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是一間中式的茶樓,麵積不算大,但環境安靜,裝修得體。雖然我完全不懂做生意,但一圈轉下來,還是甚合我心意。茶社老板名叫阿吉,大約三十多歲,很瘦,文文靜靜,跟毒藥看上去比較熟。


    “真決定來北京,不會改主意吧?”阿吉問他。


    “決定了。”他說,“不改。”


    “你深圳的店都賣掉麽?”


    “差不多吧。”


    “說起來你那幾家店位置好,生意也好,你舍得?”


    他拍拍阿吉的肩說:“這麽多廢話,你是不是舍不得把店轉讓給我了?”


    “我是要現金的,要不是手頭緊,我還真是舍不得放手。一家店開久了,感情上也有依賴。”阿吉說。


    “我明早的飛機,會盡快把錢準備好,你就放心吧。”毒藥說。


    “那沒問題。”阿吉一麵說,一麵看著我。


    “我老婆。”毒藥介紹。


    “你老婆太多,我分不清。”阿吉笑著,帶我們走進一間vip包間,剛坐下來,他就對毒藥說:“身份證給我去複印一下,有些手續我可以先辦起來。”


    他掏出錢包,爽快地把身份證遞給了阿吉。


    阿吉起身出去了,我低聲問他:“身份證就這樣隨便給別人?”


    “朋友嘛。”他說。


    我職業病犯了,叮囑他:“還是最好別這樣。”


    “哦。”他漫不經心地應我,招呼我說,“我來教教你茶藝,你學會了以後好侍候我。”


    “不學!”我沒好氣,“反正你多的是老婆侍候。”


    “聽那家夥胡扯!”他哈哈笑,伸手把我拉到他身邊坐下。他給小茶壺倒上礦泉水,放到底座上開了電源燒起來,又將茶葉送到我鼻子底下讓我聞:“香不香?這是五年普洱。”


    “為什麽會喜歡茶?”我很奇怪。


    “那你為什麽要選擇當律師?”他從來都不會好好回答我一個問題。


    “也許是從小到大都沒有安全感吧。”我笑著說,“爸媽都死得早,被人領養,處處看人臉色。雖然我爸對我很好,但感覺上總要仰人鼻息,生怕哪裏做不好,讓別人不開心。”


    “以後不會了。”他臭屁說,“以後這個世界上,你隻需要看我一個人的臉色就好。”


    我忽然想起來:“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


    “說。”


    “艾葉鎮,那個曾經在建設中的——馬小卓花園,其實我是見過的。”


    “哈哈,是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自我解嘲地說,“年輕的時候,誰不幹點衝動的傻事。”


    “謝謝你。”我認真地說。


    “謝謝有啥用,”他看著我說,“也沒見你哭著喊著滿世界找我?現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叫你給我泡個茶還嘰嘰歪歪!你說說看,將來我還能指望著你給我生兒育女做賢妻良母?”


    生兒育女?他未必也想得太遠了吧!


    “你可別偷懶,至少要給我生三個。”他說,“麻將才能湊齊一桌。”


    我正想罵他想得美,他的手機就響了。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然後走出了包廂去接。


    我隻聽到他一聲親切的“喂!”以及走廊裏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好幾分鍾過去了,他沒回來。


    我想我能猜到那是誰的電話,這是幾天裏,我們都一直回避的一個話題,我給他足夠的自由,是相信他一定能像他所說的一一處理好。


    沒有婚約,沒有感情,處理好。


    我也沒有理由不信他,茶幾上的水開了,我獨自衝茶,品茶。看窗外,天色並不大好,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但還沒夠那個勁兒,雲團仍在醞釀中。


    一壺茶從熱到涼,他還是沒有進來。


    期間阿吉倒是探頭進來看了一次,我指指屋外,他就知趣的關上了門。側耳細聽,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他在走廊那頭講話的聲音,但當然聽不到他在講些啥。


    我盯著手腕上的手表,足足半個小時過去了。說起來,我和他之間,好像從來就沒通過如此長時間的電話。隨著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我胸中的一股無名怨氣越漲越滿,抓起一個瓷杯用力捏來撒氣,卻沒想到茶杯質量出奇的好,我捏的手發軟,它都沒有一點點要破碎的意思。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終於推門進來,手機塞進口袋,微笑著問我:“怎麽樣,茶好不好喝?”


