿揚,以為你死掉的那段日子,其實我也反反複複想了很多。每次當你叫我爸爸的時候,我真的很愧疚。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做你的爸爸。就像你說的那樣,你的出生,並非出自我的期願。在你青少年時期,我也完全沒有盡到過養育和教導的責任。沒能夠見到你出生,學步,說話,沒陪你一起打過球,沒同你聊過隻屬於男人之間的話題,真的很遺憾……” 卓揚忽然撲哧樂了一下,打斷了嚴耀欽的喋喋不休:“說什麽呢,我可絲毫不覺得遺憾。尿褲子和豁牙齒的樣子,不知道多醜,巴不得少幾個人看到。” 嚴耀欽用自己長滿堅硬胡茬的下巴蹭著卓揚頭頂的發絲,這種感覺讓他無限滿足,踏實而又溫暖。許久許久,終於鼓起勇氣說道:“阿揚,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要我這個爸爸了。你覺得我不能帶給你想要的生活,對嗎?我一點也不奢求能回到最初見到你時的樣子。都說覆水難收,一個人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會永遠記錄在案,縱然忘記,也無法消失。”他情緒微微有些激動,聲音不自覺抬高了起來,“那你能不能……隻把我當成個身邊的普通人?就像是鄰居,同事,咖啡店偶然結識的陌生人,就當我們重新認識,試著做朋友好嗎?你看,我是嚴耀欽,三十九歲的中年男人,獨身,有兩個兒子,住在香芬裏道,家裏還有一條奶黃色的拉布拉多尋回犬,叫波比……” “波比明明是我的狗……”卓揚苦笑著抗議。他覺得此刻的嚴耀欽就像個在耍賴皮的老頑童,讓人無可奈何。體溫逐漸流失之後,反而感覺不到那麽冷了,隻覺得困倦,想要睡覺。卓揚長長歎了口氣,舌頭有些不夠靈活:“嚴先生是嗎,我可不敢和你做朋友。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你腦子裏裝得下家族,兄弟,大元,甚至整座裏島,我腦子裏隻裝得下我自己。什麽做朋友,別開玩笑了,你腦子比我大那麽多,跟你玩,我可玩不起……”他的眼皮黏黏地結在一起,實在懶得睜開,最後的話幾乎含在了喉嚨裏。 嚴耀欽將整張臉埋進兒子的發絲間,小聲說:“沒關係,沒關係。就像瘋狗說的,管你是什麽,都認定了。就跟在屁股後頭,打也不走,罵也不走,反正認準了……” 阿揚,我真的好喜歡你。不是爸爸喜歡,是嚴耀欽喜歡…… - 卓揚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身處懸崖絕境,一隻手艱難地扣在石壁邊緣,身體吊在半空,搖搖欲墜。腳下是萬丈深淵,望不見底,漂浮著白茫茫的雲霧。頭頂上方,圍著一大圈麵目模糊的男男女女,每個人都神色冷漠,沒有人伸出援手來拉自己一把。 在那些人之中,他一眼就認出了嚴耀欽。可他沒有呼救,因為他不知道嚴耀欽會不會來救他。他害怕求助之後,對方毫不理會,自己就會更加屈辱、絕望地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手好疼啊,骨頭要碎掉了一樣,一點點失去控製,一點點滑脫,終於,身體急劇跌落。 瞬間的失重感將卓揚從夢中帶回現實,猛然睜開雙眼,頭腦一片昏沉,裏麵仿佛裝了一盆濃稠的漿糊,攪也攪不開,無法思考。 夢中疼痛難忍的那隻手依舊有些不適,舉起來看看,手腕和手背上滿是淤青,仔細看能辨得出四根手指的痕跡。手很大,環繞而過,應該是嚴耀欽在水中拚命拉住自己時留下的。卓揚用這隻手握緊拳頭,又鬆開,再握上,若有所思。 門被適時推開,嚴予行走了進來,他本是鐵青著臉,看到小弟一副愣怔的表情,即刻麵帶欣慰笑意走到了床邊,摸著額頭試了試溫度:“ 睡醒啦,還有哪裏不舒服嗎?