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礫(5)


    “米砂,米砂,你在哪裏?”


    沒人應我。


    我擰亮了燈,在家裏轉了一個大圈都沒看到米砂,在我經過樓梯時,突然聽到一聲不輕不重的抽泣。我上了樓,才發現,原來米砂在這裏——她穿了一件紅色的睡衣,光著腳,蹲在樓梯上,一動也不動。


    我走近她,也蹲下,問她:“怎麽了?是不是米老爺回來了?”


    她抬起頭。我嚇了一跳,她的眼睛變成了單眼皮,而且嚴重地浮腫,像塗了五層白色眼影,一看就知道哭過。我一直佩服女生眼淚的厲害,好像我們班那個莫醒醒,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眼睛差不多常年腫脹。這要多少眼淚才能把眼睛哭出這種效果?


    我心力交瘁,覺得自己可憐,米砂更可憐,又追問:“到底怎麽了?”


    “米礫你知道嗎?”米砂說,“她沒有死。”


    “誰?”


    米砂不回答我,又哭起來。她用自己的兩隻手捂著眼睛,這個動作我熟。當年,米諾凡沒收她鋼琴的時候她就是這麽哭的,倆小辮翹得老高,倆肩膀卻掛著,天天哭,哭得就像噴泉裏的美女雕塑一樣,渾身都是水——她稍微直了直身子,我才看到她胸前一大片又都是濕的,果真是跟當年一樣傷心。


    “麽麽。”米砂的嗓子啞啞的,像老了二十歲,“我敢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麽麽沒有死,她就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而且,米諾凡馬上就要找到她了。”


    “啊?”我本來蹲著,這回坐在地板上了,懷疑地說:“你是不是在夢遊?”


    “不是。”米砂很肯定地回答我,“隻是,米礫,你能不能想通,為什麽她會走這麽多年,對我們不聞不問呢?這個世上,為什麽有這麽狠心的母親呢?”


    “你在米諾凡的電腦裏到底看到什麽?”


    “沒什麽。”米砂站起身來,疲憊地說,“我要去睡了,不然我的腦袋就要爆炸了。”她的話音剛落,就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地摔在了地上!


    我走過去扶她,她說:“我怎麽了,腳底像踩著船。”我一捏她的腿,乖乖,抖得跟篩子似的,憑我的經驗,這是至少蹲了一個小時才會出現的狀況。


    我說:“你是不是傻了?蹲了那麽久?”


    “蹲了那麽久?”我的妹妹米砂像一個複讀機一樣重複我的話。沒救了沒救了。我試圖扶她上樓,她自己也使了好大一把勁,才勉強挪到她的臥室,一頭倒到她的床上。


    我熱得滿頭大汗,替她把空調打開,拉開門準備出去。


    她卻忽然聲音清醒地喊我:“米礫。你等一下好嗎?”


    我回頭,看到她已經坐起來,靠在床邊,吞了吞口水,用有些艱難的口氣問我說:“你知道……醒醒期末考試考的怎麽樣?”


    哦,上帝青天大老爺,她終於提這個人了。


    我老老實實地說:“倒數第十,在我前麵三個位置。”


    米砂說:“是嗎,那她……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哎,沒什麽了,謝謝你。”她朝我揮揮手,“你去睡吧。”


    我卻還有說話的欲望,有些激動,第一次在心裏醞釀了一會,又光腳在地板上蹭了一會,才用我認為最能打動人的聲音說:“其實,你不必太在意別人說什麽。我就不信那些話。那幫人腦子裏長蟲了……”


    我還要繼續,米砂一下子打斷了我:“我要睡覺了。米礫,幫我關門,謝謝。”


    我隻好悶悶地合上了門。


    安慰人我並不擅長,尤其是安慰女生。關於她和那個莫醒醒足以驚天動地的緋聞,我一直是不信的。我還能不知道米砂?她喜歡那個叫路理的所謂王子,都快喜歡到生病了。我還偷看過她寫給他的信,太文學,太抒情,搞得我差點沒吐出來。我能猜到,她一定是因為那些莫須有的流言以及勢在必得卻不能得的失落下才同意了米諾凡讓她轉學的荒唐要求。


    米砂轉學後,因為我們都住校,回家的時間也往往不同,所以見麵的機會不多。暑假的時候與她天天在一起,我才發現她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話少了不說,還有了稀奇古怪的愛好,成了一個整天在廚房轉悠的廚娘。關於過去,她一直緘口不提,我隻能猜想她的傷到底是不是好了。現在她終於能開口說出莫醒醒這個名字,不就表明她從陰影裏走出來了嗎?


    怎麽,鼓勵一下也有錯?傷腦筋。


    其實,如果米砂不打斷我,我會告訴她,就在放假的前一天,莫醒醒把我攔在了學校外麵的那條小路上。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她休學了好長時間,再來學校的時候,她好像很怕我,從來都不敢正眼看我。但是那天她一手捏著她的成績單,一手拿出一個小盒子勇敢地麵對著我的眼睛說:“米礫,麻煩你把這個轉交給米砂好嗎?”


