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優諾把我叫醒。七七站在她身邊,背著她的雙肩包,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我,那一刹我真的懷疑昨夜的一切其實並未發生過。


    “起床了林南一!”優諾說,“我們要去一個地方。”


    “就是你昨晚跟我說的地方嗎?”我看著七七急切地問。


    “昨晚?請問你有夢遊症嗎?”七七不動聲色地說。


    老天,她到底要裝到什麽時候?


    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隨便地拿冷水撲了撲臉就跟著她們出發。出門的時候我看見工人已經來報道,優諾說,新的十二夜,明天就要開張。


    “開張大喜,新書大賣,你覺得這個創意怎麽樣?”七七問我。


    “少廢話!”我命令她,“上路!”


    她吐吐舌頭,我們上了出租車。我還記得怪獸說,會帶圖圖回家,所以我對司機說:“去海寧。”


    “誰說的?”七七瞪我一眼,“照我說的走。”


    “聽誰的?”司機問。


    七七得意地看我,我忍氣吞聲地說:“她。”


    然而這段路,我覺得異常熟悉,一個紅綠燈,一個忙碌的十字路口,一段荒廢的林蔭道……“等等!”我終於忍不住喊出來,“咱們這是去哪裏?”


    “你家,”七七說,“我們在那裏住過,連我都記得,你不記得了嗎?”


    “你搞什麽鬼?”我吼她,“房子我已經退租了!”


    “林南一,到了現在,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呢?”她同情地看著我,“還有,你能不能不要一丁點小事就凶巴巴?成熟一點,行不行呢?”


    我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她繼續氣定神閑地給司機指路,還不忘回頭揶揄我。


    “順便問一句,你知道,暴暴藍新書主題曲的演唱者會是誰嗎?”


    “誰?”我給麵子地問。


    七七的唇邊綻放出一朵神秘的笑容:“這個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認識。”


    “到底是誰?”


    “劉思真。不過也許,你也願意管她叫,圖圖。”


    我目瞪口呆,優諾在一旁抿著嘴笑,看來她們什麽都計劃好,被設計的人是我。


    我有理由大發雷霆的不是嗎?幸虧優諾的笑容告訴我,事情應該不算壞。


    真的回來了嗎?車子停以後,我有點猶疑地問自己。林南一,你真的準備好麵對一切,不管擺在你麵前的,是怎樣的真相?


    “上來吧,林南一。”優諾在樓梯口叫我。


    七七已經快速跑上去,我能聽見她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在樓道裏回響。


    我深吸一口氣,也跟著跑了上去。這樣直接地重回過去,老天知道,這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長長的樓道讓我真的有種錯覺,時間,它並沒有如此殘酷地流走,我回去,推開的會是兩年前的一扇門,圖圖站在窗前,臉上都是夏天的影子。她會看著我說:“林南一,去做飯好嗎?”


    我會一個勁地點頭說好,那時候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姑娘,是我的愛人,我會寵著她,溺愛她,讓她永遠開心得像孩子。


    然而我聽到清脆的敲門聲。七七的聲音讓我回到現實。


    “木耳!”她喊,“林南一回來了!”


    我屏住呼吸。然後,門開了。


    張沐爾沉默地看看七七,又看看我。


    “進來吧。”他低沉沉地說。


    我走進門。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


    除了客廳中央那隻三萬八的沙發,這間房子,真的已經恢複到圖圖在時的樣子。


    圖圖的衣服,圖圖的鞋子,她貼在門背後張牙舞爪的獅子,她折的那些幸運星被做成一個很漂亮的風鈴,就掛在窗邊,風吹過丁玲丁玲地響,好像圖圖的笑聲在屋內流動。


    “怎麽回事?”我張大嘴巴,半天才能出聲,“張沐爾,這是怎麽回事?”


    他看也不看我,當然,也不回答。


    “木耳,”七七問,“你怎麽了?他們倆呢?”


    張沐爾終於開口:“昨晚,去了醫院。”


    醫院?我抓住他的胳膊:“她怎麽了?”


    他冷靜地把扳開我的手。


    “林南一,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問她的人,就是你。”他說,“你還有臉回來?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去了哪裏?”


    我如墮雲霧中,這一切,說不出的離奇,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什麽事情,是我做錯了。


    “她每天坐在這裏等你。”張沐爾指著一把椅子說,“直到昨天,她再也撐不下去。”


    我回身看七七,還有優諾。從她倆的表情上,我可以斷定,她們對現狀並不是完全知情。


    我低著頭,用請求的語氣對張沐爾說:“請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我正在收拾東西。”張沐爾說,“收拾完我們一起去醫院吧。”


    他的話音末落,我已經轉身下樓。葉七七跟在我後麵喊:“林南一,你等等我們,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這麽衝動……”


    她的聲音我已經漸漸聽不見。


    我獨自打車去了醫院。但他們的車緊跟著過來,在醫院大門口。張沐爾追上我,用拿著水瓶的那隻胳膊替我指引方向。我用從沒有過的速度奔了過去。


    醫院長廊的盡頭坐著怪獸。看見我來了,他先站起了一下,隨後又無力地跌坐回椅子裏。


    急救室的紅燈一直亮著。


    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上,自己看見自己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可還是一直發著抖。


    “圖圖怎麽了?”我終於問出聲,但那聲音嘶啞得不像我自己。


    怪獸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你說呀!”我吼,“有種你丫就開口說話!我以為你會好好照顧她!”


