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天老爽拿著點名冊走進教室的時候,黑板上水跡仍然未幹,雖然那些字已經被完全消滅了,但整個教室裏仍然爆發著熱烈的討論,內容以潑水事件為主,捎帶寒假見聞和對本學期新課表的評價。


    老爽端詳著地上的破抹布和空水桶,連問三聲:“怎麽回事?!”下麵都沒有任何人回答,除了一些嘟嘟囔囔的竊笑。


    “在樓下就聽到就我們班在吵。一個寒假過去,長了一歲,皮也更厚了是吧?”下麵的同學又是一陣哄笑,連心情不好的顏舒舒都沒忍住。但我卻笑不出,這樣的笑話,對我不堪一擊的自尊心來講也是非常嚴重的傷害,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實在做不到置身事外的超脫。於是我的臉在老爽審視全班的時候更加不可遏製地泛紅。偏偏肖哲還不知死活地轉過身來,一板一眼勸慰我:


    “馬卓,你別氣。氣就是中了別人的圈套。”


    我真恨他,要不是他的自以為是,老爽根本注意不到我身上來。這下倒好,老爽叫我了:“馬卓,你出來一下。”


    我被動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教室裏是怎麽一回事?”他一本正經的眼神顯示他並不知情。


    “不知道。”我答,既然料定他並不知情,我就一定要守口如瓶。


    他不信任地看著我。


    說實話,雖然撒謊對我來說並不困難,但多數時候我很怕這種不信任的眼光,我知道光明磊落才是做人的好品性,活得坦坦蕩蕩才會對世界無所畏懼,就像阿南。


    可惜我做不到,於是我低下了我的頭。


    就在這時候,教室的門被一把推開了。我掉頭一看,竟是肖哲。身上衣服一半都已經濕透的他人贓並獲地站在老爽麵前,大聲開始承認錯誤:“爽老師,你別怪馬卓了,不關她的事。那個叫夏澤的,就是跟我有仇。”


    關他屁事!


    哪裏有鞭子?我真想把這頭笨驢狠狠抽一頓!


    老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顯然還沒有明白過來,但他可不傻,知道將計就計:“話說跟你有仇,和馬卓有啥關係?”


    肖哲遲疑了一下答:“因為,因為他知道,我喜歡馬卓。”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張大了嘴驚訝地轉頭看他,這算什麽,替我解圍嗎,難道他覺得這個世界還不夠亂嗎?


    “胡扯!”我罵了他一句,掉頭就跑進了教室。


    我一邊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邊再看窗外,肖哲已經被爽老師帶往辦公室的方向去了。真不知道他還會胡說八道些什麽。得,隨他去吧,我跟這種腦殘的人,真沒什麽可以講的了。


    顏舒舒等在座位上,左手把一支筆轉得風生水起,同時伸出右手攔住了我:“馬卓,我覺得,我們必須談一談。”


    “好吧。”我說。


    “不要在教室,我們去別的地方。”


    “哪裏?”我問。


    “你跟我來。”說完,她拉了我一把。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她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教學樓旁邊的一個小操場,那裏有個假山,就是肖哲上次蹲在那裏哭的地方。傳說這裏曾經出現過蛇,所以一般晚上,這裏經過的人不會很多,何況現在正是晚自修時間,大夥兒都呆在教室裏。


    “你還疼麽?”想到上午她流血的事,我問她。


    “沒事。”她吸吸鼻子,像個江湖老大一樣地說,“替他擋了一拳而已,你不管,我總得管。”


    “為什麽一定要管。”我冷冷地說,“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我做不到像你這樣無動於衷。”顏舒舒說,“你的心,真的就那麽硬麽?”


    “我們想法不同。”我剛說完這句話,一個黑影忽然從邊上閃了出來,那頂熟悉的帽子意料之外地出現,令我的心像被一輛剛剛開過去的火車輾過去一樣瞬間變成了碎末。


    我早該料到。


    “你可以走了。”他輕笑著對顏舒舒說。


    顏舒舒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慘白。她退後一步,看著同樣臉色慘白的我,小聲地說:“對不起,馬卓,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麽。”


    說完,她轉聲飛奔而去。


    我也想跑,可是我已經被他攔腰一把抱住,他貼近我,在我耳邊用嚴厲的口吻說道:“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斷你的小青蛙腿,要不你試試?”