    “她在美國。”我說,“寄東西很貴。”


    很抱歉,我撒了謊。可前提條件是:這是米砂同學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撒的謊。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很失望。然後,她把那個小盒子收了回去,細心地放進她的書包,對我說:“米礫,一直都沒機會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別別別。”我趕緊說,“是我的錯。”說完,我就轉身大步地溜掉了。


    這是那件事情以後,我們第一次正式的對話。聽起來,兩個人都挺寬容的。不過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對話,我寧願莫醒醒麵對著我什麽也不說,我寧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從我的腦子裏徹底被格式化,再也不會被任何人提起。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講,我羨慕米砂。


    我希望轉學的是我。


    但我心裏相當地清楚,為了把我整進天中,米諾凡花了十萬塊錢。如果才一年我就轉學,對於米諾凡這樣不僅要裏子更要麵子的商人來講,不隻是失敗,更是一種恥辱。


    米礫(6)


    我曾經吻過一個女孩。


    那是我的初吻。


    承認初吻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或多或少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很磋的男人——17歲才有初吻。我還更蹉地把這件事貼在了我幾乎不會有別人去的博客上,寫了點狗屁不通的感想,算是留給自己的一個紀念。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過客經過,隻給我留了一句話:哥們,談初夜好不好?


    ok,我老土,我閉嘴。


    可是關於那個吻,我還是念念不忘。這並不是因為它有多美好。而是因為,是它讓我明白一個道理:放縱需要付出代價。即便是被動的放縱,也是如此。記得剛放暑假的時候,我看了一部韓國的片子,叫做《青春》。其中有一個片斷,講一個蛇蠍般的女的奪走了一個純潔得跟白雪一樣的處男的初吻。後來,那個女的跳樓了。我看到她跳樓那個情節的時候,差點被水嗆得連小命都丟了。因為,那女生的眼神,實在是太像我曾經愛過的一個人。害的我一下子分不清電影和現實,掏出手機就撥那個熟悉的號碼。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詢後再撥。”


    奶奶的,我居然忘記,她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從我的人生裏退位了。


    是的,被我吻過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她有一個幹巴巴的名字,叫蔣藍。我不知道該叫她女孩還是女人,或者該叫她妖精,**什麽的。這些詞好像都不恰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從來都沒真正從我的記憶裏被刪除掉,不管她有多麽不值得我記得,我仍然牢牢記得,記得她不甘不願奉獻給我的那個“吻”以及我為此而付出的慘痛代價。


    瞧,我總是這樣拗口地說話,就像我總是表達不清楚我的意思,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一樣。其實這並不是我的錯。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媽,隻有一個跟所有人的爹都不一樣的自以為是天王老子的爹和一個不管從哪方麵來講都處處壓迫著我的雙胞胎妹妹。私下講,關於雙胞胎這件事我一直持懷疑態度,雖然這個世界上有不少眼睛高度有問題的人認為我跟我的妹妹米砂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我自始至終都覺得自己跟高貴的米砂小姐沒有任何相同之處。興許,我隻是一個黑社會小流氓的馬子生出來的小癟三,粗心的護士在給一打嬰兒洗澡的時候調換了我和米家另一個優良品種的位置,當米諾凡發覺的時候,那個孩子卻已經不知去處。


    所以,他隻能將將就就地養著我。


    不然,他怎麽可能對我那麽的狠呢?


    不可否認的是,我的確是很會幻想,如果我願意提起筆來寫點小說之類的東西,估計寫“哈利波特”那個姓羅的女士也不得不對我讓位三分。不過幻想之餘,我也有我實際的一麵,比如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天生不討人喜歡,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對我比較服氣的話,那隻有一個人,就是我自己。盡管我以世俗的眼光來揣摩和觀察,我實在算不得一個牛x的人,但從另類的觀點而言,我至少是條牛x的蟲,我在沒人注意的泥土裏堅強地活著。偉大的孤獨,無上的榮光。


    去年八月最後一天的夜裏,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條蟒蛇,綠得發亮的皮膚,樹樁粗的腰身,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尾巴上還紮著一根粉色的絲帶。她向我遊過來,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對我說:“時間到了。快把你的心拿出來。”


    在那個血腥的夢裏,我果真不知疼不知麻地像脫衣服一樣脫掉自己的皮肉,舉著那隻滴著血還在蹦著的心,戳在她尖尖的牙齒上。


    我大喊一聲,自己被自己嚇醒了。那時天光豁亮,我眯著眼睛淌著汗,米砂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站在我床邊,一字一句地說:“我宣布,你的高中生涯,在一聲痛苦的尖叫中開始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真的是一個含義非凡的夢。我為此特意上網查了《周公解夢》,它說:夢見蛇,自己會生病。


    生病。一點錯也沒有。第二天我就病倒了。因為,我在高中開學的第一天,就墜入了一場他媽的感情。“感情是一場瘟疫,我他媽死得冤枉。”我的同桌張一帥是個半吊子詩人,他把這句話抄在他語文筆記本的扉頁。我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是張一帥逼我看他寫的詩歌,但這一句,我記得很清晰,也不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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