醫生說你有點輕微脫水,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卓揚的思維還停留在夢裏,反應十分遲緩,老半天,才聽懂哥哥的話,胡亂答了一聲:“噢。” 昨夜驚心動魄的景象一點點浮現在腦海裏,他隨口探問:“爸爸呢?” 嚴予行倒了杯水遞給卓揚,看著他幾口喝下去:“爸爸還沒醒。他失血過多,縫合的時候又打了麻藥,估計要睡久一點。傷口很嚇人,手臂上的肉都快割爛了。好在沒傷到筋骨,你不用擔心。” 卓揚沒想到嚴耀欽會傷得那麽嚴重。當時天黑,海水和礁石都是暗沉一片,根本看不出血跡。嚴耀欽一直抱著他,幫他取暖,那時兩人貼在一起,完全聽不出對方的聲音有什麽異樣,看來是極力忍耐著的。受傷之後還能一路拉住自己,又抱著自己爬上岸,意誌力真是驚人。 雖然爸爸的情況沒有危險,嚴予行的情緒卻依舊十分低落:“你這次真算幸運的,沒有在那個緊急關頭發病,否則就回不來了。爸爸是皮肉傷,估計修養幾天就會好。兄弟死傷好幾個,顧期最慘,爆炸時傷到了腰椎,還在等美國的專家飛過來進行手術。讚伍和張崇久急得眼睛都紅了,彩姨正勸著呢。” 卓揚一聽,趕緊穿上外套下了床:“在樓下嗎?我去看看。” 嚴予行一把將他推回了床上:“你去看什麽,那邊亂著呢!你知道顧期平時是人緣最好的,家裏頭大大小小的都過來了,等等再看也不遲。這次鬧大了,一旦查出是誰幹的,不用爸爸發話,那些人就會衝出去把元凶活吃了。我要去忙調查的事,這裏留了人,放心,都是信得過的。這段時間不太平,別往外跑,聽話!”說著在弟弟頭上胡亂揉搓了一把,推開門出去了。 卓揚在床上安靜坐了一會,估計嚴予行已經下樓走遠了,再次扣好衣服出了門。走廊上很安靜,門口守著幾名熟麵孔的保鏢,卓揚衝他們禮貌地笑了笑,那幾人也微微點頭示意。 走廊另一側的房間門前也守著人,不用問,該是嚴耀欽在裏頭。卓揚踩著一地陽光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透過門邊的窗口,看到嚴耀欽安穩地躺在那,睡得很熟。這個男人躺著的時候,不再像站起來時那樣高大,眉目微微皺著,甚至有幾分可憐兮兮。 卓揚的手搭上了門把,就這樣靜止了半天,又默默縮了回來,與過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第24章 狐狸爪子 祭漁島受襲之後,嚴耀欽隻在醫院住滿兩天,就轉回了家中休養。事出突然,尚未摸清對手底細,像這樣敵暗我明的處境,最不可輕舉妄動。嚴家提高了警戒級別,家裏人出入行事都分外小心。 這一次被人追著屁股打,自然不能善罷甘休。受傷事小,失了臉麵就事大了。嚴耀欽自己雖然閉門謝客、足不出戶,手底下縱橫裏外十三島的人脈網絡卻早已鋪排開來,誓要將這條翻江倒海的大魚一舉擒獲。 顧期的手術進行得還算順利。他腰椎骨折,手術雖然恢複了椎管口徑,讓神經可以順利通過,但受損神經能否在藥物作用下自行修複依舊不得而知。因此將來能不能再站起來,還是個未知數。 看到自己最信任的手下麵對這樣的磨難,嚴耀欽心裏也一下下發沉。好在卓揚沒事,大冬天濕漉漉凍了一夜,不但哮喘沒有發作,也沒有生出別的大病症。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他積極鍛煉與配合食療起了很大作用。 嚴耀欽愈發覺得他的卓揚是寶貝了。明明是同樣一具身體,放在嚴予思身上,仿佛是個碰不得沾不得的雪娃娃,交給卓揚,卻一點點朝氣蓬勃、神情氣爽起來了。 - 早上卓揚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天色大亮。