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支教的地方,叫做“幸福村”,我教書的小學,叫做幸福小學。


    這所小學,隻有一二三三個年級,我教三年級的語文數學自然,還有所有年級的體育和音樂課。


    每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二十幾個學生。


    學校裏隻有一台破舊的風琴,所以,孩子們的音樂課是一起上的。


    雖然以前的音樂課都由五音不全的老校長兼任,但是每一節課,仍然是他們的節日。


    我帶去了我的吉他。是摔壞過的那把。臨走前我去了一家琴行,好歹把它重新拚在了一塊兒,換了琴弦,它終於活了過來,雖然有點苟延殘喘的味道。


    共鳴箱已經老邁,聲音已經不再清澈,好幾個音居然會莫名其妙地跑掉,就像一個缺牙的人說話漏風;我最忠實的夥伴,它和我一樣,也是傷痕累累,提前老化。


    但是孩子們並不在乎。第一屆音樂課,我教他們唱《送別》,孩子們扯著嗓子,唱得很響,很齊。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


    幹淨而羞怯的童音,讓我的心慢慢回歸純靜。


    他們是一些拙於言辭的孩子,隻有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對我的喜歡和尊敬。


    每一次下課,我會讓兩個唱得最好的小孩來玩玩我的吉他。他們先是膽怯地伸出小手輕輕撥幾下琴弦,然後膽子慢慢大起來,會模仿我的樣子哼哼唱唱,笑逐顏開。


    我的小屋在學校旁邊,邊上就是村民的菜園,每次我回家,如果碰到正在侍弄菜地的學生家長,一定會拔幾棵菜讓我帶回去。


    肥料的氣味,水渠的氣味,泥土的澀味,風吹過蔬菜葉子的喧嘩,終於,慢慢使我不再那麽傷痛。


    我決定在這裏生活一輩子。這樣,就永遠不會有一天,會在街頭碰見怪獸和圖圖,他們幸福的笑臉,他們緊握的手,他們的孩子,而我永遠也不必走上去說:“恭喜。”


    我畢竟不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人,是不是?


    沒有電話,沒有網絡,日子過得靜如止水。有時候我會想起七七的話,她如果知道我現在的生活,還會不會咧著嘴嘲笑我在讓自己腐爛?


    不管怎麽說,我們都在試圖忘記。她是曠世奇才,才懂得在一夜之間將所有的記憶移進回收站;而愚笨如我,恐怕用盡一生時間,也沒有辦法徹底地抹去一個人的身影,她的一顰一笑,還有曾經那些海枯石爛,愚蠢的幻想。


    所以說,忘記真是一件偉大的事情。


    每個星期,我要去鎮上進行一次必要的采購,采購一些生活必需品。順便去看望介紹我來這裏的朋友,以前在大學的時候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阿來。


    阿來畢業後沒有去找正式的工作,而是在鎮上開了一個網吧,網吧很小,電腦速度也不快,但生意不錯,來上網的人很多。每次我去了,阿來必請我喝酒,在網吧邊上一個邋遢的小飯店,一盤花生米,一盤拌黃瓜,一盤肉絲,我們喝到心滿意足。


    “南一。”阿來說,“你真的打算在這裏呆一輩子麽?”


    我沉默一下答他:“興許吧。”


    “我們都認為你會有很大的出息。”阿來說,“你在學校裏的時候,一看就不一樣,而且就討女孩子喜歡。羨慕死我們!”


    “不談女孩子。”我說。


    “失戀嘛。”阿來勸我說,“不可怕,不過賠上自己的一輩子,就有些不值得了。”


    因為這個話題,那一天的酒喝得不是很痛快。阿來回到網吧的時候,我跟著去了。我已經很久不上網,我在一台空機前坐下,勸說自己,或許也該去看看國家大事,海嘯幹旱,飛機失事,我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就算一如既往地災難頻仍,但這些已經不能再影響到我,所以,關心一下也無妨啊。


    至於過去常去的網站和論壇,已經跟我絕緣。


    除了一個。


    猶豫了幾分鍾,我終於忍不住去看了看“小妖的金色城堡”。


    我放不下七七。


    小鎮的網吧網速很慢,在網頁終於打開的時候,令人驚愕地跳出來一個對話框,就像一麵旗在大風裏飄啊飄的形狀,上麵寫著一行大字:尋找林南一。


    我看見她們寫:林南一,男,年齡20-30,血型不詳,星座不詳。性格暴躁,愛彈吉他,不太快樂。如有知其下落者請速與我們聯係,即付現金十萬元作為酬勞,決不食言。


    留的聯係人赫然是,優諾。


    就像當年尋找七七一樣,她們在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找我。這是為什麽?難道又是那個心理醫生的好主意,讓我回去喚醒七七的記憶?或者是七七哭著鬧著要找我,他們沒辦法,隻好出此下策?