    怪獸鐵青著臉,仍然不發一句。


    緊跟上來的張沐爾發出石破天驚的一聲大喝:“林南一,你現在還有臉跟別人發火?我告訴你——”


    “木耳!”怪獸低吼一聲,“不許說!”


    “為什麽不能說?”張沐爾反問,他的聲音聽上去像嚎叫,但眼裏卻已經有淚光,“圖圖是被人害的!”他轉向我,怒目圓睜,“是被這小子害的!他應該要付全責!”


    我腦子裏電閃雷鳴,怒不可遏地揪住張沐爾:“你小子給我說真話!不然我揍死你!”


    拉開我們的是優諾。


    她溫和地說:“好了,大家不要在這裏吵,我們找個地方去說。”


    在優諾的帶領下,我,怪獸,張沐爾來到醫院後麵的一個安靜的小院落,我站到假山的後麵去,喘著氣,等著他們告訴我一切。


    先開口的是張沐爾,他冷笑著說:“到現在你小子還在假清高!當初要不是你不肯賣歌,圖圖怎麽會這樣呢?”


    “她到底怎麽樣了?!”我覺得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致。


    “吸毒。”張沐爾別過臉去。


    “你胡說!”我一拳揍過去,張沐爾幾個趔趄倒到地上,他吐一口唾沫,指著我的鼻子:“林南一,我告訴你,圖圖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欠她的,你一輩子都還不清!”


    天哪他到底再說什麽!我無力地把眼光轉向怪獸,他逃避著我的注視,別開頭去緩緩地說:“圖圖離開你,是到長沙的歌廳唱歌了。”


    “你一直知道?”


    他搖頭:“我不知道,直到那一天,就是七七在酒吧打人的那天,她打電話給我,向我求救。”


    求救。我的心被拉扯得一下一下痛起來。


    去長沙三個月的圖圖,本來以為很快就能賺到足夠的錢來重組樂隊,但是一天晚上,有人遞給她一根煙。


    這根煙改變了一切。


    “她染上毒癮,”怪獸艱難地說,“走投無路的時候,她終於決定回來。她打電話給我,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告訴林南一。”


    怪獸在一間破爛的租屋裏,終於找到圖圖。他偷偷把圖圖帶回來,安置在自己家裏。


    “她一直相信自己能好的。她一直想好了再回到你身邊。她不想讓你知道她那些不太好的事情。”怪獸用手捂住臉,“我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


    圖圖身體不好,戒毒的過程無比艱難。她堅決不肯讓任何人知道這一切,為了昂貴的單獨治療,怪獸用光所有的錢,直到家裏再也不肯提供資助。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抓住怪獸的胳膊。


    “圖圖有時候回去看你,”他低低地說,“有一天晚上——”


    他看看我,又看看七七,然後什麽也沒說。


    我鬆開他,絕望地捂住臉。當然,我知道圖圖看見了什麽。


    “第二天,你就走了。”怪獸接著說,“我們都以為,你不會再回來。”


    “所以,我賣了酒吧。張沐爾也是到那時候才知道。圖圖那時候已經有了一些並發症,他是醫生,我需要他的幫助。”


    “我沒用。”張沐爾在牆角揪住自己的頭發,“我沒能救得了她。”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差一點點就能知道。我的心裏有個聲音轟鳴地在響。有一天,我就站在她的對麵,麵對著所有觸手可及的真相,她憔悴的麵容,她決絕的神態,而我,真的像一個又聾又瞎的人,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我居然就真的相信了她說的,她已經不愛我。


    我是全世界最不可原諒的一個傻瓜。


    “那天晚上,你在我家樓下唱了多久,圖圖就在家裏哭了多久,她用枕巾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允許發出任何的聲音。我勸她出去找你,告訴你一切,但她不肯,她說,一定要等治好了,你脾氣那麽掘,不會輕易原諒她。你走了之後,圖圖請我租下你們原先住的房子。我知道,她心裏始終盼著,你能回來,發現真相。”怪獸用手擋著眼睛,繼續說,“可是,你走得還真幹淨。真幹淨。她每天坐在陽台上等你,她的樣子,她的樣子……”眼淚順著他的指縫流下來。


    這時候,那邊傳來七七的喊聲:“醫生出來了,你們快過來!”


