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晚上,天空忽然下起了微雨,由於還不到返校時間,我到達天中的時候,那裏就像是一座清冷的孤城。


    可是除了返校,我無處可去。我走的時候,她正在客廳裏收拾行李,不知道是不是近鄉情怯的緣故,她看上去情緒稍有些緊張,一會兒找不到雨傘,一會兒又找不到洗漱包。把旅行袋的拉鏈拉上,她忽然問我:“今天周幾?”


    “周六。”我說。


    “周六你返什麽校?”她這才反應過來。


    “明天要考試。”我撒謊。


    “哦,這樣。你要是不急的話,我打車去火車站正好可以順路帶你一程。”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共汽車。”我可沒打算領她的情。


    “對不起。”她在我身後低聲說道。


    我推開家門走了出去,沒有停留。我寧願相信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也不要她這些虛頭八腦的道歉。因為如果她出自真心,就該把旅行包扔下,哪裏也不去。毫無疑問,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我希望她學會考慮我的感受,很可惜,這一次她還是沒有。所以,比她提前離家是我唯一可以表示反抗的方式。


    我回到學校,在宿舍的床上坐了一小會兒,覺得又餓又冷。空虛的胃讓我的情緒壞到了極點。我打了一瓶開水,繪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麵,在方便麵的味道裏我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日本料理。我覺得我應該大吃一頓,哪怕是一個人的晚餐也沒關係。


    藍灣大廈十八層的日本料理,三百八十八元一位。不算很正宗,但足以解饞。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克製住自己沒有去——因為錢是個大問題。她沒說什麽時候回來,走的時候甚至沒給我多留點生活費,我不能亂花。


    另一個選擇是睡覺,一覺醒來,太陽照常升起,我依然可以驕傲地活著,期待奇跡的發生。..估計是前一天晚上沒睡好的緣故,九點多鍾我就順利地進入了夢鄉。我夢見自己走丟了,好像是要回家,可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家在哪裏。我想給我媽打個電話,手機的按鍵又失靈了,怎麽都撥不出正確的號碼。這夢不長,但反反複複地做。直到我忽然被“砰”的開門關門聲給驚醒。


    一開始,我以為我還在夢裏,但我很快發現不是的,的確有人推門而入,喘息聲粗重且急促。


    我稍撐起身子,就看到門邊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靠在那裏。我嚇得一身冷汗,順手打開放在枕邊的手電筒,朝著那個影子照過去,大叫一聲:“誰?”


    “別叫,是我。”對方倒是比我冷靜許多。


    聽那聲音我一顆心撲通回到胸腔,除了維維安,沒有哪個女生的嗓音會像這樣被塞了半塊廢鐵一樣的古怪難聽。不過為了確認一下,我還是用手電筒去掃她的臉,她下意識地閃躲,並舉起兩隻胳膊來擋。


    我這才發現,她居然戴了長而卷的假發,赤腳站在那裏,手裏拎著一雙高跟鞋。雖然外麵套著天中的校服,可裏麵的衣服看上去叮叮掛掛的,宛如一個站街女,與平日裏裝乖賣巧的她簡直判如兩人!


    外麵的雨一定下得很大,因為她全身都濕透了,冷的渾身直哆嗦,樣子狼狽之極。


    “神經病!”我關掉電筒,縮進被子裏繼續睡覺。


    估計是心虛,她沒有回嘴。我算是明白了,天中女生的名聲就是給她們這種人敗壞的。


    半夜,我卻又被來自下鋪的呻吟聲驚醒。不耐煩地翻了一下身,那聲音卻愈來愈響且聽上去越來越痛苦。說實話,我真有點火了。大聲嗬斥她:“你有完沒完,要不要直接送你去火葬場!”


    她沒有回應我,隻是繼續痛苦地哼哼。


    看來不抽她是不行了!我利索地翻下床,再次擰開手電來照她,發現她五官痛苦地扭曲著,臉色潮紅得可怕。我伸出手輕輕地碰她額頭一下,卻燙得我立刻縮了回來。


    她病了。而且看樣子病得不輕。


    管,還是不管?我腦子裏飛快地盤算了一下。管。非我所願;不管,萬一她真的出了啥事,我會不會因為袖手旁觀而擔責任?


    “給我電話,我打給你爸爸。”我在她枕頭旁一陣亂摸,但沒摸到她電話。


    “不!”她雖然燒得意識模糊,但依然非常堅決地說,“不要!”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她忽然伸出她冰涼冰涼的雞爪子似的小手抓住了我,然後我驚訝地發現,她手腕那裏縫了繃帶,繃帶上還隱隱透出來些許的血漬。“藥。”她指著桌子上的一個瓶子說,“再給我兩粒。”


    她把我當什麽,傭人?我真想扔下她不管,卻發現她放開我,頭一歪,很快又處於半昏迷狀態了。


    我有些怕,推她一把,想看看她有什麽反應。就在我再次決定“關我屁事讓她去死”的時候,我聽到她似乎喊了一聲:“媽。”


    我疑心我聽錯了,但她又重複地喊了一聲:“媽媽。”


    我俯下身,看到一顆大滴的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我承認,我就是在那一刻,對她動了惻隱之心。


    我把她的手放回被窩。倒了一杯開水,依她所言從藥瓶裏倒出兩粒藥,把她扶起來,喂她吃了下去。


    她一定非常渴,吃完藥,一口氣把整杯水都喝了個精光。


    給她喂藥的時候,我摸到她身上的衣服是潮濕的。這才發現,她昨晚隻是換了外衣而已,內衣的領口和袖口都散發著冰冷的潮氣。這個嬌生慣養的笨女人,是有多麽不會照顧自己!