    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值這麽多錢。


    十萬,我的天。


    搞笑的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看了看,已經有超過200條留言報告我的行蹤,每一個人都說得言之鑿鑿,我看見自己上午在甘肅下午就跑到了海南,實在忍不住笑了。


    遺憾的是,我在網上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她們通報七七的病情,倒是暴暴藍的新書搞了個“主題歌”的噱頭正在做宣傳,她新書的名字,居然叫做《沒有人像我一樣》。


    網上有個鏈接,點開來,是我唱的歌。


    我都不知道是誰錄下的,好像還是live版,不算清晰,卻足以勾起我對前塵往事的記憶。


    讓我失望的是,翻遍了網站的每個角落,我還是沒有七七的任何消息。我也就無從知道,她是已經想起來還是已經更幹淨地忘記?她還會不會記得世界上有個關心她的傻瓜林南一?


    我終於決定走了,走之前,卻惡作劇地匿名留下一句話:一個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個人,除非他瞎了眼睛——那麽全世界都是瞎子呢,不是嗎?


    我走出網吧的時候,天空開始飄雨。我忽然想起七七說著害怕下雨的樣子。心裏忽然有了一陣柔軟的牽動,我隻能笑自己,嗨林南一,搞了半天,你對這個世界還是未能忘情。


    那天晚上我夢見七七,卻是一個恐怖的噩夢,她不知道被什麽追著一直在瘋狂地奔跑,她的脅下還插著那把水果刀,但是奇怪地,她沒有流血,也沒有喊疼。


    “林南一,”她忽然鎮定地停在我麵前,停在我的眼睛裏,輕聲問我:“你怎麽在這裏?你不管我了嗎?”


    “管的管的,”我忙不迭地回答,伸手輕輕擁住她,“七七我怎麽會不管你呢?”


    “你是誰?”她忽然疑惑地看著我說,“我不認識你。”


    這句話在夢裏也傷透了我的心。我就那樣傻傻地,傷心欲絕地看著她,直到她的臉慢慢地變得模糊,“林南一,現在你知道了吧?”她忽然這樣問,我定睛再看,是圖圖的臉,她冷漠的表情仿佛要拒我千裏之外,我不能說一句地鬆開她,她像一滴水一樣溶在了空氣中,再無一絲痕跡。


    “圖圖!”我撕心裂肺地喊,自己能感覺這聲音震蕩鼓膜的疼痛。


    然後我醒來,微熹的晨光透過窗戶,新的一天又開始。


    學生們已經列隊在煤渣鋪的操場上做早操。我深吸一口氣加入他們,用誇張的動作來驅散殘存在心中的恐懼。


    夢都是反的,我一邊用力踢腿彎腰一邊對告訴自己,做惡夢恰恰就說明,她們過得還不錯。


    但是我的心還是像貓抓一樣。


    上完早晨兩節語文課,我終於走到了公用電話前。


    我忽然慶幸自己還記得優諾的電話號碼。


    電話很快就打通,信號不好,通話音裏帶著絲絲的電流聲。但優諾的聲音還是那樣悅耳,“喂,哪位?”這麽簡單的幾個字,她的聲音能讓人從雨裏看到晴天。


    我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心慌意亂地掛斷了電話。


    隻能這樣。我隻能從她尚算愉快的聲音裏,自欺欺人地推測一切正常。


    我一直是個軟弱的人,一直是。所以,七七,請你原諒。


    晚上我在昏黃的燈下批學生作文,我布置的題目:《最喜歡的人》。大多數人寫的是自己的親人,還有幾個學生寫的是我,隻有一個叫劉軍的男生,寫的是同班的女生張曉梅,因為他買不起課本,張曉梅總是把自己的課本借給他。


    “張曉梅同學不僅有助人為樂的精神,長得也很漂亮。她梳著一根長長的辮子,喜歡穿一件紅色的衣服,不論對誰都是甜甜地笑。”


    我給了這篇作文最高分,第二天,在課堂上朗讀。


    有學生吃吃地笑起來,一個男生終於站起來大膽地說:“老師,他早戀!”


