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走了。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無成,學校的事情對付著,樂隊的事情也沒參與,張沐爾和怪獸也沒來找過我,他們都是好兄弟,知道在這種時候,我更想一個人呆著。怪獸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我是否還願意樂隊照常排練,他的口氣有些猶豫,我知道他其實也很為難,於是用最爽快的口氣回答他:“不,當然不。”


    “那好。”他在那邊沉默了一陣,好像有些如釋重負。


    日子過得很慢,然而終究過去。季節輪轉,見證過圖圖對我告別的那棵樹,先是落葉,後又爆出星星點點的淺綠。它的生命迅速更新,過去不複存在,而我卻不能。


    因為圖圖依然杳無音信。


    我獨自回家,獨自吃飯,用肥皂劇打發大把的時間,我的房間角落堆著無數的外賣飯盒,我的髒衣服都堆在沙發上,直到有天我沒有幹淨衣服可換,就穿回三個禮拜以前穿過的牛仔褲。


    我隻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慣性把自己拚湊了起來,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記得吃飯呼吸,雖然外貌一般無二,我卻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它,我的世界裏也再也沒有音樂,沒有歌聲,如果聽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會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飛到空氣裏,再也找不到去向,整個人成為一個空殼。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圖圖從未出現,我的生活會是怎樣。還是有怪獸,有張沐爾,我們三個或許一直玩弄些晦澀的音符,永不停止給唱片公司寄小樣,永遠得不到回複,然後在這樣始終遙遠但也始終不會消失的盼望中,慢慢變老,掉頭發,有了肚腩,有了一個愛嘮叨的妻子,也許到一聲中的最後一刻,才猛然驚覺自己未曾愛過。


    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居然有點欣慰地想,那還是現在這樣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尋找圖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但她始終沒有出現過,她消失得如此堅決,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絞。


    但我還是要去上課。我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


    比如,會有學生在課上遞來紙條說:老師,你襯衫扣子扣錯。


    哦。我無所謂地把紙條揉到一邊。


    下課時我聽見女學生在走廊裏議論:“阿南最近是怎麽了?我看他起碼已經十天沒刮胡子,快成神農架野人了!”


    “失戀了唄!”另一個女生咯咯笑,“你們沒有聞到他身上有股味嗎?怎麽男人失戀了都是這樣嗎?我真有點小失望噢,阿南以前還蠻帥的。”


    我懶得理她們。


    下午我照例給器樂團的古典吉他小組輔導,帶他們練習幾個tarrega的練習曲,練到門德爾鬆主題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叫劉薑的女生明顯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製右手的音色變化。”我提醒她。


    她慌張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嘩啦啦翻著麵前的樂譜。


    “怎麽你沒有背譜嗎?”我有點惱火地問。


    她搖搖頭。


    其實我對劉薑印象不錯,因為報名學吉他的女生雖少,堅持下來的卻並不多。如果我沒記錯,上次代表學校去省裏參賽的學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寧人地咳嗽了一聲,聽他們繼續繼續彈了幾個練習曲之後就下課。


    然後我去趕公車回家,走在走廊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背後喊我。


    “林老師,等一等!”劉薑追上來。


    “什麽事?”我有些詫異。


    “林老師,我想,我想和你談一談,好嗎?”這個女生搓著自己的衣角,顯得很窘迫。


    “沒什麽,我知道你們最近學習緊張,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可以請假。”我和氣地說。


    “不是,”她很慌張,“不是這個。林老師你最近好像不太開心。”


    “哪有。”我故做輕鬆地聳聳肩。


    “你不去那裏演出了嗎?”


    我看著她。


    “其實……”她吞吞吐吐,“有個酒吧,我寒假常去那裏,他們說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說,“以後你別再去那種地方。”


    “哦。”她輕聲答。她年輕的臉龐上幹幹淨淨,眼睛裏有隱約的淚光。她其實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學生的那種漂亮,白衣藍裙,一雙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學習最重要。”


    然後我就轉身,


    她加大一點聲音喊:“林老師,林老師!”


    我不回頭。我清楚自己表現得冷酷了一點,但是當你拒絕什麽,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後麵喊,聲音大得不應該。


    我當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繼續,聲音裏有種孤注一擲的味道:“林南一,你這個笨蛋!你就這樣拒絕別人關心你嗎?一個沒良心的女人離開你,你就放棄全世界嗎?”