    我用涼水弄濕了毛巾,放到她額頭上。她已經燒迷糊,不停地說胡話,一開始那些話還稍稍有些靠譜。比如:你不要我,我也不稀罕你……考試怕什麽,小考小對付,大考大對付。下雨就下雨唄,我也不要打傘……她說會兒停會兒,話題不斷轉換。可當她說道“皇阿瑪,我要吃大餅,兩麵煎”的時候,我拿著毛巾的手不由地停在半空中,我認真地想。她會不會因此燒成一個傻子,或者一個廢物。


    最重要的是,她手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其實我並不想知道答案,我隻希望她不要再煩我。如果實在不行,我準備去值班室敲門,把她直接扔給那個凶巴巴的女胖子拉倒。不過好在藥物慢慢起了作用,她終於安靜下來。我也困倦到了極點,爬上床再度睡去。


    我再醒來的時候,雨終於停了,但天還是陰的,陽光微弱地照進窗欞,照在維維安蒼白瘦削的臉上,她還在沉睡,但一夜過去,她臉上的潮紅褪去了,臉顯得近乎透明的白。我心裏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個人,我們彼此沒好感,但是昨晚,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竟然是我。


    並且,我幫了她。


    我這是怎麽了?一點都不像我自己。


    我去食堂吃完早飯回來,發現她也醒了。半靠在床上,她用虛弱的聲音對我說:“謝謝你。”我沒有回應她的感謝,隻因為我不稀罕。


    “昨晚的事,麻煩你不要說出去。”她強調說,“特別是別告訴我爸爸。”


    “昨晚什麽事?”我故意問她。


    “你開個價吧。”我發現她這句話說得還真是熟練。


    我輕笑著說:“那你得先告訴我,昨天晚上你掙了多少?我好碼個價。”


    她並不理會我的惡毒,而是伸出手在枕頭底下掏啊掏的,最後掏出一小疊百元大鈔遞給我說:“這是我所有的,包括下星期的夥食費都在裏麵了,全給你。”


    我接過錢,當著她的麵數了數,不算多也不算少。楚整九百塊。


    如果她做出這一舉動是指望著我把這些錢扔回她的臉上。大罵一聲“收起你的臭錢來!”那她就是小說看太多了,所以才輸得體無完膚。


    現實是——我把它們塞進我包裏,優雅地轉身對她說:“成交。”


    “校門口有個粥記,那裏的粥很好喝。”維維安舔著幹裂的嘴唇對我說道。


    “要喝自己去。”我說。


    “我也沒錢請你。”她回嘴倒是快。


    我懶得搭理她,並且我正忙著打扮自己——半長袖的藍白細格紋的連衣裙,娃娃領。加厚的棉布,經過砂洗後故意做舊了的顏色,看上去很有懷舊的氣息卻又不失少女的活潑,配上一件紫色的薄外套,一雙低調的白色匡威鞋,應該特別適合初秋微涼的天氣。穿著它去逛街,回頭率應該也不低的吧。


    “你昨晚怎麽會在這裏?”她問。


    “別問那麽多問題。”我放下手中的裙子。故意看著她的手腕警告她,“不然我要是也問起來,恐怕你就沒那麽好回答。”


    她拉了拉睡衣的袖口,挑釁地說:“你可以問啊,我愛答就答。”我靠近她,低聲說:“你說你爸要是看見你昨晚那樣,會不會連想死的心都有?”


    她顯然被我擊中要害,抿著嘴,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想這點起碼的規矩你應該懂。”


    我哈哈大笑:“要我懂規矩,前提條件是,你也得懂事啊。”


    她被我噎得無話可說,索性閉上眼睛裝睡。


    走出天中的校門,陽光忽然有力的穿透雲層,照在33路公交車的站牌上,照的我的心情耶無比明亮。我很清楚,從這裏隻需要坐四站路,然後下車,左拐,直行五十米不到,就可以到達藍灣大廈。


    十一點半的時候,我已經準時端坐在藍灣大廈的十八樓。侍應生彎腰禮貌地問我:“小姐你幾位?”


    “一位。”我說。


    “請問喝點什麽?”


    “紅酒。”


    他得令而去。


    想著維維安此時也許正一麵喝著薄薄的稀粥,一麵擔憂我會不會不守承諾將她的醜事大白於天下,我不禁莞爾。


    不過也難怪,像維維安之流的俗女,永遠都不可能與我站在同一個高度思考問題。


    從小到大,我對與我無關的事以及各類大小八卦就不感興趣。對我而言,唯有此時此刻的陽光,美妙的音樂,新鮮刺身,蛋黃龍蝦以及有腔有調的紅酒才算得上是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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