    全班哄堂大笑。


    我沒當回事,隔天卻被校長喚進辦公室,委婉地問起我“早戀作文”的事。


    看來對於這類事,不管哪一所學校都是一樣敏感,我正在想應該怎麽應對,校長辦公室的門已經被人粗魯地撞開。


    “林南一!”有人吵吵嚷嚷地喊。


    我的天呐!葉七七!她圍著一條火紅的圍巾,像一個真正的妖精那樣衝了進來。


    優諾跟在她的身後進來,看我驚訝的樣子,調皮地一吐舌頭。


    “我找到林南一了,十萬塊是我的了。”七七也不看我,板著臉對優諾說。


    “反正也是你的錢。”優諾笑嘻嘻,“老板給自己開張支票吧。”


    簡直在做夢。


    校長也一定這樣想。


    “這是怎麽回事,林老師?”他有點結巴地問,他是個老實的中年男人,十萬塊,少女老板,這個玩笑對他來講未免開得太大了些。


    優諾快活地說,“我們來找林老師。有點事想和他談,可以嗎?”


    中年男人不能拒絕美少女的要求,校長沒有選擇地點點頭。


    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是不出去和她們談,簡直把人都得罪光。


    “我不會回去的。”第一句話我就說,“你們不要白費心機了。”


    七七插話:“這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優諾敏感地瞟她一眼。


    七七正色,看著我:“林南一,你說話不算話,你說過要帶我走,卻自己一走了之,躲在這個鬼地方,讓我好找,你說,這筆賬怎麽算?”


    “我是誰?”我問她。


    “林南一。”她幹脆地答。


    “那你呢?”


    “別問了。”她說,“問也是白問,我隻能想起一些些片斷。”


    難道,她真的還沒有恢複記憶?我疑惑地看看優諾,記得上一次通電話,她不是說,已經找了最好的醫生嗎?


    優諾岔開話題:“林南一,你的身價趕上a級通緝犯了。”


    “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我實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心。


    “這個嘛,”優諾說,“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先讓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們坐晚上的火車來的,慢車,然後翻了三個小時的盤山路才到這裏。你躲得還真夠遠。”


    美女既然發了話,我隻好領她們到了我的小破屋。說實話,我自己住的時候沒覺得有多差,但是一來了客人,尤其是女孩子,就真有些寒磣。


    “坐床上吧,”我紅著臉招呼,“隻有一把椅子。”


    優諾不以為意地坐下,七七卻不肯坐,在屋子裏四處轉悠。破舊的書桌、簡陋的廚房都在她挑剔的眼光下展露無餘,我隻能忍無可忍地對她說:“你能不能消停點?”


    “你是我什麽人?”她瞪我,口齒伶俐地反駁,“我高興消停就消停,不高興消停就不消停,你管得著麽?”


    謝天謝地,她終於又成了那隻不好惹的小刺蝟。我看著她微笑,她卻別過臉不再看我。她到底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七七,她的神情中會偶爾有一種被掩飾的悲傷,眼神也不再靈動。


    也許,當我們真的遭受過一次大的傷痛,就再也不可能真正地回到從前。


    優諾遵守諾言地告訴我她們找到我的經過。


    “七七給了我一個ip地址讓我查。然後,第二天,我接到一個來曆不明的電話,區號顯示在同一個地區。”


    “就這麽簡單?”我瞪大眼,“沒有想過是巧合?沒有想過會白跑一趟?”


    “女人的直覺是很靈驗的。”優諾一本正經地說。


    “可是為什麽找我呢?”我說,“找我有什麽用?”


    “什麽用?”七七在一邊冷冷地說,“原來你衡量世界的標準就是這個?那你活著有什麽用?你總是要死的,是不是?”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口尖舌利,讓我啞口無言。


    幸好還有優諾。我有種直覺,有她在,七七就不會太肆意地由著性子來,她一直是一個能讓人心裏安穩的女孩子。過去我並不相信世界上真有接近完美的人存在,但是現在,當她坐在我簡陋的小床上,卻像坐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裏一樣安閑自在時,我真的相信了七七曾經對她的溢美之詞:她是一個天使。


    “林南一,回去吧,”優諾說,“我相信你在這裏生活的意義,但是,你還是應該回去做你的音樂,你會是一個很棒的音樂人,會做出成績來。”


    “別誇我了,我自己什麽樣自己心裏有數。”我說。


    “來這裏之前,我去了‘十二夜’。”優諾說。


    “再也沒有十二夜了。”我說。


    “誰說的?”七七插嘴說,“我說有就有,我說沒有就沒有!”