    為什麽全世界都會知道圖圖離開我?我覺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終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間慢慢蹲下來,然後,我聽見她細細的抽泣聲。


    她是真的傷心了,這個孩子。


    雖然當時走廊裏人不多,但是我相信這一幕很快就會被描述為很多個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傳。


    接下來一周的教工大會我沒有參加,但是會議結束以後,校領導找我談話。我表現得很謙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虧似的,先給我倒茶看座,然後語重心長:“小林啊,再過四個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雖然素質教育很重要,但是關鍵時刻,咱們還是要以升學率為重,升學率是對素質的最好體現嘛!”


    我點頭。


    “所以……”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校領導決定,暫時停止課外小組的活動。當然,隻是暫時停止,並不是解散,有適當的時機……”


    “完全理解。”我打斷他的話。


    我欣賞著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敗表情,然後他清了清嗓子:“其實,有些事情,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幹脆。


    後來我才知道,劉薑的父母找過校長,他們帶去了劉薑的日記,上麵寫滿了對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個女生的暗戀,與我應該全無關係,天知道我私底下連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但是,這對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其實,對於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圖圖的離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不離十。學校並不是夢想家培養工廠,也不是讓你教給孩子成長的地方。學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與它兵來將擋,虛與委蛇。隻是現在這一切已經沒有必要。我連澄清自己的願望都沒有。


    第二天,我遞上辭職信。


    應該說,天中不愧是聞名遐邇的重點中學,我提出辭職的當天,他們就把應付的一切薪酬都結清給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費。打包附贈的當然還有一些客套話:“小林啊,其實你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學校對你的成績也是認可的。能不能不要這麽衝動,再好好考慮一下?”


    “不用了。”我說,“謝謝。”


    然後他們就把蓋好章的“解除勞動合同證明”遞給我了。


    走出學校的那一刻我覺得挺輕鬆,沒走出多遠,發現身後有人跟著。掉頭,發現是劉薑,怯怯地問:“林老師,你去哪裏?”


    “回家啊。”我用盡量輕快的口吻。


    “她們說你辭職。”她的眼淚已經要掉下來。


    “是。”我說。


    “對不起。”她終於哭起來,“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有這麽嚴重。他們從我包裏翻出日記本,我怎麽跟他們解釋,都沒有人聽。”


    “好了。”我說,“快回學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見,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學校教書,我就跳黃河。”劉薑說,“我跟他們說了,我可以退學,但老師你不能辭職。”


    “不關你的事。”我說,“我早就想這麽做了,你不要亂想,更不能亂來,聽到沒有?”


    她睜著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深呼吸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嗎?”她問。


    看來我的事情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少。我點點頭說:“算是吧。”


    “祝林老師如願。”劉薑說,“你會不會換電話號碼?”


    “不會。”我說。


    “那我給你短信,你會回嗎?”


    “不會。”我說。


    她絕望地看著我,她蹲下,繼續哭。


    我轉身就走,哭就讓她哭吧,現在痛苦,好過一直痛苦。小孩子哪裏懂得什麽感情不感情,轉眼之間,便會忘得一幹二淨。


    可我已經成年,我隻愛過一個女人,我無法忘掉她,無法接受她已經從我身邊硬生生抽離的事實.我該怎麽辦?怎麽才能獨自撐得過這失戀失業失意的日日夜夜?


    我並沒有回家,那個家裏處處都有圖圖的氣息。我懷裏揣著新發的三千多塊錢,開始思考去哪裏把它們盡快地花掉。我走進一間酒吧,點了洋酒啤酒白酒紅酒,然後坐在角落裏開始自斟自飲。我原以為我會很快喝醉,然後我就可以想起來一些事,解釋圖圖何以對我如此絕情,但是我從黃昏喝到夜,腦子卻一直清醒得嚇人。


    邪門。


    那群流氓找上我的時候,我正打開第三瓶芝華士。


    他們大概用了半分鍾,吵吵嚷嚷地確認了下是不是我,然後,那個被圖圖潑過一腦袋香檳的矮胖子就出現了。


    “嗨兄弟,”他得意洋洋,“又見麵了,哦?”


