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開學報到那一天,因為我起得很早,我到宿舍的時候,宿舍裏還空無一人。


    但一定有人已經來過,因為窗戶已經打開,空氣中隱約的香水味仍然不肯散去,隻是我辨不清到底是顏舒舒的“香奈兒”還是“毒藥”。我把被單展開,鋪床鋪到一半的時候顏舒舒帶著兩個女生進了宿舍,她從她的床下拖出一個大大的蛇皮袋,翻出幾個式樣新潮的書包對她們說:“我淘了一個寒假,統統韓版正貨,韓國也是聖誕節才上市的,大過年的搞到這些我容易嗎我?每樣隻有一個,就賺個跑路費,別說我沒提醒你們,要的話快下手,訂貨的人很多,遲了就沒了。”


    她還是那樣的風風火火,十句話當成一句話那樣一口氣說完。她穿得五彩繽紛,脖子裏圍著細長條方格圍巾,一定又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她的頭發長長了一些,用一隻圓圓的粉紅色夾子在腦後把一小撮頭發別起來,其餘頭發溫順地垂在肩膀上,顯得她的臉更瘦,有點古典美人的味道。那兩個女生很高興地選了包,付了款,走了。顏舒舒把蛇皮袋用力塞回床下,這才站起身來,走到我麵前,雙手叉腰,看著我。


    “你好啊。”我說。


    “好你個馬卓!”她伸出一根手指點到我鼻子上,“玩人間蒸發啊,一個寒假都沒有消息,qq不上,發那麽多短信你也不回,是不是很過分啊!”


    我說:“對不起,回家我就不用手機了。”


    “有人在找你,”顏舒舒說,“我都快被他逼瘋了。”


    我的心一拎。


    “現在就在樓下呢。”她手一揮說,“你要不要去陽台上看一看?”


    我轉過身繼續鋪我的床,用力撫平曬得幹幹的略有些皺的床單。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跪在床上的時間太久,手臂有些發麻,心也跟著跳得更快了。管他是誰,跟我都沒有關係,我下定決心,橫豎不理。看他能把我怎麽樣!這麽想著,顏舒舒的手機又響了。她接了起來,對那邊說:“她在這裏,要不你自己跟她說吧。”


    說完,她把手機送到我眼皮底下。


    我推開她的手,她繼續遞過來。我把手機接過來,掛斷,再扔回她手裏,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做完這一切,不解地說:“你到底怎麽了啊,有什麽事電話裏說清楚不就行了?再說,他真的很後悔了,一個寒假都在自責,要是知道你家在哪裏,我保證他連‘負荊請罪’這種事都做得出,我看你就不要計較了,好不?”


    她到底在說誰?


    “我說這個肖哲吧,就是個死腦筋,再遇到你這個倔脾氣,我這個和事佬看來是沒法做嘍。算了,我不管了,先去超市買點水喝,渴死我了。”顏舒舒說完,搖搖頭,背上她的大包就走了。


    我鋪好我的床,坐到床上開始看一本英語參考書。可是,書上的字母都變成了小蝌蚪,怎麽抓都抓不住,我到底怎麽了,竟然會有那種自作多情的想法,簡直羞愧到可以去死了。像他那種把調戲女生當成職業的人,怎麽可能對誰誰誰另有所待?虧我居然還以為他會來找我,可笑之極,可恥之極!


    就在我把書蓋在眼皮上,準備閉目養神的時候顏舒舒又一把推開門衝了進來,衝著我喊道:“不好了,馬卓,肖哲和毒藥打起來了,就在樓下!”


    “哦。”我在書皮的掩蓋下甕聲甕氣地說。


    “你再不下去勸勸,世界就要大亂了。姓肖的哪是毒藥的對手,被打死也不一定!”顏舒舒過來拖我。


    “叫保安。”我把書直接丟到書桌上,說,“外校的人反倒猖狂了。”


    “解鈴還需係鈴人。”顏舒舒打開房門,手指敲著門麵,煞有介事地說,“馬卓你不是吧,就這樣袖手旁觀?”


    顏舒舒這樣鄭重其事,我再不下床,估計她真能伸手來拖。我隻好起身,跟著顏舒舒走到門邊,她扭頭就走,我看著她出了門,隨即在她身後把門關上了,反鎖。然後,我回到我的床上,找到我的mp3,耳機塞上,調到最大聲。任憑顏舒舒在門外大喊“馬卓你給我死出來”之類的話,任憑她擂門,踢門,我都不管。


