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推開房門,發現家裏沒有人,她應該早已經去店裏了。廚房的碎玻璃已經清理幹淨,我昨日拿回的髒衣服,已經被她洗幹淨晾在陽台上,還有我的球鞋,也被仔細刷過了放在窗台上沐浴著陽光。餐桌上是做好的飯菜,有我最喜歡的糖醋魚和西紅柿炒雞蛋。


    換成平時,我會把它們熱一熱,美美地吃完,然後去店裏陪她一會兒。


    周末是她店裏生意最好的時候,常常會忙不過來。偶爾遇到幾個挑剔的顧客,也多半是我來對付,磨到最後總能讓他們乖乖買單。因此她總是取笑我麵皮比她厚,更適合做生意。


    但是今天,我沒有胃口吃飯,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店裏,不知道經過昨晚的爭執過後,我該如何麵對她。


    剛剛入秋酷暑還沒過,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不知不覺我已經汗流浹背,家裏那台破空調隻會吱吱呀呀地響,沒有一點冷氣,我心裏本來就憋著氣,它一晌我更煩躁了,頓時覺得好像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我媽欺負我,連這台破空調也欺負我。它還在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地響,氣得我順手抓起牆邊的拖把對著它一陣猛敲,這下好了,它停了,寂靜無聲。


    就在這時.門鈴忽然晌了,我以為是她回來,心裏琢磨著該如何麵對她,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多說點好話,畢竟我們很少吵架,彼此給一個台階下都是必須的。誰知道打開門看到的竟是維維安的爸爸。他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行色匆匆地問我:。你媽媽呢?”


    “應該在店裏吧。”我後退一步,示意他進來。


    “可是我剛進去的時候,店門還沒開啊。”他站在門口,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走的樣子,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解釋道,“我一直聯係不上她,隻好來家裏看看。”


    “有什麽急事嗎?”我問他。


    “還,好吧。”他吞吞吐吐,但臉上的神色一看明顯就是急事。


    我說:“要不您進來坐坐吧,我給她打個電話看看。”


    “也好。”他說。


    我給他拿了拖鞋,他彎腰換上。輕車熟路地在我家那個小小的沙發上坐下。看來我不在家的時候,他沒少來這裏。


    “家裏很熱,沒開空調嗎?”


    這話到了我耳裏竟有些刺耳.我知道他並不是在諷牽,可是被外人看到我們家的狼狽和落魄。我敏感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了,一下子坐立不安起來。


    “壞了。”我趕緊抓起電話撥我媽的號碼,果然不在服務區。


    “興許是沒電了。”我說。


    “可能吧,也不知遞她去哪兒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活躍氣氛,他接著誇我說:“聽維維安說你在班上人緣很好啊!”


    一聽就是他在胡扯。維維安除非腦子進水,不然死都說不出這樣周全客套的話。但我還是照單全收,微笑著回他:“人緣好有啥用,你家維維安聰明。書又讀得多,比我強太多了。”


    “你要多幫助她,她這個人,迷糊得很,幼稚得很!”


    這個可憐的男人,一開口就暴露了他對自己女兒的了解值絕不超過百分之十的悲慘事實。維維安迷糊?維維安幼稚?就算世界上所有的形容詞都消失了,我也不會把這兩個詞安到她身上去。


    不過我可沒那麽多功夫與他扯這些閑話。將身子轉向他,我誠懇地進入正題:“維伯伯,你說我媽拿房子去做抵押貸款,會不會有風險?”


    “怎麽你知道這事了?”他略顯吃驚。


    我點點頭;問他說:“那你知道我媽貸款是要做什麽嗎?”