    那樣一個大男人,說話的時候哦來哦去,實在讓我有點難受。所以我沒理他,他隻好單獨表演:“上次你打傷我兄弟,我就不追究了。”


    真是寬宏大量啊,我笑。


    “可是,你馬子欠我的那些錢,你是不是應該代她還呢?”


    “多少?”我問。


    “本錢加利息,你就給五千塊,利息是按照最低的那一款給你算的哦!”


    他又“哦”!我忍住要吐的衝動,禮貌地告訴他:“沒有。”


    “是沒有呢,還是不肯給?”他按住我的肩膀,甜蜜地問。


    我發誓,那天晚上我其實從頭到尾都冷靜。我冷靜得連自己都有些傷感,我的腦子裏甚至飛快地掠過《甜蜜蜜》裏黑社會老大曾誌偉被一群紐約街頭混混隨隨便便幹掉的鏡頭,那是一個很好看的電影,我心想,其實那樣也不錯。


    於是我冷靜地微笑了一下:“不肯給。”


    他有點不敢置信的樣子:“我再和你確認一次哦,給,還是不給?”


    我搖搖頭說:“不給。”


    他做了一個手勢。


    然後,那些小混混們圍上來,拳頭落在我身上。我想起圖圖說過:“其實他們也隻是來點虛的。”老天,我甚至有點遺憾地想,我早該知道他們是沒膽量殺人的,真可惜。


    她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我不知道,她好像是一直就在那裏,和我一樣看著戲,還是剛剛路過,就毫無理由地投身進了這場混亂。


    她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就亮出了她的水果刀。


    我躺在地上,無能為力地笑,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和我一樣不想活了的人。


    我知道她不想活了,水果刀被一個小混混搶去以後,她居然不顧一切地去爭奪,那個沒種的流氓反手一下把刀插向她胸口,她緩緩倒下,像棵被連根斬斷的向日葵。


    很奇怪,明明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睛,裏麵有很清澈的失望,對整個世界的失望。我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樣看到我,總之那一刻,我們心有靈犀,有緣相遇。


    她倒下以後,時間有片刻靜止。


    然後那幫小混混裏有人喊了一嗓子:“死人啦!”


    接下來所有人驚恐萬狀,兩秒鍾後,神奇地消失得徹徹底底。


    酒吧老板是個呼哧呼哧的胖子,這當兒才有膽子跑過來。“兄弟,”他心虛地拍拍我的肩,“今晚的事情,我不會亂說,但你得趕緊給我處理好,你看現在這個樣子,我以後還怎麽做生意……”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好像就要哭起來似地又緊張又委屈。


    我抱起她,連聲問你有事沒有事沒,她不答我,竟然好像在笑。那笑讓我不寒而栗。


    我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撿起手機,給張沐爾打電話。運氣好得很,這小子正好值班,要不,大半夜地扛個被捅的小姑娘去醫院,不被報警至少也得費上半天口舌。


    我再蹲下去拉她,她已經昏過去,畢竟是小姑娘,我一眼就看出刀傷不深,她有一半是被嚇的。


    我問老板要了些紗布,給她做了簡單包紮,然後,一狠心,拔出了那把肇事的水果刀。


    她的傷口像一朵紅色的大麗花,我猜,她是很痛很痛的。我輕輕一提就把這個姑娘拎了起來,她簡直輕得像一片羽毛,迷迷糊糊地,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是因為圖圖走了這個姑娘才會出現在我生命裏,她的來臨仿佛一種預兆——什麽預兆呢?


    我想我真是見鬼了。


    我背著她出門,剛要上出租車的時候老板慌慌張張地追出來,把刀往我懷裏一塞,讓我把這倒黴的凶器帶走。


    就這樣,我把她送到了張沐爾那兒,我想得很簡單。她傷得反正不重,包紮一下上個藥,在醫院裏躺幾天,費用我全出。當然,等她醒過來就可以通知她爹媽來認領了,像這樣的問題少女,估計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那種,我最多再塞點補償金,就一切ok,和平私了。


    自己能解決的事,驚動警察叔叔做什麽。


    張沐爾罵罵咧咧的,怪我攪了他的好夢。也是,不入流的校醫院,白天人就不多,晚上值班多半是裝裝樣,這死胖子嗜睡如命,真要有人來急診,估計他會一律用柴胡顆粒打發,隻要吃不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而現在,他必須打開外科診室的門,為了一個故意惹禍的小姑娘,亮出起碼六個月沒動用過的縫針手藝。


    其實,他手藝不錯。


    我、張沐爾、怪獸,我們隻是對這個世界的其他事情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在謀生技能方麵,並不輸於任何人。


    張沐爾給她打了麻藥,縫了針,我們合計了一下,還是把她運到我家。以膽小著稱的張沐爾危言聳聽地警告我,我撿回了一個大麻煩。


    “為什麽?”