後院高大的樹杈上,傳來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上午的太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將小格子窗欞和白沙窗簾一起複製到了對麵的牆壁上,飄飄搖搖。 一個被晨光晃得發藍的高大影子就坐在床邊,正背身認真地讀著報紙。他後背挺得筆直,雙腿優雅架起,一派閑適愜意,如果不是一條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又用護托掛在脖頸上,很難看出是個剛剛受過傷的人。報紙攤在大腿上,偶而翻頁的時候單手一抖,動作麻利,聲音很輕。 剛睡醒的卓揚總是有些恍惚,他默默看向腳下端正而坐的背影,沒有出聲。隨著那個男人的出現,這間大臥室裏飄蕩起輕微煙草混合古龍水的複雜氣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舌尖也被這味道熏得苦苦的,讓人不自覺吞了下口水。 嚴耀欽好像是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一般,適時回過頭來,正對上卓揚的目光,他臉上掛起一副說不清是討好還是逗弄的笑容:“睡得好嗎小家夥?” 卓揚覺得很別扭,身體不自覺向後縮了縮,淡淡一笑:“爸爸,我的睡相很糟,因此我不打算把它展示出來供人參觀。” 嚴耀欽大度地哈哈笑了起來:“糟糕嗎?我怎麽覺得很可愛,撅著嘴像個受氣包。”他伸手想要去捏兒子的臉,被卓揚拉起被子靈巧遮住了。嚴耀欽輕咳了一聲,正色道,“爸爸是來叫你起床吃早飯的,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 兩人之間用不軟不硬的目光對峙著,好半天,嚴耀欽率先舉手投降:“那好吧,我先出去,你趕緊洗漱一下,再晚一些,就可以直接吃午餐了。” 等嚴耀欽走出房間,帶好房門,卓揚又窩在被子裏等了會,這才慢悠悠挪下床,光著腳走進衛生間。牙刷上下左右地拉扯,擦出滿嘴雪白泡沫。又灌進去一大口水,鼓著兩腮咕嘟咕嘟漱口。眼睛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傻兮兮琢磨,像個受氣包?哪裏像?就算像也是嚴予思像…… 愣神的功夫,漱口水嗆到了嗓子裏,一咳,噴得到處都是,鏡子烏糟一片,睡衣也濕透了。卓揚自己愣愣站了一會,調皮地做了個鬼臉,慶幸著還好沒人看見。 - 吃飯的時候,張崇久從外麵走了進來,找到忙碌著的淩彩衣詢問道:“淩管家,今天保安人員要對家裏的車子做全麵檢查,等會你能不能過去看看?” 淩彩衣拉了拉女士西裝的下擺,高挑著厚重的眼皮慢悠悠說道:“崇久先生,叫我miss淩。車輛檢查的事情稍後我就去張羅,放心吧。”說話間,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巧克力豆丟進嘴巴。 在這個家裏,嚴耀欽叫她阿彩,晚輩們尊稱她一聲彩姨,外人都隻恭敬地叫她做淩管家。主動要求別人稱呼她淩小姐,自然別有深意。可惜這深意大木頭張崇久是看不明白的。 嚴耀欽不經意一抬頭,發現對麵卓揚正握著勺子小心拿著稀飯,那雙大眼睛眯起來一會看看淩彩衣,一會看看張崇久,笑嘻嘻不說話。嚴耀欽在心裏暗暗發樂,哼哼,小狐狸發現了。 卓揚也察覺到了嚴耀欽的注視,當即收斂起自己的目光,安安靜靜吃起了早餐。 嚴予行卻完全沒有察覺到一左一右父子兩個的異常,他一邊吃東西一邊與嚴耀欽商議道:“爸爸,過幾天表姑姑生日,我答應親自飛過去給她慶祝,不如把予思一起帶去怎麽樣?” 