    馬卓,你必須,什麽都不管。


    我才不相信大白天的誰敢衝到女生宿舍裏來,就算衝上來了,又怎麽樣呢?大不了拉開門把開水瓶一個一個丟出去,叫他馬上滾。


    我才不怕。


    耳邊王菲在唱:風風火火轟轟烈烈,我們的愛情像一場戰爭,我們沒有流血卻都已經犧牲,掩埋殉難的心跳葬送一世英名,廢墟上的鷹盤旋尋找殘羹……


    謝天謝地,我的心在這“轟轟烈烈”的歌聲中漸漸變得安寧。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後,怕吳丹她們來進不了屋,我起床來打開了門。飽受刺激的耳朵可能是一時無法習慣安靜,一直在輕微地耳鳴著。我頭昏腦漲地往走廊上張望,沒見到顏舒舒的身影。來來往往的背著行李的女生和著廁所嘩嘩的水聲走過,看上去一切太平,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端著臉盆進了盥洗室,想洗個臉讓自己清醒清醒,進去後發現有個人蹲在地上,仔細一看,竟是顏舒舒,肩膀一抽一抽的,顯然是在哭泣。


    “怎麽了?”我也蹲下身。


    她不答我,隻是哭。我看到她衣袖上有鮮紅的血跡,再仔細看,她的鼻孔上塞了兩坨衛生紙,依然在滲出血來。


    我扶她起來:“跟我去醫務室。”


    “不要你管!”她哭喊著推開我,踉蹌著跑了出去。


    好,不管。不管就不管,還是那句話,馬卓,你必須什麽都不管。


    報到的這一天我們不上課,隻是在晚自修的時候,大家到教室裏去領新課本,再點個名就可以了。給他們這樣一鬧騰,那天白天我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飯,隻是喝了盒牛奶,吃了一些從家裏帶來的準備當夜宵吃的餅幹,就一直躺在床上看書。直到晚自修預備鈴響起時,我才匆匆忙忙穿上外套和運動鞋往教室跑去。


    夜幕已經降臨,料峭的寒風在夜晚刮得更加頻繁,初春時節顯然還未真正地來到。我習慣性地把帽子拖起來,包住我的頭。宿舍樓前高高的路燈像沉默的士兵,保持挺立的姿勢堅守崗位,散播淡淡的黃色光芒。這些光芒照在寬闊的一塵不染的走道上,和遠處教學樓的乳白色廊燈仿佛形成某種呼應。無論如何,這裏是我喜歡的校園,安靜,清新,連夜晚也叫人倍覺清醒。高三年級早就開學了,靠近教學樓時我聽到從那幢燈火通明的建築裏麵傳來的響亮而不嘈雜的朗讀,心情不由得也跟著嚴肅起來:我絕不會再辜負在這裏的時光,絕不會再犯任何愚蠢的錯誤。


    當我到達教室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到得很遲,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關上門,拉掉頭上的帽子,一邊甩了甩淩亂的頭發,一邊快步走到座位上坐下。當我抬起頭,才赫然明白大家都看著我的原因——黑板上竟然寫著一排紅色的大字:馬小羊,老子喜歡你!


    字,從黑板的這頭拉到那頭。一個大大的感歎號,從黑板的上方拉到下方。


    非常扭曲而誇張的字體,我敢說,我就算是用左手,也寫不出這麽醜的字。幹出這種事的人,不是豬是什麽!


    我的臉在頃刻間漲得通紅,然後我跳起來,衝到講台上,想去擦掉那些個讓我羞辱萬分的大字,然而,我卻很快發現,我擦不掉,那些字,居然是用水粉顏料寫上去的!


    教室裏響起一片哄笑聲。


    我頹然地扔掉黑板擦,就在這時,門被一個人踢開了。是肖哲!他一隻手提了一個紅色的水桶,費力地保持著平衡,走到講台上才把水桶放下。


    “你別管了,交給我。”他對我說。


    我讓開他,回到座位上坐好。隻見他把一桶水搖搖晃晃地舉過頭頂,不知是誰發神經喊了一句“為了新中國”,那桶水居然應聲被他對著黑板奮力潑了過去,水珠四濺,底下坐著的同學有的尖叫,有的罵娘,有的甩書,到處都是女生新買的麵紙包裝被撕開的聲音,整個教室瞬間炸開了鍋。肖哲卻好像更起勁了,他好像完全不關心別人的反應一樣,從講台底下掏出一塊黑漆漆的不知何年何月的布,開始奮力地擦黑板。


    那些紅色的字,總算開始有消減的意思。


    我無力地把頭埋到一桌子的新書裏,努力想讓自己平複正常的心情。


    顏舒舒既沒有擦桌子也沒有護著書,她隻是看著肖哲仍然忙碌在黑板前的背影,嘴裏吐出了一個字:“賤。”


    她的鼻子不再流血了,發型也恢複成古典美人狀。她用從鼻子裏發出的聲音對我說道:“可真有你的,一開學就惹出這麽多新鮮事,在下佩服。”


    傻子都能聽出她言語裏的譏諷。


    我沒打算理她,她卻把她的手機硬塞到我眼皮底下來,我看到上麵的那條信息是:“警告她別躲著我,不然,還有更好看的戲在後頭。”


    誰?


    這算什麽?威脅嗎?


    我馬卓還就是不信這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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