    “應該……是做生意吧。”他說。


    我搖搖頭:“維伯伯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生病了,為了給我爸治病,我們花光了所有的錢。我外公外婆去世得很早,我們窮得沒飯吃的時候,那些親戚也沒管過我們。這兩年,我們的日子剛過得好一點,他們又想方設法來騙她的錢!說是得了什麽腎病,我敢肯定根本就是一個謊言,可我媽也就是一個善良的傻瓜,從來都不懂得拒絕,不懂得保護自己。維伯伯,我媽真的太累了,我不想她再這樣累下去。我不敢想象,如果因為這件事,我們再一次沒有房子,沒有家…”


    這些話真的觸動了我自己內心的悲戚。我無法繼續說下去,隻能任由眼淚嘩嘩地湧出眼眶。維維安的爸爸有些慌神,他趕緊把桌上的紙巾遞給我,對我說道:“快別哭了,別哭了。叔叔答應你,保證你不會沒有家。我保證還不行嘛!”


    “我媽的脾氣,你不知道,她倔得要死,一旦決定了的事,誰說都不聽。”我抽泣著說。


    “我怎麽不知道!”他高聲說道.爾後又深有感觸地講,


    “我來就是告訴她,貸款的事恐怕沒那麽順利。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的。”


    “您可別誤會!”我連忙一邊抹淚一邊跟他解釋說,“我決不是要跟您借錢的意思,相反,我是希望你千萬千萬不要把錢借給她。我可不希望我媽媽再一次被別人騙,連帶您也受傷害。”


    “難為你小小年紀就這麽懂事,”他歎息說,“維維安有你一半我就滿足。”


    “叔叔,我還有事求你。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媽。你知道她這個人,要麵子。”


    他點點頭,起身告辭,我走過去替他開門,回頭就聽見他道:“我下午讓人來修空調,你最好在家不要出去。這麽熱的天沒空調怎麽行。”


    “修不好的,修很多次了。”我說。


    “那就賣一台新的吧。”維維安爸爸說道。


    就在這時候,門鈴又響了。打開門,門外站著的竟然是維維安。估計是一路跑著來的緣故,她還在喘氣,兩頰通紅,劉海汗濕了一大半。看到我,她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找我爸。”


    我隻退開半步,她已經像個小地鼠一樣毫不客氣地自行溜進來,立在我家客廳中央,用一種含有特別諷刺意味的語氣對一她爸說道:“維大同,你居然,果然,真的在這裏!”


    “你怎麽來了?”她爸爸顯然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


    “哦。對啊。”維維安爸爸摸摸頭說。“我都忘了你和小薇是同學。”


    “我不找什麽小薇,我就找你。”維維安走近她爸,低聲說“交出來。”


    “什麽?”她爸爸不明白的樣子。


    “你別逼我。”維維安咬牙切齒。


    “你在說什麽呀,莫名其妙的,先跟我回家吧。”她爸眼光閃爍地看了我一眼,走上前去輕輕地拉了她一把。


    “我讓你把我要的東西給我交出來!”維維安用力甩開他,朝著他大喊大叫。


    “過分了啊!”她爸爸轉身拿起放在沙發上的黑色公文包,用手指著她。語氣嚴肅地說,“有什麽事跟我回家再說!”


    “見不到我要的,我是不會回家的。”維維安說完,撲上去搶她爸的包,她爸不讓,趕緊躲閃。兩人你來我往,好一陣爭奪後,維維安一下子沒站穩,猛跌在地板上。


    “你沒事吧!”見維維安皺著眉,半天也沒從地上爬起來,她爸顯然嚇到了,趕緊把包放地上,伸出雙手去扶她。誰知道維維安此時卻突然跳了起來,如同俠女附體,一個飛身重重的壓在了公文包上,就再也不動了。這動作場麵,竟有些令人眼花繚亂。


    最後,維維安的爸爸隻好認輸,俯下身對趴在那裏的維維安請求道:“閨女,我求你別鬧了行不行?”維維安這才撐起半個身子,用一隻手拉開包的拉鏈。從我站的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包裏麵裝的東西,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一捆捆的紅色人名幣。與此同時我看到的,還有維維安的側臉上閃過的一絲詭異而得意的笑容。


    這父女倆在我家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真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了。”維維安的爸爸飛快拉上包拉鏈,扶起維維安,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往門邊走去。維維安則用兩隻胳膊緊緊夾著那個黑色公文包,一副生怕我將其搶走的可笑的姿勢,倒退著出了我家的門。