卓揚不動聲色地喝著粥,臉上看不出異常。嚴耀欽輕描淡寫地分別盯了兩個兒子一眼,溫和說道:“這事稍後再談,先吃飯。” - 飯後進了書房,嚴予行交代完襲擊事件的調查進度,又一次說起了送弟弟離開裏島的事。他倒也毫不忌諱:“爸爸,予思的性格從小就是這樣,總是惹出亂子,把他留在身邊,也隻能讓您看著不痛快,索性就把他送走吧。既然您都原諒他了,就讓他一個人到外麵去反省反省。” 嚴耀欽眉目含笑,默默看著兒子不發一言,老半天,才緩緩開口道:“你這個做大哥的,倒是處處周到。這一次又想幫弟弟做什麽?派人出麵幹擾視線的那一筆我還沒同你清算,你有心,就先把欠的帳補上。” 嚴予行一愣,原以為風平浪靜地過了這麽久,爸爸早該放下了,誰知竟又摸錯了爸爸的脾氣。嚴予行不明白,爸爸既不處置小弟,也不給小弟離開,不知到底存了什麽打算。猛然間,他腦子裏靈光一閃,不對,該不是卓揚不在了,就讓小弟坐他的位置,成為這個吸引明刀暗箭的靶子吧?難怪連日來爸爸總帶著小弟出出進進,連去祭漁島和雷堂主會麵都與他一起。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一陣陣脊背發涼。他那副與爸爸頗為相似的眉眼緊緊皺到了一起:“爸爸,予思雖然不是您的親兒子,卻是我的親弟弟。我不能……不能看著他出什麽意外……” 嚴耀欽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緊不慢點上支煙吸了幾口:“嚴予行你聽著,沒有什麽親兒子、親弟弟,嚴予思既然姓嚴,就是我嚴家的人。他是去是留,由我做主。”看著大兒子鐵青著臉,麵露憤然之色,他輕飄飄一笑,“別妄圖在背後搞什麽鬼,你的權力是我給的,我自然可以輕易收回!” 嚴予行臉色微微漲紅起來,剛要開口爭辯,外間傳來了輕巧的敲門聲。嚴耀欽抬高音量:“進來。” 卓揚的臉孔微笑著從門縫默默閃了進來。嚴予行趕緊牽扯兩下嘴角,將原本緊繃的麵容緩和下來,嚴耀欽也立時掐滅了手中的煙頭,回身打開了窗子。卓揚輕聲細語道:“大哥,你的手下來交代事情了,正在樓下客廳等著呢。” “還不快去!”嚴予行剛有些遲疑,就被爸爸一聲低沉的喝令趕出了房間。嚴耀欽轉頭看看卓揚,下巴衝著沙發擺了擺,“你坐下!” 卓揚一副順從的樣子乖乖坐好。嚴耀欽將煙氣扇盡,開口問道:“去夏威夷這件事,表麵上是你哥哥提出來的,若我猜得沒錯,是你私底下暗示給他的吧?假扮嚴予思你倒是很得心應手,還將你大哥支使得團團轉。” 嚴予思曲起雙腿,窩在沙發裏,做出略有些吃驚的樣子,輕笑著反問:“我為什麽要支使他?就算我此刻想走,也大可不必借助別人來幫忙。” 嚴耀欽走到沙發前麵,居高臨下,單手撐在沙發背上,臉孔低低垂在卓揚近前:“你這隻小狐狸,借著大哥護著嚴予思的心思,故意挑唆他做出違逆我的事,卻又趁著我們兩個即將爆發矛盾的關鍵時刻走進來打斷,哈哈……”他笑著搖了搖頭,“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在警告我,你想要我知道,雖然你什麽實際的舉動都沒做,但你有本事攪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寧,對嗎?” 卓揚孩子氣地拍了幾下手掌:“所以我就說爸爸的腦子比我的腦子大好多,我到什麽時候都玩不過你。就好像,我無論長到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無論多老,卻永遠比爸爸小,都隻能是爸爸的兒子一樣。” 嚴耀欽自然聽得出他弦外之音,語氣略略加重了幾分:“阿揚,你還想要我怎麽做?