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礫(7)


    我推開了“算了”酒吧的大門。


    雖然正值暑假,國家重點高中天一中學對麵街道上的這所酒吧,依然繁榮昌盛得誇張,甚至比平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個夜晚,也許,我隻需要一點啤酒,一點小音樂,一點獨處的寂寞的時光。


    當然,我更想鬧出點什麽事,隻愁沒有對象。


    來得早不如來的巧,我剛進去,就被一個喝醉的白毛男摸了一把臉,他很賤地對我說:“麗麗,今晚去我家。”我胸腔裏的熱血在彭湃,捏緊了拳頭正想扁他,幸虧兩個和他一夥的人衝上來把他架了出去。


    我從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同時在心裏默默發誓:今晚誰惹我誰就去死。


    轉悠了一會,我在酒吧裏最碩大的一盞吊燈下坐了下來。這裏正處於“算了”的最中心,無論誰從哪個地方都能一眼看到我。這樣無論誰看我不爽,他都能很準確地衝過來,我也能在這盞大吊燈的照耀下,準確地看到他那張欠扁的臉,然後毫不猶豫地揮拳給他,我想好了我那時該有的台詞,我要說:“祝你萬事如意!”


    真是太酷了。


    我點了三紮德國黑啤,把三張嶄新的一百塊一張張鋪在桌子上,讓小姐拿走當小費。我第一次用牙齒咬開了酒瓶蓋,當我把瓶蓋吐出來的同時,我也聞到自己嘴裏的血腥味。我猛灌了一口酒,試圖麻痹流血的細胞,又把啤酒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發出的響聲之大,就相當於小舞台上那個巨大的音響倒地的聲音。


    果然我已經感到有人在注意我。這讓我對自己相當的滿意。


    我給自己滿上了一大杯,咕咚咕咚灌起來。我喝呀喝呀,大大的馬克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隨著肚皮迅速發脹,我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一個人喝悶酒?”我正在專心致誌摸我的肚子,隻是順便瞄了我身邊的這個人一眼。這一瞄,差點讓我的肚皮在那一瞬間炸開!因為,夢裏的蟒蛇,現身了!


    我把手從肚皮上移開,警惕地說:“你找我幹什麽?”


    她在我對麵坐下來,熟練地點了一根555的煙,又把那根煙塞進我因為緊張而緊緊抿著的嘴唇之間。做完這一切,她又把我的酒杯拿過去喝了一口,眨著大大的眼睛說:“你還是那麽喜歡喝黑啤嗎?”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好像在某個瞬間看到她嘴裏有什麽東西迅速的伸出來又收了回去!


    啊!難道是蛇信子?!我的天!我心一驚,嚇得不敢說話。


    我隻能慌張地把煙從嘴裏拔出來,摁滅了它。


    我想我真的是喝多了。


    “米礫,跟我去玩玩怎麽樣?”她沒生氣,反而嬉皮笑臉地走過來,趴在我身上對我耳語,“好久不見,你難道不想我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靠近我,那股熟悉的香水味就像毒藥一樣鑽進我的鼻孔,直接堵住了我的喉嚨,讓我屁都放不出一個。


    不過,玩就玩唄,反正我又空虛又空閑。


    我盡量把耳朵移開她那張能吐信子的嘴,說:“你們玩什麽?”


    她居然拉住了我的手,說:“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蒼天啊大地啊,她居然抓著我的手。以前最親密的時候,她都從來沒有抓過我的手,我心亂如麻地想著,跟著她一直走到“算了”的最裏麵。我這才發現這裏原來有一個包廂。包廂的門上畫著一個妖豔的美人魚,又老又俗,像童話裏的美人魚她二媽。旁邊就是廁所,一男一女正在綠燈下激吻,真像鬼片。


    很好很好,一切都顯得很刺激,很符合我的要求。我大腦裏的變異細胞又開始活躍起來,驅使我義無反顧地把門踹開。屋裏麵的燈光,居然是紅色的。蔣藍在我身邊曖昧地笑著,她把我一直拉到一個坐著的男的身邊。那男的頭發蓋住眼睛,穿一身黑衣服,如同一個瞎子,如果在大街上讓我看到這種人,我會懷疑他是不是有嚴重的自閉症。


    本來就不勝酒力的我整了黑啤以後,頭有點漲。這時,自閉症發話了:“這位哥們,想玩什麽?”


    “他今天看上去不太爽,怎麽刺激怎麽玩。”插話的人是蔣藍。


    “對。”這回我變成了複讀機,“怎麽刺激怎麽玩。”


    “ok。”自閉症說,“藍妹妹的要求,我們都盡量滿足。”


    “死阿布。”蔣藍伸出手臂輕輕打了一下“自閉症”的頭,“我這個朋友是新手,你罩著他點啊。”


    她話音剛落,我已經被拉到那張長桌子的另一頭。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才發現桌上有一副撲克牌。


    “我們是賭,賭錢嗎?”我有點口吃地說。


    “哈哈,”自閉症誇張地笑著,像中了彩一樣地說:“當然賭錢了!你要是怕,就早點從這個屋子裏走出去,哥哥不送。”


    “怕?”米氏辭典裏有這個字麽?我腦子一熱,把口袋裏的所有錢通通拿出來,我撚著那十幾張紙幣說:“我就這點,夠不夠?”