    我放下茶杯,站起身,迅速的說:“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坐下!”他一麵倒茶一麵冷靜的命令我。


    “要下雨了,你也趕緊回賓館吧,我自己可以打車回——”


    “別他媽的給我裝!”他指著我說,“馬卓,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個門,我就敢把你整個人拆了,不信你可以試試!”


    “不是的。”我可不想在茶樓裏跟他硬碰硬,也絕對相信他這種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我隻能強作鎮定的說,“家裏有點事,我爸在催我。”


    “怎麽,就許他整天跟夏花卿卿我我,不許你坐在這裏陪我喝一杯茶麽?”


    “你講話別那麽難聽好不好?”


    “那你得教我。”他說,“我這人沒文化,比不上你那些朋友。”


    他又話裏有話了,我站在那裏,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後還是他給我台階下,起身一把把我摟到他身邊去,掏出一包煙,吩咐我說:“抽一根替我點上!”


    看在他隻有一隻手自由的份上,我滿足了他。


    他親我的臉頰,算是求和。


    “我們回賓館吧,”他說,“我很累了,明天還是早班飛機。”


    “既然那麽多話要講,可以坐晚班飛機飛回去講的。”


    他哈哈大笑,放在腰上的手加大力度,疼得我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我就喜歡你吃醋的樣子,”他說,“找抽又欠扁,可愛的要命!”


    算了,既然他自己都說自己沒文化,我也就厚道點,不挑剔他的語病了。


    那晚我實在拗不過他,跟著他回到了他的住處。趁他洗澡,我給阿南發了條很長的短信:“他明天早班飛機要走,我今晚陪他談生意,會很晚,就不回家了。請放心吧,我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非常抱歉,讓你擔心。”


    發完這條自欺欺人的短信,怕阿南打電話過來詢問,我又自欺欺人的關掉了手機坐在那裏發呆,直到他洗好澡,換好衣服出來。把一塊浴巾丟到我臉上,對我說:“替我擦擦頭發。”


    “我跟你回深圳好不好,我還沒去過呢,想去玩玩。”我一邊替他擦頭發,一邊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故意說道。


    “過陣子帶你去,我這次回去一堆事要忙,沒辦法帶你玩。”


    “沒關係。”我說,“我也可以自己去玩,不耽誤你的事。”


    “我回去還要處理一些事,帶上你不方便。”他直言。


    “你會和她談分手嗎?”既然他自己已經提起,我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三家店,我留兩家給她。我自己那家賣掉了,再貼上一點錢,可以換阿吉這一家,他急著要現金,價格還算合理。”


    “然後呢?”我問。


    他指著外麵的天說:“你咋不問我如果我不同意老天下雨他非要下咋辦?”


    “好吧,相信你一次。”我一麵說一麵頂著浴巾打著哈欠往浴室裏走去。


    可能是白天太累的緣故,等我從浴室裏出來,他已經歪在床邊睡著了。我盯著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糾結了半天我還是打算讓他再睡一會兒,於是我關掉燈,躺到另一張床上,就在這時,我看到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在閃,很明顯,他將其關到了靜音上,我湊近,看到上麵顯示的是:老婆。


    我嚇的頭一下子又縮回去,像做了什麽虧心事。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開閃了,還是忍不住在湊過去看,這回過來的是一條短信:“明天接你機,晚安,吻你。”


    署名還是:老婆。


    真是胸悶。


    他翻個身,好像醒了,迷迷糊糊的招呼我:“過來。”


    我爬到他床上,蜷縮著睡在他身邊,他自然而然的伸手把我攏進被窩,安心的又睡著了。


    “別離開我。”我囁嚅著。


    “嗯。”他迷迷糊糊的應著我。


    臨別夜,我如此卑微而坦誠,好像這次如同其他很多很多次,分別後就很難再相見了一般。


    淩晨五點,我被他吻醒。


    那時候我正在做夢,夢到天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就要淹沒我童年時的那個小屋,我又回到了五六歲,拚命踮起腳尖,仍舊夠不著窗戶。


    “怎麽了?”他說,“做噩夢?”


    “吵醒你了嗎?”我驚醒過來。


    汗水弄濕我的頭發,全部貼在我的臉上,癢到不行。我想伸手撥開,才發現手被他緊緊的攥著。


    “你在喊媽媽。”他笑,用一隻手替我撥開潮濕的頭發。


    是嗎?