    “好吧。”我無可奈何地說,“就算有,也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怎麽會?”優諾說,“你答應過我,要麵對麵唱那首歌給我聽呢。”


    “實在抱歉。”我說,“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優諾還想說什麽,我雙手一攤:“美女們,難道你們一點都不餓?”


    “有什麽吃的?”優諾問,“我來做。”


    “沒有肉,”我不好意思地說,“蔬菜,隨便找塊菜地拔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南一你這裏是世外桃源。”優諾笑。她拍拍手出去摘菜,我看著她走出去,走遠,再看七七,她趴在窗框上,呆呆出神。


    “七七,”我走過去,把她的肩膀扳過來,看她的眼睛,“都是你的主意對不對?”


    她躲避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直接地說,“暴暴藍說得對,葉七七,你要裝到什麽時候?你累還是不累?”


    “你有多累我就有多累,”她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在裝,但是你,林南一,你裝得真夠辛苦。”


    “我過得很好。”我說,“我並沒有失憶,也沒有逼一大群人陪我賣房子!我隻是過我自己的生活而已,這有什麽錯嗎?”


    “是嗎?”她眼睛看著我的破瓦屋頂說,“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你騙得了你自己,也休想騙我!”


    “我從沒想過要騙誰!”


    “你那時候天天找她,現在她回來了,你又要躲,林南一,你到底搞什麽?”


    我吃驚:“你都記得?”


    “一點點。”她說。


    見過會耍滑頭的,沒見過這麽會耍的。雖然我卻確認她的失憶百分之七十是裝出來,可是此刻她清白無辜的眼神怎麽看也不像在作假。我長歎一聲:“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可是我再說一遍,我不會回去,不會離開這裏。吃完飯就請你們趕快走,我下午還有課。”


    “林南一,”她終於直視我,“難道你真的不再關心她了嗎?”


    “她是誰?”我裝傻地問。


    她瞪大眼睛:“不得了,難道你也失憶?”


    那一刻我真的是啼笑皆非。


    七七卻一下子真的變得嚴肅起來。


    “林南一,你願意自己像我一樣後悔嗎?”她看著自己的腳尖講,“在她最想看見你的時候,你卻在這麽遠的地方,當你想再次看到她,卻發現,你再也沒有機會?”


    她居然一口氣說這麽長的話,也許在說之前,她已經在心裏演練過很多遍。


    在這個世界上,她仍然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永遠知道什麽樣的話最能擊中我。


    “你弄錯了,”我喃喃說,“她已經不再需要我。”


    “你怎麽知道?”她反問。


    “她說,她親口說……”我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我不願意再回憶,圖圖黯然失神的臉又出現在眼前,迫得我無法呼吸。


    “怎麽能相信女人的話?”七七肯定地說,“回去找她吧,林南一,你去找了,最壞的可能是傷心一次,但不去找,你會後悔一輩子。再爭取一次吧,那個怪獸,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她隻是在氣你,氣你,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優諾捧著兩顆大蘿卜一堆西紅柿回來的時候,並不知道七七已經強行把我的吉他放進琴盒了。


    “菜真新鮮!”她開心地說,“林南一,西紅柿涼拌可以嗎?”


    “做什麽飯?”七七得意地說,“幫林南一收拾行李吧,他決定跟我們回去。”


    接著她又對我喊:“你那些破行李能扔就扔了吧,回去我們給你買。”


    我一把抓住七七:“我跟你說了,我不回去!”


    七七一把甩開我說:“你什麽臭脾氣啊,能不能改一改?”


    “不能。”我說,“我就是這樣。”


    “林南一,”優諾打斷我們的鬥嘴,“七七去看張沐爾了。”


    “誰是張沐爾?”七七說,“我隻知道一個大胖子。”


    “隨便你。”我瞪她一眼。


    優諾插嘴:“但是,如果她在張沐爾那看見你女朋友,”


    我驚訝地看著優諾:“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嘶著嗓子說。


    圖圖病了。


    可是,這關我什麽事呢?