我可以寵著你,順著你,護著你,救你的時候我真覺得命都可以豁出去,就算你耍小孩子脾氣折騰我和你哥哥玩,我也不計較,你還要我怎麽樣?卓家那頭,我一再忍讓,多少兄弟出聲質疑我都壓下去了,你還想要我做什麽?” 卓揚無可奈何地苦笑歎氣:“問題就是,我根本不想要你為我做什麽!”他覺得他和爸爸之間,就好像一個生活在三維空間裏的人在對生活在二維空間裏的人講話,明明很清楚,對方卻永遠都聽不懂。既然聽不懂,就索性講得更明白些吧,“爸爸,我是那種很無趣的人,總是不自覺就把以後的生活設想出來,計劃出來。在我想象中,未來的生活裏頭,沒有什麽嚴家,沒有爸爸,也不會有什麽你所謂的叫嚴耀欽的中年男人……就是這樣……” 啪地一聲,身側巨大的青花瓷瓶被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擦過了卓揚的手背,劃出一道輕微的白印,細細的血珠滲了出來。他很隨意地用另一隻手一蹭,仿佛汙跡般抹去,麵色平和淡然…… 第25章 兄弟情深 青花瓷瓶砸在地上,轟然破碎。連同那種勉強算得上平靜親切的氣氛,也被一並割裂開來。室內鴉雀無聲,父子倆的目光都集中在卓揚手背劃出的細小傷口上,暗紅色的血珠緩緩滲出,晶瑩而飽滿,像是某種野外茅草上結出的迷你果實。 嚴耀欽為人雖然強硬,卻自認並不是個霸道蠻橫的人。從前他是黑道家長,如今他是正經商人,一條路有一條路的規矩,就好像棋盤上,車隻能走縱橫,象隻能走對角一樣。規則之內,大家翻雲覆雨、各顯神通,隻要玩得夠好,就足以掌握一切,不需要凶神惡煞地強取豪奪。 可是當卓揚說出那番拒人千裏的話時,他卻沒有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或者說,他根本沒想要控製自己的情緒。 不得不承認,小狐狸的爪子雖然看上去並沒有多鋒利,可是被不緊不慢地撓上那麽一下,卻疼得人渾身打顫。無論摔破多少隻古董花瓶,這種文火慢慢煎心的痛感都無法驅散。 可是嚴耀欽隻能將情緒發泄在花瓶上,隻能發泄在這種暴躁青年一般的破壞行徑裏頭。 如果卓揚是自己的下屬、對手、仇家,那麽大可以放開手腳去命令、去搶奪、去消滅。偏偏他都不是,所有擅長的手段都無法在他身上施展。那是自己想永遠留在身邊疼愛和保護的人,到底應該怎麽對待他?怎麽做才能討得他的歡心! 不管卓揚心裏怎麽打算,嚴耀欽隻想按照說過的那樣,卸去什麽爸爸的尊嚴,像是男人對待男人那樣與之相處。他的阿揚本是最善解人意、聰慧乖巧的孩子,行事言語總是處處包容,撫慰人心,為什麽如今變得好像是宇宙中存在的神秘黑洞,外表看去一片寂靜,卻又能輕易地吞噬掉一切。無論是關愛,殷勤,噓寒問暖,生死守護,在他那裏都攪不起任何波瀾,無論使出多大的力氣,眨眼間便被吸收殆盡了。 這種挫敗和失落的感覺讓嚴耀欽怒火中燒,他大力點點頭,打破沉寂:“很好阿揚,你盡可以去做你的設想和計劃,我不會加以幹涉。不過,想得太長遠了,難免會失望。不管你的未來是什麽樣,若我不點頭,隻怕你也沒那麽容易走出裏島!” 卓揚一直貪玩地擺弄著手上的小口子,聽了嚴耀欽的話,他慢悠悠將頭側向一旁的窗子,漫無目的地看了一會,似乎在思索著什麽,轉而揚起雙眉坦然一笑:“爸爸說的沒錯,你不點頭,我不但走不出裏島,甚至可能,連嚴家的大門都走不出。雖然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麽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卻也不會傻到試圖去挑戰你的威嚴。畢竟,無論是身體,智慧,還是財富,權勢,我都沒有足以抗衡爸爸的資本。