    門關上那一刻我忽然想到——難道那些她拚死捍衛的錢,是她爸要借給我媽的嗎?如果是,這事還真夠一廂情願得滑稽可笑。


    其實,就我對我媽的了解,除非萬不得已,她是不會跟朋友借半個字兒的。要不然,她怎麽會把自己活生生逼到貸款的地步?為了徹底搞清楚狀況,我花了些時間穩定了情緒,把被維家父女弄得一團亂的家裏收拾了一下,決定還是去店裏探探虛實。


    我去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中年女人量三圍,見我進門吩咐我說:“打個電話叫人送桶水來,水沒了。”


    “你女兒啊?”那女人故作驚訝地吊高嗓子說。“長得真好看,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一樣嗎?”她微笑著,卻話中有話,“我覺得我們一點兒都不像。”


    我不客氣地扭過了臉,我不是來跟她吵架的,所以我隻能忍著。我打電話叫了水,把垃圾扔掉,又默默地替她整理了,下衣架上的衣服。直到她把客人送走。我才對她說:“剛才維伯伯來家裏找你來著。”


    “是嗎?”她說,“我手機沒電。去銀行了。”


    沒等我說話,她接著對我宣布說:“貸款的事黃了。”


    “哦。”我心裏一喜,但還是假裝鎮定地問她,“那怎麽辦?”


    “你說怎麽辦?”她很無聊地反問我。為了不上她的當,我隻能保持沉默,裝作看櫃台上的報紙,不敢與她有眼神交流,怕被看穿。


    “我那個快遞,你真沒收到嗎?”


    為了掩飾內心的慌張,我沒好氣地說:“你好好找找唄,反正收到耶肯定放在店裏,我拿你的快遞有什麽用!”


    “我買了今晚十一點的火車票,不管怎麽樣,我得回老家一趟。”她並沒發現我情緒反常。


    “沒錢去幹嗎?”我快嘴地說,“小心被他們打出來。”


    我沒亂講,我表舅的媽,絕對是個悍婦。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在她家吃飯,吃到一半被她趕下桌,讓我蹲在地上吃。原因很簡單,我夾菜太頻繁。從小到大,我隻要在她麵前,就一定是她數落的對象。我那時候最恨的人就是她,學會畫畫後,沒事就畫一個小醜人,旁邊寫上她的名字,再用削得尖尖的鉛筆,一筆一筆地把她的臉劃個稀巴爛,總之,此恨綿綿無絕期!


    就這種人的閑事,我媽居然也去管。對此我也隻能是扶額,再扶額。


    “如果真救不了他,也得去見他最後一麵。”我媽說。


    “做人不能這麽沒良心。”


    我忍無可忍地回擊她:“要按你這麽講,有天池振宸若是死了,你不更得去守夜奔喪了啊?”事隔這麽久,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麵前提起這個名字,而且,提得如此的自然和流暢,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深知,這觸及了她的底線,但我不怕,我就是故意的,她不讓我好過,我為什麽要饒過她。


    她隻是看著我,一句話不說,她眼神裏透露出的失望激起了我更深一層的憤怒,她能指望我怎麽用呢?勤勞,善良,勇敢,正直?得了吧!為了讓她徹底清醒,我對著她撂下了更狠的話:“你要是真去了,回來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誰知道,她根本沒被我嚇唬到,而是回了我簡短的有力的三個字:“隨你便。”


    我恨慣地看她一眼,捧門就走。她壓根就不來追。這個殺千刀的沒心的女人,我估計她就算眼睜睜看著我一頭撞死在公共共汽車的車輪下。也會冷謦地找人替我收屍,草草將我埋了便罷!


    想著這些,我真是傷心透了。江湖險惡,世事無常,小人出沒,人心叵測。我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無依,無靠,無本。該如何招招化險為夷,才能徒手奪回被命運以及我愚蠢的媽媽橫刀奪走的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或許,是我該好好思考一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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