    優諾又說:“林南一,就算她不是你女朋友,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蹊蹺嗎?你不想知道她得的是什麽病嗎?”


    “難道你知道?”我反問她。


    “我們當然知道,”七七說,“但是,如果你不回去,我們就不告訴你。”然後她咄咄逼人地直視我:“回,或者不回,等您一句話。”


    我似乎沒有了選擇。


    優諾善解人意地插話:“林南一,反正明天就是周末,我們陪你到明天你上完課再走,這裏你要是舍不得,可以隨時回來,你說呢?”


    我知道,就算圖圖病了,張沐爾和怪獸也會把她治好。


    我甚至知道,也許這一切都是子虛烏有,不過是七七為了騙我回去想出的花招。


    可是,為什麽我沒辦法拒絕優諾呢?


    有句話叫:台階是給人下的。


    那麽好吧,有台階,我就下一下,或許,這並不是什麽壞事。


    那晚,我安排七七和優諾在我小屋睡覺。自己打算跑去和一男老師擠。那晚忽然又停電,不過她們好像都不介意,我點了燭火,七七很興奮,在我那張小床上跳來跳去。優諾悄悄對我說:“很久不見她這麽開心。”


    “是嗎?”我說。


    “找不到你,她不會罷休的。”


    噢,我何德何能。


    優諾果然冰雪聰明,很快猜中我心思:“有的人對有的人很重要,最遺憾的往往就是,那個身在其中的人並不知道。”


    “優諾。”七七大聲地說,“你能不能不要講道理,唱首歌來聽呢?”


    “好啊,”優諾大方地說,“我要唱可以,不過要林南一伴奏才行。”


    七七蹦到床邊,把吉它遞到我手裏,用央求的口氣說:“林南一最好,林南一答應我們,我想聽優諾唱歌。”


    我撥動生澀的琴弦,優諾竟唱起那首《沒有人像我一樣》。


    她的嗓音幹淨,溫柔,和圖圖的完全不一樣,卻同樣把一首歌演繹得完美無暇。唱完後,七七鼓掌,優諾歪著頭笑。


    我忽然覺得,我沒有理由告別過去的美好。


    折磨自己,有何意義呢。


    第二天上完課,我拎著行李去跟校長告別,他很不安地說:“林老師,我昨天不是在批評你,我隻是跟你說一說而已。”


    我紅了臉:“不是這個,我有事要回去。實在對不起。”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沒法回答他。


    操場上,七七和優諾在和一些孩子玩跳房子的遊戲。她是那麽開心,仿佛過去的一切不如意都已經過去。看來,選擇失憶實在是一件好事。


    在回程的火車上,七七終於睡著了。


    這列慢車上沒有臥鋪,幸好人也不多,七七在一列空的座席上躺倒,很快變得呼吸均勻,乘務員大聲吆喝也沒能把她吵醒。


    優諾心疼地看著她:“她已經有兩天沒睡。”


    “怎麽回事?”我說,“她到底好沒好?”


    “她在網站上看到一句話,說是什麽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一個人找不到另一個人,除非瞎了眼之類的,當時,她看到那句話就認定是你。”


    我張大嘴。


    她居然什麽都記得!


    “我們在你的城市已經呆了一整天。”優諾微笑著說,“順便看了櫻花,兩年前我曾經看過,這次再去,櫻花還是那麽美,我想,我沒有什麽理由不快樂。”


    “你也是有故事的人,優諾。”


    “我二十四歲了,林南一,”她衝我眨眨眼睛,“如果一點故事都沒有,那我豈不是很失敗?”


    我看著她忍不住微笑,她的心情,似乎永遠是這樣晴空萬裏。不過我知道,她一定也很累了。因為她靠在座椅上,也很快地盹了過去。


    她睡著的時候像個孩子似的毫無戒備,好幾次頭歪到我肩膀上。我想躲,可最終沒有,她均勻的呼吸響在我耳邊,我把半邊身體抬起來,好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


    而那個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去的城市,終於在列車員的報站聲中,一點點地近了。


    列車進站的時候,優諾總算醒了過來。


    “對了林南一,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她迷迷糊糊地說。


    “什麽事?”


