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9)


    我知道,這一次我嚇壞了所有人。當我終於在疼痛的驅使下,從和食欲的搏鬥中清醒過來時,我看到周圍所有人都帶著一種荒誕不經而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看一條發瘋的野狗,在看一個失心瘋病人。我把眼神從他們的臉上移開,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裏充滿不忍的神色,甚至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哦,是淚花嗎?


    我也嚇壞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對我說:“醒醒,跟我走!”


    好。當然好。


    她扶起我往門外走,路理跟上來,她轉頭對他說:“你請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聽她的話站住了他的步子。


    米砂拉著我飛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幾乎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跟隨她上了出租車。直到我們在後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問我:“疼不疼?”


    我搖搖頭。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看樣子似乎很疲憊。她用手輕輕地捏著我的胳膊,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我轉過頭,看著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雜而紛亂。我也閉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見,就讓她看到我這樣的狼狽樣。我很想跟她說話,但是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相信她也是一樣的吧。所以,我們就這樣,各自懷著滿腹的話,無聲地坐了一路的車。


    由於小區在修路,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就把我們放了下來。


    燒灼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著我滾燙的皮膚。我不太習慣這樣的曝曬,過於強烈的紫外線總是能把我的皮膚變成深紅色,像爸爸喝過酒後的臉一樣。所以在跟隨米砂往家裏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著自己的胳膊,滾燙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膚接觸,聊以安慰般覺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還在對剛才那一幕耿耿於懷。我從來都沒有經曆過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病,從來都沒有經曆過那種千方百計渴望食物與自己身體分離的感受。我的小舌頭還在灼灼疼痛,躍躍欲試想要嘔吐。


    莫醒醒(10)


    “跟我來。”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把大門打開。


    我跟著她的腳步跨進她的家。她彎腰,替我找了一雙棉拖鞋,對我說:“你穿這個,我家冷氣開得大。”


    “謝謝。”我說。


    她轉過臉去,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然後她走到飲水機旁,給我倒了一小杯溫開水。對我說:“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來。”


    “嗯。”我說。


    “麥當勞是壞胃口的地方,我也不愛吃。”米砂說,“我最近學會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韓式的,日式的,還有西式的,你想試哪一款,隨便挑哦。”


    “米砂你好嗎?”我握著那杯水,問她。


    “還好。”米砂聳聳肩膀,恍然大悟地拍著腦袋說,“不過這兩天被米礫帶著看破電視劇,沒睡好。馬上開學了,這種日子也要結束了,是不是呢?”


    說完這些話,她就走進了廚房。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米砂家的天花板,聽米砂在廚房裏忙碌,整個人像被抽空,思維全線停止。


    我真的很餓,我還沒有得到滿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在玻璃桌上,站起身來,四處觀望和找尋,看有沒有可以拿過來塞在嘴巴裏的東西。可是,什麽也沒有,我的視線範圍內,隻有客廳邊上那台看上去很誇張的飲水機。


    我拿著杯子,走到飲水機邊,這個飲水機實在太複雜了,好多的開關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該按哪一個,隻能兩手慌亂地瞎按一氣。


    就在這時,米砂端著一盤金黃色的東西在我旁邊蹲下,對抖抖索索倒著水的我仰起頭,把那盤食物舉到我麵前,對我說:“醒醒,來,我們吃這個。”


    “不。”我退後,我生怕我的吃相,會再嚇到久違的她。


    “來,試試。”米砂說,“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餅,你一定會喜歡。”


    “不。”我虛弱地說,“我不餓。”


    兩眼蓄滿淚水的米砂,捧著那盤金黃色的土豆餅,呆呆地看著我,終於眼淚滾滾而下。


    她的眼淚擊痛了我,也擊走了我瘋狂進食的欲望。


    “你居然沒好?”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時候,她扔掉了手裏那盤東西,扯著我的衣領,像要把我拎起來,可是她的力氣不夠大,於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壓。她就這樣大力地搡著我,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對我大聲嘶喊著:“他居然沒有治好你,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怎麽可以這麽不爭氣?”


    我用力推開她,後退好幾步,靠著牆,維持我的站立。她卻跟上前來,像背書一樣地流利地說:“神經性暴食厭食症!發病初期常常表現為情緒過激或者過分抑鬱,到了後期,就會出現引吐的症狀,引吐的症狀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終便會發展為死亡!是不是這樣醒醒?神經性厭食是一種自己有意造成和維持的,以節食造成以食欲減退、體重減輕、甚至厭食為特征的進食障礙,常引起營養不良、代謝和內分泌障礙及軀體功能紊亂。是不是醒醒?神經性厭食症最基本的症狀是厭食、食欲極度缺乏、身體消瘦。這種症狀的產生主要與心理因素有關,並不是消化係統器質性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性精神創傷或心情持續抑鬱,都可能在一定條件下導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對付這種病,除了住院之外,還可以采取心理治療,藥物治療,軀體支持治療,個別難治病例,可應用胰島素治療,是不是,醒醒?”


    我縮在牆角,聽著她一連串的話,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為了我嗎?一定是為了我,不是嗎?


    “你跟我來。”她扯住我的胳膊,“來!”


    我不敢拒絕她,隻好跌跌撞撞地跟著她的腳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進了她家廚房,拉到了她家的冰箱麵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個碩大的冰箱門拉開,對我說:“你看!”


    我看到冰箱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它們排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像等待誰檢閱的士兵。


    “都是我做的。”她說,“我用了很多時間來學習,我一直等著有一天你來,我可以一樣一樣地請你品嚐,你一定會告訴我說,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米砂,你真能幹。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老樣子?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失望!”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淚水砸在我的心裏,像一顆一顆小砂子,看似沒有重量,卻無比疼痛。我啞啞地對米砂說:“對不起。”說完這三個字,我就無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裏,想著懺悔的語言該如何說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給我一個用力的耳光。卻沒想到她也跪了下來,摟住了我的頭,和我一起嗚嗚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這樣摟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聽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勃勃的心跳,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我隻想在她的懷抱裏永遠睡下去,做一個沒有憂愁的好夢。


    我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在說:“醒醒,請你愛自己。你不可以像麽麽一樣無情,請你一定要好起來,不然我該如何原諒我自己?”


    我隻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親愛的米砂。她身體的溫熱終於讓我緊繃的神經感到舒緩,我像是一個許多天沒有睡覺的疲憊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張床,可以放鬆地閉上我的眼睛。唯一遺憾的是我離開太久,歸來太遲。


    但是,我們永遠都不會再分開了,是不是?


    過了許久,我抬起頭來對米砂說:“那個土豆餅,我想試一試,就一個,好不好呢?”


    她還在哭,卻又微笑了。


    我發誓,那笑,讓我傾盡所有去換取,我都真的真的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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