    “夠了夠了!”蔣藍飛快地從那個男人身邊走到我身邊,把那些錢往我麵前攏了攏,忙不迭的應聲。她又瞪著周圍的人說:“老實點!手別碰桌子!”


    那些人果真往後退了退。


    蔣藍已經在我身邊的凳子上坐下,急不可待地對那個男人說:“阿布,我們開始吧!”


    我轉回頭,問她:“他是你什麽人?”


    “一個朋友。”蔣藍在我的胳膊上輕輕打了一下,說:“你在瞎想什麽呢?”我被她一打,頭更加暈。


    阿布從桌子底下摸出來幾張粉紅色的紙,說:“五百。”


    我也學著他,數了好一陣才數出五張,用力拍在桌上。


    本來我想打架,現在變成賭錢。反正也一樣。我期待自己全部輸光,110也過來,電視台也過來,如果他們要采訪我,我會很樂意。我要在在電視上跟全市人民打招呼:“哈羅,我叫米礫,米諾凡是我老子!我恨他!”


    米礫(8)


    “怎麽玩?”


    他說:“很簡單。三張牌,比大小。看你運氣了,朋友。”


    他對站在中間的一個穿背心短褲的胖子甩了一下頭發,那人就洗起牌來。我有點緊張,畢竟這樣的賭局,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經曆。這真是勇氣與智慧的雙重挑戰!


    胖子胳膊短,費勁地傳牌給我。我拿到了一張方塊k,一張紅桃q,還有一張黑桃q。關於牌類遊戲,我雖沒有實戰,但在電腦上還是玩得熟練的。我想起《賭神》裏的情節,對阿布說:“要不要加籌碼?”


    他不作聲,頭低著。要不是他的手不斷動作,我真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我的頭又開始疼,於是我就拍著腦袋,一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一邊說:“快點!”


    他又把手放到桌子下麵摸,像在捏橡皮泥,過了很久,才很小氣地摸出一張紙,說:“再加一百好了。”我冷笑了一下,也加了一百,冷酷地說:“我跟!”


    不就是錢嘛,米諾凡有的是!換句話說,米大爺我也有的是!


    我的氣魄一定把他嚇住了,他仰頭笑了,故作好心地提醒我說:“別說哥哥沒提醒你,悠著點。”


    我朝他拱拱手:“多謝。”


    胖子粗聲說:“請攤牌!”


    我把牌摔在桌子上,他也攤了牌。


    “阿布哥大。”胖子宣布。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追問:“什麽?”


    胖子吼道:“阿布哥大!”


    我衝到那個叫阿布的人麵前,看他的牌。三張方塊q!我又開始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問:“有沒有搞錯?”


    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


    “輸了就要認帳,小子!”自閉症慢悠悠地說。蔣藍卻忽然拍了一下桌子,說:“阿布,米礫是新手!你不能讓著他點嗎?”


    那個阿布說:“那好,第一局,我們友誼第一,我就收你三百好了。”


    我說:“不!”雖說我心裏很不服氣,可是怎麽能在女人麵前丟臉呢?更何況,她是蔣藍!轉眼,我已經把報複米諾凡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憑心而論,輸錢的感覺真差,比離家出走的感覺還差。


    “再來!”我把錢大力推出去,不在乎地說。蔣藍卻站起來說:“我說不算就不算!米礫沒玩過,這把隻能算熱身!”


    阿布頭一歪:“是他自願給的,我能不要?”


    蔣藍居然衝了過去,跟阿布一陣廝打,替我搶到了三百塊。


    當她把那個錢扔回我麵前時,我有一點點感激以及感動。我有點覺得她長得像林誌玲,又有點覺得,如果下一局不贏,我簡直對不起她。


    可惜又可惜的是,又是一局下來,我居然又輸了。這次是四百。


    蔣藍又說:“別怕。”她幹脆踢開自己的椅子,跟我坐同一張凳子,說:“下一局我來幫你看牌!”


    她貼我很近,我又聞到她頭發上的味道,簡直讓我要半暈過去,我忽然發現,我好像越來越搞不清到底我還恨不恨她這個問題。這個食人花!女魔頭!美女蛇!我在心裏罵了一千遍,嘴上卻不敢說一個字。


    誰讓我曾屈服於她?英雄氣短的時刻,的確是存在的。


    我的頭漲得快爆炸了,頭頂的紅色吊燈像個紅酒瓶一樣來回搖晃,我的腦袋也邪了門一樣東倒西歪。蔣藍依舊在我身邊散發著饅頭似的清香,我差點從椅子上歪下來。


    輸輸輸,又是輸。


    好像時間隻過去了一會會兒,我已經輸光了所有的錢。


    阿布遠遠地點著錢,又點了根煙,說:“不玩了不玩了。你輸光了!”


