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11)


    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來得太早。九月初,陽光已失去夏日的溫度。風一吹,樹葉爭先恐後地掉落,生怕來不及化為泥土,好供子子孫孫再度鮮綠。開學那一天,我從他的二手桑塔納上下來,拎起我的小包,埋著頭跟他說再見。他搖開窗戶,探頭問我說:“這個周末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我說,“我自己坐公車回家。”


    他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他早說要買輛新車,不知道為什麽到今天還沒能如願。其實我很難猜到他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關於“錢”這個問題,我和他之間總是羞於啟齒,他很少跟我談他的生意,自從他從單位辭職後,其實我連他到底在做著些什麽都不清楚。對我而言,他的經濟狀況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在我覺得他一點兒錢都沒有的時候他又會忽然讓我感覺他還有些錢,在我感覺他很有些錢的時候他又會讓我感覺好像沒什麽錢。但憑心而論,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比如,我的新書包,新球鞋以及我新書包裏的新ipod和新複讀機。這些憑空而降的新學期的禮物讓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視及寵愛,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我還記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開門來,看著我時的眼神。我以為他會大聲地罵我,說一些“你不是要走嗎,又回來做什麽?”之類的傷人的話,或者幹脆把手裏的鍋鏟用力地往鞋櫃上一拍說:“你還回來幹嗎?”但是他沒有,他隻是用那種差點讓我崩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溫和地笑著,大聲對米砂說:“噢,是米砂啊,好久不來,留下來吃飯好嗎?”


    “好啊。”米砂說,“叔叔燒的魚很好吃,我一直記得呢!”


    我們坐在餐桌上吃飯,他開了一小瓶二鍋頭自斟自飲,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夾著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裏計算著原諒,兩個說到底相依為命的人,原諒彼此總是顯得比較容易。更何況有冰雪聰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氣氛,睜著大眼睛問他:“二鍋頭到底什麽味道?會不會真的夠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麵前挪一點點:“嚐嚐?”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頭舔了舔,臉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鏡。


    “魚香肉絲不是這樣。”米砂批評他說,“你應該多放點薑絲,少放點糖,才正宗!”


    “是嗎?”他歪著頭,很認真地說,“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薑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著他的側臉。他的鬢角已經有白發,皮膚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紅。他把酒杯送到嘴邊,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說:“以後爸爸都不會喝醉了,今天當著米砂的麵,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個歉!”


    “沒事。”我低下頭,生怕他再說下去。


    記憶裏,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簡直讓我手足無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來,替我打圓場說:“莫叔叔你別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繼續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說到做到,那瓶小二鍋頭,一直到最後,他不過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飯,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閣樓上。她坐到我的床邊,手往枕頭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個沙漏。


    “果然在。”她笑著說。


    我坐到她身邊,語氣不太自然地問:“你是不是恨我?”


    “怎麽會?”她說,“你就會胡思亂想。”


    “他對我好,跟那些是沒有關係的……”我說到這裏,米砂已經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允許我再說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說,“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數的。”


    我當然知道她在撒謊,但是,把我心裏要說的話說出來,就算沒有說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彎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沒有躲,疼痛讓我覺得安心,她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上帝知道,我是多麽滿心歡喜。


    莫醒醒(12)


    那天送米砂出門後,發現他還沒來得及收拾餐桌,而是點了一根煙,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我穿上圍裙做事,他並沒有表示阻止。照往常,他這會兒會開了電視看新聞聯播,但那天他沒有,他隻是一直在抽煙,等我洗完碗到客廳裏拖地的時候,他麵前的煙灰缸已經快滿了。


    我用手掌把煙灰缸蓋住,不讓他彈煙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著哈哈說:“嗬嗬,最近煙癮比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說,“她明天就要走了,你應該去看看她。”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其實,”我有些艱難地說,“失去麵子和失去朋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說的是“朋友”兩個字。


    他輕呼一口氣,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說出的那句在他聽起來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話,然後他問了我一個我認為他死也不會問我的問題,他說:“你覺得許阿姨這人怎麽樣?”


    “不錯。”我說。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說。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飾他的窘迫。他並不見得是開放的人,和女兒談及自己的情人,總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慫恿他,“幹幹脆脆說聲再會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煙沒收到我的圍裙口袋裏。他很生氣地說:“還我!”


    “不。”我說,“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門再買一包。”他就像個孩子。


    “好吧,”我給他台階下,“你真要買我就管不著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裝作很生氣地指了一下我。然後,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在他打開門的瞬間,我把那半包煙放回原處,人有很多時候都輸給自己內心對自己的抵抗,所以,給他一個出門的台階,我知道他一定會謝謝我。


    我拎著我的小包,走過行政樓前麵的操場,突然想起來,許琳已經不在這裏上班了。我放假時存放在她辦公室裏的東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據說她去的,是一所貴族學校,她的工作很輕鬆,在那裏教學生彈彈鋼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207的窗戶關得緊緊的,不知道會是誰將會坐在她的辦公桌前用她那台舊的電腦,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說了些什麽。他回來的時候大約是夜裏三點多鍾,我並沒有睡著,隻能憑著樓下的響動揣測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還沒有真正地愛過,所以很難去體會個中的滋味。隻希望他不會因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實,我也是愛他的。


    隻是我們都羞於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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