    “你看看她這全身上下,哪一樣不是名牌?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女離家出走,你有把握搞得定一個愛女如命的暴發戶嗎?”


    “哼哼。”


    “別哼哼了,告訴你,別惹麻煩,等她醒了,趕緊盤問出她爹媽電話,早出手早解脫,出了事別怪兄弟沒提醒你啊!”


    話是這麽說,張沐爾並沒有扔下我不管。他甚至幫我收拾我亂糟糟的床鋪,搞得稍微適合人類居住了一些,我們才把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姑娘放了上去。


    她傷得並不重,那群小混混捅人也不專業,刀從左胸**去,斜斜地穿過腋下,很恐怖的流血,卻並無大礙。


    我看著她,她躺在圖圖曾經躺過的小床上,閉著眼睛,很有型的瓜子臉,皮膚吹彈可破,長長的睫毛像是藍色。張沐爾的眼光沒錯,她穿一身esprit的運動裝,阿迪的運動涼鞋,細弱的手腕上箍著一隻寬寬的藏銀手鐲——也就這手鐲可能是便宜貨。


    這個從天而降的神秘來客,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睡著了,我同時極沒良心地不能確定她那天是找死還是真的想救我。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今天,我一定要問出她是誰,然後,送她離開。


    我該怎麽把她送走?


    她出現的時候背著雙肩包,張沐爾在裏麵一通亂翻。“找到了!”他如釋重負地喊。


    他遞給我一隻手機,意思很明白。我可以從這裏麵找出她的父母、親戚、朋友或者任何可能認識她的人的號碼,然後打電話,把這個麻煩徹底解決。


    手機關著,諾基亞的最新款,價格不菲,我按了開機鍵,跳出來的屏保看上去像個網站的首頁,全黑的背景下有一座小小的金色的城堡。很特別,有種讓人不安的美。


    看來,這是個很小資的女生。


    但是,等等,手機沒有信號。


    我腦子有點糊塗,身手還是很矯健,拿著手機高舉過頭頂,再跳了三下,該死的諾基亞依然如故。


    我掏出自己笨重的古董愛立信,信號指示滿滿地亮著五格。


    等等,等等。


    我拍了拍腦袋,打開這隻華而不實手機的後蓋。


    插sim卡的地方空著。


    居然空著!


    “張沐爾,她的手機是空的!”我絕望地喊。


    張沐爾貌似也嚇得不輕。我們跪在地上在一個小女孩的雙肩包裏掘地三尺焦頭爛額尋找sim卡的樣子,一定很滑稽。


    這時候,她醒了。


    她好像沒意識到自己受傷,靜悄悄走到我們兩個麵前,就那樣安安靜靜坦坦蕩蕩地看著我們,冷漠得讓我們心驚。


    “別翻了,你們翻也沒用。”她的聲音小,但是很清楚。從一個樂手的角度出發,她有很好的嗓音,清亮而有韌性,說起話來,底氣十足。


    “你知道我們在翻什麽?”我故意問她。


    她皺眉,仿佛在竭力回憶什麽事:“那個啊,我已經把它取出來,燒掉了。”


    “你是誰?”我問她,“叫什麽?”


    她皺著眉頭,努力思索的樣子。


    我心裏的不安迅速地像潮水一樣的泛上來。


    “這是哪裏?”她問我。


    “我家。”我說。


    “我沒死?”她又問。


    “當然。”我說,“很幸運,差不多隻相當於皮外傷。”


    她捂著左邊的身子,說:“可是我痛。”


    那是肯定的。


    然後她很堅決地問我說:“有咖啡嗎,最好不要加糖。”說完,她已經坐到我家唯一的沙發上,我跑到廚房給她衝咖啡,端出來後她吸吸鼻子說:“麻煩,我隻喝雀巢。”


    我說:“沒有。”


    她說:“去買。”