    他說話的語氣蠻橫得到極點,身上散發的那種獨一無二的帶著腐爛感的特殊味道,讓我窒息到近乎嘔吐的地步。那一瞬間,我懷疑我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動了,除了手腳冰涼,我喪失了任何知覺。我沒有再掙紮,隻是抬起眼來,大膽地去看那張我逃避良久卻不得不直視的瘟神一般的臉。雖然他埋著頭,我幾乎看不清楚他的輪廓,但我仍然感受得到他嘴角那一絲戲謔的笑。我努力著,想把眼睛睜大一些,我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裏麵的霧氣更快地消失掉,不讓他看到我害怕的可笑的傻樣子,但越是這樣,我的眼前就越是模糊不清。


    如果我身邊有一架時光機器,我寧願被帶回原始部落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說,為什麽躲著我?”他的手在我腰上使了勁,我覺得我就要快被他折斷了。於是我就更加倔強地不說話,我賭氣地想,斷就斷吧,一了百了。


    “真有你的,一個假期不開電話,難道你是打算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讓我找不到麽?要真有這本事,我也服了你。”他說著,手上的力道終於慢慢地小了下去,但是,他的唇慢慢地壓了下來,靠近我的。卻隻是輾轉,並未深入。


    我伸出手去撕扯他的頭發,推他的臉,他閃躲開,笑著用輕鬆的口吻說:“馬小羊,你惹了我,就要付出代價。”


    我這人就是天生的吃軟不吃硬,他越是威脅我,我越是不打算屈服。就在他的嘴唇離開我的那一瞬間我恢複了我的心智,於是我強裝冷靜對他說:“放開我,我才跟你好好談。”


    “談?”他若有所思地說,“談什麽,談戀愛嗎?”


    “狗屎。”我罵。


    “又來了。”他哈哈大笑,“除了這句你還會點別的麽?”


    “我會喊救命。”我說。


    他忽然鬆開我,兩隻手伸到空中,作投降狀。嘴裏流裏流氣地說道:“好,我的馬小羊咋說,我就咋做,行不?”


    “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見麵了。”我轉過身抱著臂,這是一個使自己保持冷靜的很好的方式。


    “台詞有點土。”他毫不介意。


    “因為——”雖然有點艱難,但我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說什麽?”他好像沒聽清。


    我回過身,看著他,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也不會喜歡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月光下,他本來上揚的嘴唇好像被一隻毒蟲叮過了,血管裏的血凍住了不肯流動。我知道,我的話又惹惱了他。他的表情再度變得猙獰,我來不及躲,他已經伸出手來,用力地揪住了我的衣領。我被他一把甩到假山邊,背抵住一塊凸出來的石頭,疼得我脊椎骨就要斷成兩截了。


    然後他撲上來,身體緊緊地壓住了我的。


    “等我在這裏把你做了,”他喘著氣說,“你他媽再跟我說那些一個世界兩個世界的狗屁理論也不遲。”


    “那又怎麽樣呢?”我勇敢地直視他,心跳得太快以至於我都能聽到那“撲撲”的聲音,我害怕他也一樣會聽到我的慌亂,所以大聲說話試圖掩蓋,“還不是一樣。”


    “什麽一樣?”他逼問我。


    “你永遠配不上我。”我看著他就要噴出火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清楚楚地告訴他。


    “是嗎?”他並沒有被我的話打倒,而是笑著,從他口袋裏掏出手機,硬塞到我的左手裏,鼓勵我說,“來,打110,就三個數字,撥起來一點兒不費勁。你知道強奸罪是怎麽判的麽,不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三年到十年的有期徒刑,怎麽樣,聽上去是不是很解氣呢?我覺得,你不利用這個機會真是太可惜了!”


    說完,他開始動手拉扯我的衣服。


    我沒有叫,我才不會中他的圈套。叫來人又怎麽樣呢,丟臉的一樣是我。我鬆手,扔掉了他的電話。再接下來,我閉上了我的眼睛。


    如果真的前世我欠了他的,就讓我還了吧。還了這一切,從此再無任何瓜葛。或許隻有這樣,我才能為自己曾有的天真和幼稚買單,從此擺脫惡魔無休無止的糾纏。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沒有再繼續下去,而是站直了他的身體。離開我,後退了大約兩三步的距離,然後,他彎腰撿起他的手機,理了理他的帽子,手指放到唇邊,對我做了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手勢。


    我別過了我的頭,不想看他。


    在黑暗中消失的前一秒,他轉頭對我說了三個字:“滾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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