對我來說,能活著,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幸運和美滿了,我不奢求事事如願。如果有一天,你突發奇想,要造個籠子把我關起來,我也隻能在有限的空間裏頭,努力尋找樂趣。不過……”他小心蹙起眉頭,一副百思不解的摸樣,“我現在有種奇怪的感覺,爸爸你似乎造出了一個看不見的籠子,把自己關起來了…… - 這場父子間的對峙被嚴密地阻隔在了書房範圍內,其他人隻知道嚴先生不小心打破了一隻花瓶,小少爺手上割破了一條無甚要緊的小傷口。對異樣有所察覺的人,隻有淩彩衣和嚴予行兩個。 淩彩衣親自去到書房收拾了花瓶碎片,親自幫卓揚手背上貼了膠布,卻低垂著厚重的眼皮,一句話也沒說。 在她眼裏,那對父子間的關係好比是糾結成一團、鋪了滿地的絲線,父子倆各自手持線頭兩端,既不能一味拉扯,也不能直接剪斷,隻有依靠時間與耐心一寸一寸慢慢理清。如果外人貿然插手進去,隻會將局麵攪得更加混亂。 但是作為無能為力的旁觀者,心裏難免有幾分壓抑。淩管家隻好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巧克力豆,塞進嘴巴裏嘎嘣嘎嘣嚼起來,連去偷看崇久先生練習射擊都提不起興致。 - 當天晚上,全家都睡下之後,卓揚的房間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篤,篤篤,像這樣溫柔而略顯遲疑的舉動,自然不會出自嚴耀欽所為。卓揚向門口瞄了一眼,無奈地欠了欠嘴角,小聲招呼道:“進來吧。” 果然,把手一旋,嚴予行悄無聲息走了進來。他穿著睡衣,手裏提著洋酒和杯子,笑容親切中帶著幾分落寞。 卓揚還沒睡,此刻正是每晚都會光顧的胸悶時刻。他挺直脊背靠在床頭,有一搭無一搭翻著本戶外雜誌。這架龍鳳床大得離譜,將他的身形襯托得瘦小而可憐。床上沒有零七零八毛絨類的枕頭靠墊,更顯得空空蕩蕩,一片冷清。 嚴予行熟門熟路地自己拉過張椅子,貼著床邊坐下,倒上杯酒,沉默地喝著,吞咽聲清晰可聞。 房間裏很暗,隻有床頭桌上亮著一盞暖黃色的台燈,燈罩遮住了大部分光線,兄弟倆的影子被映照成了模糊不清的褐色塗鴉。卓揚屈起雙腿擁被而坐,沒有出聲打擾哥哥獨飲的雅興,臉上帶著笑,看起來天真而無害。 洋酒沒加冰塊,入口有些辛辣,嚴予行眉目緊緊皺起,剩下半杯的時候猛揚起頭,一飲而盡。好半天,才緩緩開口道:“予思,大哥是不是挺沒用的?”他自嘲地笑笑,“在外頭頂著嚴家太子的名聲,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呢,我能做主的事情真的很有限,連維護自己的弟弟都做不到。白天的時候爸爸是不是又為難你了?都怪我,怪大哥不好!要不是我在你麵前說了那些擔心被卓揚取代的話,你也不會一時衝動做下傻事。都是大哥連累了你!” 卓揚眯起眼睛沒說話,所有情緒都被很好地隱藏在了眼瞼之後,麵上依舊掛著似是而非的淡淡笑意,無聲地等待著下文。 嚴予行一口一口喝光了第二杯酒,愣愣注視著腳下的地麵,似乎思索良久,才打定主意說道:“予思,跟你說件事,你別胡思亂想。美國的胡家你該知道吧,就是我們一直花盡心思要與之談判合作的那家。如今協議達成,他們對於合作事項十分重視,也想要建立長期穩定的關係。今天肖恩……就是胡公子打來電話說,他們家似乎動了聯姻的心思。過段時間,胡伯父可能會親自帶著胡小姐一起過來裏島與爸爸碰麵,如果爸爸對那姑娘滿意的話,很可能……很可能你就要有個嫂子了。”他始終低著頭,這時才抬起來湊近了一寫,略略抬高語速說道,“不過予思你放心,無論我將來和誰結婚,過什麽樣的日子,你始終都是我最疼愛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