    張沐爾興災樂禍,笑得陰沉沉。


    我又變成個大腦短路的弱智,走在去超市的路上的時候才真正相信張沐爾的話,我惹上了一個多麽大的麻煩。一個離家出走,蓄意和所有人割斷聯係的女孩。她就在我麵前,站成一個決絕的姿勢。她看上去年紀很小,十六?十七?反正最多不會超過十八,可是她的眼睛裏有滄桑。我在揣測她的身世,她離家的原因,她如此決絕的原因,她奮不顧身攪進一個陌生人麻煩的原因。


    我買了一大堆的東西,甚至她的日用品,一路猜測著回了家,想給她泡咖啡,她卻說:“我很渴,想喝水。我討厭咖啡我沒有告訴過你嗎?”


    靠。


    “你不可以喝太多水。”張沐爾出於對我的同情開了腔。


    她不理我們,自顧自找到飲水機。她的行動像個公主似的堅決和篤定,一杯,再一杯。


    而我竟然沒有阻攔她,注定為此後悔不已。


    當天晚上,她發起高燒。我一夜沒睡,守在她床邊,聽她輾轉反側,滿口胡話。


    她叫“爸爸”,卻從來不叫媽媽。看來是單親家庭女孩,舉止怪異,大可原諒。


    但是她高燒稍退,我問她家庭狀況,她卻一句話不肯說。過了很久才答我:“你見過孤兒嗎?”


    我說:“沒有。”


    她指著她自己說:“就是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那種。”


    我不相信孤兒能穿一身讓白領羨慕的esprit,更不相信孤兒出門,包裏能攜帶超過5000塊的現金。


    就算她是孤兒,那也是貴族級的。


    又是孤兒,怎麽這個世界這麽流行孤兒嗎?或者說,這個世界的漂亮孤兒都喜歡以奇特的方式進入林南一的生活嗎?


    瞧,我還有點可憐的幽默感。


    張沐爾一直不喜歡她,不過我們好像已經騎虎難下。她高燒時,張沐爾帶藥帶針來我家給她注射,我開玩笑,說他已經是我的家庭醫生。


    “家庭醫生”這四個字居然刺激得她從床上直愣愣坐起,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我們良久,半晌,好像放心似地躺下,繼續她的迷夢。


    張沐爾問:“你認為你何時可以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出去?”


    “至少等她退燒之後吧。”天曉得,我怎麽會這麽回答。


    張沐爾果然跳起來。“至少?”他點著我的鼻子問,“至少?你小子到底安的什麽心?”


    他沒說下麵的話,但朋友這麽多年,他一個眼色我就知道他要東要西,這一次我當然也不會曲解他的意思。


    他的潛台詞是,老兄,你是不是看上了這個未成年少女?


    嗬嗬,我還有愛的能力麽?


    張沐爾同學真是高看我。


    我把張沐爾趕出門,坐下來。看著不知道是真睡著還是假睡著的女孩,把玩她那把惹事的刀,是一把很鋒利的水果刀,看上去像進口貨。看得出她的家人很注重生活質量,一把水果刀也如此講究。真諷刺,我一邊玩一邊想,如果是把普通的水果刀,那些小混混未必能用它捅破任何東西,看來有時候,講究真是要人命。


    她終於睜開眼,坐起身來。坐在離我很遠的角落,她可以那樣坐一整天,餓了就自己找東西吃,累了躺我床上就睡,在一個淩亂的單身漢世界裏,她居然生活得簡單自如。我們之間甚至不需要語言,隻用語言和手勢就可說明一切。


    但是今天,她終於開口,她說:“還給我。”


    我笑:“大俠,請問你是你的獨門武器麽?”


    她不理我的挑釁,繼續扮演默片角色,我好沒趣地又玩了一陣,還是把它收起來,這東西,還是放在我這裏安全些。


    她沒有再強求。隻是肯定地說:“你遲早還我。”


    那是當然。


    我說:“喂,喂喂,你應該告訴我你叫什麽,從哪裏來,我要送你回去。”


    她視我不存在,轉身到冰箱裏給自己取了杯冰水,咕嘟咕嘟喝下。


    “喝這麽冷的水對傷口不好。”我忍不住提醒她。“你的燒也剛剛退,要注意。”


    她不為所動地看了我一眼,又倒了一杯。


    至此我可以確定她有自虐傾向,不過我也不是一盞好脾氣的燈,一劈手就把她手裏的杯子奪下,喝斥她:“女孩子要聽話!”