    “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優諾故作神秘,“七七把那間酒吧盤回來了,用了原來的名字。她要給你一個驚喜。”


    是嗎?我苦笑,我果然驚,喜卻未必。


    優諾仔細地看著我的臉:“我就知道你是這反應。但是待會記得裝高興點。人家不願意還,七七差點沒把他逼瘋,簡直要打起來。”


    “何必,”我說,“買下又怎麽樣?我又不會再回去。”


    “不回去哪裏?”七七好像被我們話題吵醒,忽然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問。


    等搞清楚了狀況之後,她驕傲地一昂頭:“林南一,你知道你女朋友為什麽離開你?”


    “為什麽?”我簡直無奈。


    “因為別人對你的付出,你總是這麽不領情。”


    這樣一來,我完全相信了優諾說的她快把人家逼瘋。因為再這樣下去,我也會被她逼瘋。


    “你說她到底是不是在裝蒜?”我故意大聲問優諾。


    “什麽什麽?”優諾的表情詫異得誇張,“醫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麽會知道?”


    這一對超級姐妹組合,我真是不服都不行。


    下火車後,七七攔了一輛出租車。“去酒吧街東頭的十二夜,”她說,“你認得路不?”


    司機點點頭,七七上車,優諾拉我坐到後排。


    “麻煩先給我找一家旅館,”我說,“我是遊客,不去什麽酒吧。”


    “不許!”七七說,“給錢的是他還是我?”


    “我到底聽誰的?”司機惱火地說,“你們要不下車,這個生意我做不來行不行?”


    我拉開車門就下去,優諾跟下來。


    “林南一,”七七把車窗搖開車窗,“不是說好了嗎?”


    “是說好了,”我鎮定地說,“我已經回來。請給我答案。”


    七七氣急:“林南一,你不要跟我耍賴!”


    我鎮定地:“七七,我承認我關心她,但並不意味著,我要回去,把事情重新弄得一團糟。你現在告訴我,當然好,不告訴我,我也不能再強求。我知道,他們會把她照顧好。”


    “我給你三秒鍾的時間選擇,你去,還是不去?”


    “一秒鍾也用不著,”我說,“我已經回來,請告訴我答案。”


    “你真的知道?”七七嘲諷地問。


    我肯定地點頭。


    “那好。你不要後悔。”七七丟下這麽一句,車窗重新搖上去。她甚至沒有招呼一聲優諾,出租車就那樣開走了。


    “你不去追?”我問優諾。


    “她對這裏比我熟。”優諾笑笑,“不用擔心。”


    “她吃錯藥了。”我鬱悶地點燃一根煙,想到自己全部的行李都在那輛出租車的後備箱裏,不知道七七下車的時候會不會幫我取出來。


    “夏天到了,”優諾忽然說,“林南一,你喜歡夏天嗎?”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她,據說她是學中文的,是不是學中文的女生都會像她這樣不合時宜地風花雪月,在別人焦頭爛額的時候東拉西扯什麽夏天?


    “對我來說,所有的季節都差不多。”我盡量認真地回答。


    “失去了一個人之後,所有的季節都差不多。沒想到你還是個詩人呢,林南一。”


    “你才是詩人,你們全家都詩人!”我實在被她酸得不行,隻能反擊。


    她笑:“七七是去年夏天離開我們的。一年的時間,很多事情都變了。”她深吸一口氣,“她說,她答應幫你找一個人,你知道嗎?”優諾的眸子忽然變得亮閃閃,“現在她已經找到她了。”


    這個消息換在幾個月以前說出來,我應該會欣喜若狂吧。但是此刻,我隻是看著香煙淡藍色的霧飄散在空氣中。耳朵裏還有殘餘的蟬聲,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空氣中有慢慢有了夜間燒烤攤的味道,這是我如此熟悉的城市,她的夏季夜晚,總是如此喧囂。


    我和圖圖,也是在夏天認識。


    而一個又一個的夏天,就這樣不可抗拒地來到。


    “遲了,”我說,“已經遲了,優諾,就像你說的,什麽都變了。”


    “也許沒有變呢?”優諾說,“我很喜歡圖圖,她是個好女孩。”


    我用懇求的眼光看她,她歎口氣。我知道,她會給我那個答案。


    她果然開口:“七七一直在找你。但是你的電話一直不通,所以,我帶著她來了這裏。


    “然後,我們才知道,你已經走了。七七去找張沐爾,她在那裏看見圖圖,張沐爾正在給她打針。”


    我屏住呼吸,而她深吸一口氣:“那種針,我認不出來,但是七七從小被打過那麽多次,她絕對不會認錯。”


    我說不出話,緊張地盯著她的嘴唇,聽見她清清楚楚吐出來三個字:“鎮定劑。”


    “為什麽?”我喃喃地問,“為什麽?”