    我側耳聽,外麵果真是下雨了,盡管窗簾拉著還是能聽到雨聲。我跳下床,撥開窗簾,玻璃上蒙著一層厚厚的霧氣,能感到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聽到密密匝匝的敲擊聲,像有人在輕聲叩門。天還是一片漆黑,我趴到窗口看,他從後麵抱住我說:“這兩天在北京看了好幾處房子,有兩處還算不錯,就是麵積可能不會太大,先委屈你一兩年,以後給你買別墅。”


    他去看房子了,他竟然沒告訴我,我還以為他在跑生意上的事!


    我低聲對他說:“北京房價太高,咱們可以先租房住的。”


    “這些不是你考慮的事。”他說,“你安心跟著我就好。”


    “小時候,在雅安,也是動不動就下雨,我又沒雨鞋,夏天還好一點,冬天每次從學校回家,鞋裏全是水,進屋之前,得把水倒在屋檻外,打赤腳進門,冬天的泥地,冰冰涼,濕腳踏在上麵,‘啪啪啪’。”我一邊說一邊自己跺了幾腳,跟著笑出來:“現在聽上去覺得很有趣,但其實自己一輩子都記得腳心發涼的滋味。一直涼到心裏去,好半天,都暖不過來。”說完這些,我轉身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說,“你聽我說,對於生活,我真的沒有太多的要求,餓的時候有口飯吃,刮風下雨有個地方可以躲起來。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從今以後,我們永遠都不要再分開,可以互相照顧,互相陪伴,平平安安,直到死。”


    他聽我說完這些,什麽也沒說,而是溫柔的將我抱起來,一直抱到床上,溫柔的吻住了我。我從來沒感受過如此溫柔的他,也從沒聽過他用如此謙卑的語氣對我說過話,一記長吻後,他在我耳邊說道:“馬小羊大人,你今天說的,我都記住了。”


    我們沒有再睡。


    6點半,他已經收拾妥當,行李不多,他執意不肯讓我送他去機場,反而打算讓出租車先繞道送我回家。


    雨還在下,好在我包裏常備有一把小傘。在他退房的時候,我往酒店大堂處走過去,就在這時,我又驚訝的看見了洛丟丟,她就靠在沙發的那一頭,已經睡著了,衣服,頭發,都是半濕的,麵上飛著兩朵看上去有些詭異的紅雲,腳上竟還是那雙鞋,隻是已經看不出是lv,鞋幫上全是泥漿。


    她穿成這樣也能混到酒店大堂裏來,真是本領通天。和我第一次見她相比,她也真是一次比一次落魄。走過去推醒她,她睜開眼,睡眼惺忪的看著我,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喊了句:“我的親娘啊!”


    我被她嚇到,退了一小步才站穩。


    “北京城太小了,我們竟然又見麵了,哈哈。”她從不可思議恢複到興高采烈,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如此巧的事。


    想到一定是被她跟蹤,我心頭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


    “姐姐你借我點錢吧,買個感冒藥。”洛丟丟忽然咳嗽起來,“我淋雨淋的快掛掉了,不信你摸一摸。”


    開口閉口就是借錢,她一麵說話身子還一麵靠過來,我的手指碰到她的臉頰,果然是燙的,難怪臉上紅成那樣。


    毒藥辦完手續走過來,看到洛丟丟,也嚇了一跳,拉我一把說:“走吧。”


    “你去機場吧。”我低聲對毒藥說,“我得把這丫頭送回家,不然她三天兩頭這樣跟著我,我可吃不消。”


    “到底什麽人?”他問。


    “90後腦殘少女!”我說。


    “好吧。”他無奈的說,“那你自己小心點,我盡快回來。”


    “嗯。”我說。


    他不由分說地摟我入懷,在我臉頰上匆匆一吻,我臉燒得跟洛丟丟一樣紅。


    “帥哥哥,”洛丟丟飛快跑過來,高揚著一張印有酒店名字的便條紙和一支鉛筆,一直衝到毒藥麵前說,“你就替我簽個名吧,你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男人,而我就是你最最鐵杆的粉絲——從今天起!”


    毒藥看看我,指指她的頭,再指指自己的頭,然後跟我揮揮手,攔了輛出租走掉了。


    “他剛才那個手勢的意思是——我腦子有毛病?”洛丟丟依舊拿著那張紙,看著遠去的出租車,向我提問。


    “走吧。”我說,“我送你回家。”


    “不過他也沒說錯啊,”洛丟丟自問自答,“我一般遇到帥哥哥的時候,智商都等於零,哦不,是零下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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