    她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懂她在想什麽,我隻是直覺她有深不可測的心事,深得讓人恐懼。


    恐懼歸恐懼,我林南一到底不是吃素的。


    我打開冰箱門,把裏麵貯著的一大壺冰水拿到衛生間咕咚咕咚倒掉,走回來,拍拍手,得意地看著她。


    我的舉動讓她有點迷惑,微微地眯起眼睛看我。“你把水倒掉有什麽用呢?”她終於又不緊不慢地開口,“你能二十四小時守住我嗎?你不在的時候我還是可以喝冰水,想喝多少喝多少。”


    她原來是可以一口氣說長句子的。


    我放心了,對著她甜蜜地笑:“至少今晚你沒得喝。至於明天,哼哼,你在不在這裏,還很難說。”


    “那麽我會在哪裏?”她故意裝傻地問我。


    “派出所。”


    “你要送我去派出所嗎?”她問。


    “嗯。”我簡短地說。


    她不說話,眼睛一閃一閃,我知道她在想對策。


    任憑她想破腦袋也沒用,我早就應該采取行動,甚至在她受傷的當晚就該這麽做了。


    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陽光明媚。


    我從客廳的沙發上爬起來,推門進了臥室,給她拉開百葉窗。


    她一下就醒了,醒了就抱著被子迅速地靠床而坐,擺出一副戒備的姿態。


    我拉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趁著陽光好,細細打量她。說良心話,她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姑娘,張沐爾對我的懷疑,也有他的道理。我抱著純欣賞的態度看她,她終於不好意思,脖子一擰,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為什麽離家出走?”我問她。


    “沒有家。”


    “不管怎麽說,”我拖住她沒受傷的胳膊把她拉下床,“你馬上給我起來,刷個牙洗個臉我們就出門,早飯你可以在號子裏解決,他們夥食應該不錯。”


    “我不去。”她堅持。


    “由不得你。”


    “你別逼我。”


    “嘿——”我詫異,“憑什麽?”


    “憑這個!”她忽然猛地撲向我的床,從枕頭底下摸到什麽東西——是那把水果刀,她用它來對準自己的手腕,“物歸原主嗎?不如同歸於盡!”


    “我想你搞錯了。”我冷冷地,“我和你非親非故,你這套對我沒用。如果你真的不怕疼,就割,我有把握在你死以前奪下刀子。”我看她怔住,幹脆再趁熱打鐵加上一句,“至於在那之前你喜歡在自己身上割多少刀,悉聽尊便。”


    我想我必須好好給她上一課,向來自殺戲隻會嚇到關心你的人,對於他人,隻會是鬧劇。


    我的話是太過冷酷,也可能是讓她想起了什麽,她臉色灰白,唇齒格格打顫。


    我還等什麽,一個箭步上去就繳了她的械。


    她跌坐在地,眼淚又湧出來,神情充滿絕望。她的哭和圖圖是完全不同的,圖圖是山洪爆發型,她是冷靜嚇人型。但不管什麽型,女孩哭起來我就沒轍,我把刀子扔到牆角,伸手拉她。她甩開我的手,把臉更深地埋在膝蓋裏,像是要把自己團起來。


    “你別哭!”我隻會這麽一句勸慰的話,我自己也知道不管用。


    “你不肯幫我。”她嗚咽。


    我歎口氣,在她身邊坐下,盡量和氣地問,“為什麽不肯回家?”


    “我真的沒有家。”她答。


    “如果你不老實,我為什麽要幫你?”


    她終於抬起頭,直視我眼睛,那一刻她神情誠懇,讓人無法懷疑。


    我聽著她一字一句:“如果,你活了十幾年,除了傷害自己和別人,從沒做過任何有益的事,如果,你的存在隻是令其他人疲憊不堪,如果,你走了之後,你愛的人就可以活得輕鬆、自由、快樂,那你,如果是你,你還會不會留在那個讓你傷痕累累的世界?”


    我怔住。我的學生應該都和她一般大小,但她和她們是完完全全不同的,這不像一個孩子說出來的話,一個孩子怎麽會這樣斬釘截鐵毫不留情,徹底否認自己存在的價值?


    假若有天,我以同樣的問題去問圖圖,她會不會給我同樣讓人心碎的回答?