    優諾雙手一攤:“我不知道。”


    轉了一下眼珠又說:“難道你不想知道?”


    她的話音沒落我已經攔了一輛出租車。


    “去酒吧街,十二夜,”我就差沒衝司機吼出來,“馬上去!”


    那塊熟悉的招牌出現在眼前時,我居然一陣心酸——可是,天哪,我看到什麽?


    酒吧內部被拆得亂七八糟,七七站在一群忙碌的工人中間,擺出工頭的樣子,做意氣風發狀。


    “你在幹什麽?”我衝過去,“過家家嗎?”


    “我沒告訴你嗎?”她酷酷地看我一眼,“這裏還在裝修,我要把它改成一間最酷的酒吧,音響超好,在裏麵可以辦演唱會的那種。”


    “為什麽?”我問,“我知道你有錢沒處花,但是你不覺得你真的很浪費?”


    “暴暴藍會在那裏舉行她的新書發表會,”優諾趕上來解釋說,“她已經選定了主題歌,也選定了樂隊,萬事俱備,隻等酒吧快點裝修完工。”


    “什麽主題歌?”我敏感地問。


    “《沒有人像我一樣》。”七七沒表情地說,“演唱者,十二夜樂隊。”


    “誰同意的?”我火冒三丈地問,“歌是我寫的!我說過給她了嗎?”


    “都是民意,”七七狡猾地說,“網友投票這首歌最高,我們也有找作者啊,懸賞十萬呐!”


    “那我現在說不給。”我氣。


    “可以。”她大方得讓我吃驚。


    “說定了?”我問她,“不會反悔?”


    “決不反悔,”她說,“請把錢準備好。”


    “什麽錢?”


    “你必須賠償我們,”她扳著指頭算,“酒吧的轉讓費,裝修費,暴暴藍新書的宣傳費,音樂製作費,還有我的精神損失費……太多了,”她不耐煩,“不如你去和我的律師說,ok?”


    “葉七七你耍無賴!”我指著她,“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你想打架?”她更無賴地說,“我的律師會在賠償金裏加上人身傷害費。”


    “她真的有律師?”我轉頭問優諾。


    “別鬧了,七七,”優諾說,“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林南一,是不是?”


    “沒有。”七七說,“我是一個失憶的人,我全都忘光了。”


    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不小心招惹上一個妖精,現在這就是我的下場!


    還是洗洗睡吧。


    酒吧的樓上有一間小儲藏室,怪獸曾把它布置成簡單的臥房。我走上去查看,它仍然在。雖然被褥上已經積了厚厚的灰塵,看上去絕對算不上幹淨,我還是像被人打暈一樣地倒了下去。


    我很累。


    圖圖,我很累,你知道嗎?


    發生這麽多的事情,我有點撐不住了。


    至少,能讓我夢見你,好嗎?我在睡眠裏對自己說,讓我夢見她,就像從前一樣,她是我的好姑娘,我們相親相愛,從來沒想過要分離。


    “林南一,”我真的聽見她輕輕地對我說,“傻瓜林南一。”


    然後她柔軟的手指拂過我的額頭,充滿憐惜。


    我翻身醒來。“圖圖!”我大聲喊,一身的冷汗。


    窄小的窗戶裏隻能漏進來一絲絲的月光,但是也足夠我看清楚,站在我床邊的人不是圖圖。


    是七七。


    她就穿著那件火紅的上衣站在那裏,在月光裏燃燒得像一個精靈。夜色讓她的眼睛回複清澈和安寧,她輕輕歎息:“你還是忘不了她,林南一。”


    “你也忘不了他,不是嗎?”我雙手捂住臉反問,“七七,我們都失敗得很,對不對?”


    “我比你失敗,”她說,“我再也沒有機會,但你還有。”


    “機會?”我笑起來,“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七七看著我,神情凝重:“如果你願意,我明天帶你去找她。”


    我的心忽啦啦往上跳,我覺得,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


    “現在去不行嗎?”我激動起來,“我想現在就去。”


    “噓,”七七做一個噤聲的手勢,“你在做夢呢,林南一。好好睡吧,你真的是很累了,真的。”


    說完這一句,她火紅色的身影就消失在我視線。


    那一刻我恍恍惚惚,真的不知道是夢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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