    我丟臉至極,居然在煙霧繚繞中咳嗽起來。不過我覺得我對這種賭法已經有了感覺了,我要是再賭下去,一定會贏,於是我轉頭對蔣藍說:“借我錢。”


    她朝我聳聳肩:“今天出來匆忙,忘帶錢包了。不過,你要是願意賭下去,我倒是有別的辦法。”


    “什麽?”我問她。


    她朝我笑笑,走到阿布的身邊,跟他低聲耳語了幾句。那個叫阿布的小子笑得像走路踩到了黃金。等蔣藍的嘴離開他的耳根子的時候,阿布大聲對我說:“看在藍妹妹的份上給你個機會,你不用出錢了,你不是要刺激嗎,這樣,我們玩點更刺激的,輸一百脫一件衣服,如何?”


    我迅速地算了一下,我身上穿著一件t恤,一條長褲,一條短褲。相當於三百塊錢,也就是說,我有了三百塊錢的籌碼。如果我運氣好,興許不僅可以贏回所有的錢,還可以讓那個自閉症變得一絲不掛,我為什麽不幹?


    “幹!”我大聲答。


    然而,是的。我又輸了。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就沒贏過一回呢?阿布打完一局抽一根煙,像個煙筒。他叼著煙對我說:“脫哪件我們隨便啊,從裏往外脫我們也不介意!”所有人都笑了,還有人吹口哨,都在等著看我的表演。


    我兩秒鍾就把上衣脫了下來,甩在地上。我的酒已經完全醒了,大腦此刻無比清楚無比冷靜。我無比清楚我還有兩百塊的本錢。雖然我不懂賭錢,但我明白運氣有漲有落的道理,難道他還能沒有失手一次?關鍵就是這一局了,我要用它贏回所有的錢,讓那個叫阿布的小子跪在地上喊我一聲“大哥”。當然,就是隻贏這一局也好,贏了就放,也不算丟臉丟到極點。


    我抹了一把腦袋上的汗,平靜了一下心情,拍著桌子說:“再來。”


    我從胖子手上接來第一張牌,揉了又揉,用拇指蓋住那個關鍵的花色和數字,一點點挪開,期待能化腐朽為神奇。老天有眼,是紅桃a!我看到那個字母的時候,淚花都快出來了。蔣藍湊過來看,發出低聲的尖叫。我用胳膊把她擋開,又向胖子要第二張牌。


    我用同樣的方法再試了一通,這次居然摸到了兩張紅桃a,一張紅桃k!我又開始出汗,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我的屁股像被火烤過似的,又辣又疼。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啪啪啪,把三張牌一張一張甩在那個布老虎麵前,捶著桌子說:“給我看你的!”


    布老虎用手把頭發撩起來,我才第一次看到他那雙其小無比的眼睛。他就這樣撩著頭發,盯著我看了足足十秒,突然放聲大笑。


    他笑的同時,鬆開了他的手。


    等一等,我有沒有看錯——三個紅桃a!我奔過去把每一張牌都放在我的眼珠下方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結果還是隻有一個——紅桃a。三個紅桃a。


    我頹喪到了極點。**上身的我弓著身子,被一大幫人搡來搡去,居然眼花到找不到回去的路。


    “脫脫脫脫脫脫!”


    我的耳邊彌漫著男人女人的聲音,都是在說這個字。而且,那聲音就傳達出同一種情緒,那就是:興奮,激動,癲狂至極。


    我奪路想回到我原來的座位上,可我的背卻被一個人重重踢了一腳。一陣劇痛之後,跟上來的是無數雙手,他們扯著我的長褲,想把我的褲子整個扒拉下來。


    “我自己脫!”我吼著,掙紮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那一刻,我的頭腦是空空的。可是眼淚卻特別想流下來。奶奶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我狠狠地擦了一把臉,呼啦一聲,鬆開了我的皮帶。


    等著看好戲的人群屏息凝神。當時,我看不到蔣藍的影子。當然,就算她就在我旁邊,我可能還是壓根就看不到她。我的眼裏隻有我的皮帶,還有我那件d&g的新t恤,髒兮兮傻乎乎地躺在不遠處,被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女人無所顧忌地踩著。


    我的褲子迅速褪到腳跟,我的耳邊也像鑽進了蟲子一般嗡嗡作響,可是,我還是清楚地聽到了那個聲音:


    “我來替他賭。”


    所有人都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


    我以為救人於水火之中的英雄隻存在於小說與電影之中,我以為那樣的英雄一定是一個偉大而神聖的牛x人物,肩負著拯救地球拯救宇宙的超拽任務,我以為那樣的英雄至少有著發達的胸肌和高大的身材——沒想到,這時候出現在所有人視線中的,居然是一個有點矮有點胖的其貌不揚的女生。


    至於這個人,我熟,她的大名叫蒙小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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