    “我真的是孤兒,如果你不信可以到s市孤兒院查證。我沒有騙你。”見我猶豫,她又慌張地加上這麽一句。


    我不出聲。


    “喂,”她輕輕碰我肩膀,“你答應幫我?喂,你怎麽不說話?喂,喂,你怎麽了?你哭了?”


    我最終沒把她送去派出所,自己也知道這個決定荒謬。我給自己的理由,是她畢竟曾經“救”過我,那晚她要是不出現,我沒準會被那幫小混混揍成內傷。


    或者,我荒謬地想,或者她是圖圖整了容,來逗我玩?


    這種想法讓我實在是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但是,我留下了她。晚飯我叫的外賣,三菜一湯。看得出她對我的生活水準不以為然,滿足吧,妹妹。


    我給自己開了一瓶啤酒,給她端上一碗湯。她看我一眼,連謝謝也沒有一句,拿起勺子大喝,吃相非常不淑女。


    我也是一時高興,問她:“林煥之是不是你男朋友?”


    那是她在夢裏喚過的名字。


    她卻忽然暴躁起來,啪地一打,把我好不容易熬好的瘦肉粥打翻在地。


    桌邊鋪的地毯是去年我生日圖圖買給我的禮物,被一盆粥糟蹋得這樣血肉模糊,我氣極,指著門口對她吼:“你給我滾!”


    她真的起身了,她的身體並沒有複原,走得磕磕絆絆。她的名牌衣服蜷縮在身上,有種非常落拓的感覺,一個不超過十八歲的女孩子居然給人這樣的感覺,我忽然心酸。


    但我克製著自己的心酸,看著她找到自己的雙肩包,拉開門,走出去。


    我對自己說,十分鍾,她會回轉來。


    但她沒有。


    我的耳朵在黑夜裏格外靈敏,聽得見她的腳步繞著樓梯一圈一圈轉下去,緩慢卻沒有絲毫遲疑。她一定是倔強到極點,才會寧可慢慢消失在深深的黑夜裏,而不向任何人請求憐憫。


    我對自己說,再等十五分鍾,她會回來。因為她完全無處可去。


    但還沒有等到十分鍾我已經撐不住,拉開門跑出去。小區門口就是岔路,我思考一秒鍾,決定右拐。


    看過一篇文章談到追蹤,上麵說,大凡毫無目的的逃亡者,他們遇到岔路,一般會下意識地右拐。


    右拐了兩個路口我就追到她,空曠寂寞的馬路,隻有路燈亮著,她纖細的身形被路燈拉得更細更長。我追上去,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天,我從來沒再一個孩子眼中看過那樣的目光,像一個黑洞一樣充滿絕望和疼痛。


    然後她開始猛跑,用力擺動兩隻胳膊。


    “你不要命了!”我追上她。


    “關你什麽事?”她的大眼睛凜冽地瞪著我,像冬天裏的湖。


    她說得對,關我什麽事。我們隻是陌生人。


    我泄氣,鬆開她。她哼一聲,繼續往前走。


    “你到哪去?”我喊。


    她停住。


    一輛車從她身邊飛速開過,她受驚似地顫栗了一下。然後我看見她在黑夜中慢慢蹲下身,抱著肩膀,瑟瑟發抖。


    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哭了。圖圖哭起來也是這樣子,蜷成一團像個嬰孩,淚珠掛滿臉,我去扶她的時候,她會把眼淚鼻涕通通擦在我衣服上,像隻邋遢的流浪貓。


    哦圖圖。我的心忽然因為疼痛變得柔軟。


    我去拉她,就像她受傷的那晚,很容易我就把她拉起來,她年輕的身體挨著我,發梢掃過我的脖頸。我拍著她的背,她哽咽得不像話,我幾乎擔心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再次昏過去。


    “好了,好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喃喃問,不曉得在問誰。


    她用力搖頭,掙脫我懷抱。那一刻我才醒悟,提問是很多餘的,何必問那麽多,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黑暗的過去。


    上帝安排我們相遇,於是我們隻能相遇。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七七。她跟我說,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好吧,七七。


    我想我需要一些時間去好好了解她,這個謎一樣的女孩。這樣,至少在等待她痊愈這段時間裏,我們會相處得更加平靜。


    當然,我還是要把她送回家,她是個孩子,孩子們總會想要回家,這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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