    我們三人一起衝過去,急救室的門已經打開了。


    “大夫,怎麽樣?”優諾問。她知道,我們三個男人,都沒有勇氣開口。


    戴著口罩的那人說,“循環係統的問題已經很嚴重,肺和心髒也都有病變,總之,情況糟透。”


    “我們要最好的治療。”七七搶上去說,“最貴的那種。”


    醫生懷疑地看著這個小姑娘,她已經拿起手機,電話接通的一刹,她喚了一聲“麥子”,忽然泣不成聲。


    優諾沉默地摟住她。她仍然哭個不停。


    “你們最好安排人守著她。”醫生說,“如果有情況,馬上按鈴通知值班醫生。”


    我沉默地舉了舉手。


    “你也配!”張沐爾狠狠罵我。


    “我們……能進去看看她嗎?”怪獸小心地問。


    醫生點點頭。


    我終於,又看見了圖圖。


    本來我以為,我們這一生,都沒有可能再見。


    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躺在一大堆潔白的被單裏。她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小,非常的輕盈,似乎吹一口氣就會漂浮在空氣中。


    她醒著。眼睛黑亮,但是沒有看著任何地方,讓人心碎的空空洞洞。


    “圖圖。”我用最輕最溫柔的聲音喚她,“圖圖。”


    她的眼睛眨一眨,似乎認出了我。


    “林南一。”她居然開口。奇跡般的,她的聲音還是很美,甚至美得比過去更加澄澈,有種搖撼人心的力。


    “吉他。”她歎息。


    然後她就又昏迷過去。


    所有人離開以後,我在圖圖的床邊支了一張小床。她的情況很不穩定,大多數時間仍然陷入昏迷。偶爾清醒的時候,她也並不說話,甚至不看我,隻是望著很遠的地方,發出若有若無的歎息。


    她的嘴唇卻仍然那麽豐潤,似乎過去所有的親吻還停留其上,過去所有,甜蜜的日子。


    而我已不能再親吻她。因為,張沐爾說得對,我不配。


    她的昏迷,似乎一次長時間的睡眠。她睡得驚人地安靜,除了在夢裏,她會不能控製地呻吟,呼痛。


    她會不會夢見我呢?在夢裏,我們是不是像從前一樣?


    老天,請你,一定讓她醒來。因為她若不醒來,這些揪心的問題,將永遠不會有答案。


    終於,終於,她醒了。


    她醒在一個午夜。我聽見她一聲聲叫著:“林南一,林南一……”


    “圖圖!”我大喜若狂,“你醒了!”


    她輕輕點點頭以示肯定,我傻乎乎地笑:“這不是在做夢?”


    她也看著我笑,笑得像月光一樣美。我們就這樣相對笑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皺起眉頭。


    “林南一,這裏好靜。”她輕聲說,“你能唱首歌嗎?”


    “以後唱,”我把她的手攏在我的掌心裏,“醫生說,你得好好休息。”


    “有什麽關係呢?”她搖頭,臉上有費解的神情,“林南一,我真的很想聽噢。”


    “不會不會不會,”我搖頭,“不會,圖圖,你不會死。”


    她微笑,似乎懶得和我爭辯。


    “圖圖,我很想你。”我傻傻地說,“一直。”


    “我知道。”她溫柔地回答。


    “今後,再也不許這麽走掉了,聽到了沒有?”


    她仍是微笑,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悲喜交集地看著她,這樣甜蜜的夜晚,一秒鍾如果能拉長成一萬年,該多麽好。


    “林南一,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去唱歌?”她忽然問。


    “喜歡,”我說,“隻要是你做的事,我都喜歡。圖圖,我從沒生過你的氣。我隻氣我自己。”


    她點點頭,好像很放心的樣子。她臉上的微笑越來越恍惚,她就那樣微笑著,輕輕抓住我的手。


    “林南一,對不起。”她說,“我本來差一點就湊夠錢。”


    “什麽錢?”


    “吉他啊。我一直想給你買一把吉他。世界上最牛逼的吉他。”她有點喘氣,“我一直想讓你知道,雖然你又傻,又倔,脾氣又臭,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更大的傻瓜,她那麽那麽愛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當你彈著那把吉它,你還會想起,有個天下第一號大傻瓜那愛過你,你就會覺得自己特牛逼……”


    “別說了圖圖!”我的心已經狠狠抽搐成一團,痛到不能呼吸。


    “唱一首吧,林南一。”她歎氣,“那天在窗戶底下,你唱得真好聽。她說完,竟然開口先唱,我的調子,我的歌詞,卻打上了圖圖獨一無二的標簽:“沒有人像我一樣,沒有人像我一樣,啊啊啊啊啊,在離你很遠的地方,獨自渴望,地老天荒……”


    我握住她的手,我的眼淚她的眼淚一起流到我們的手心裏,那一刻我很想唱歌,唱我會唱的所有歌給我最愛的女孩聽,可是我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大團的悲傷累積著,我已經失去我自己。


    “林南一,你以後一定要好好地去愛她噢。七七……”她微笑,“她很好。”


    “別瞎說,”我打斷她,“圖圖,不會有別人,從開始,到結束,都隻有你,知道嗎?”


    她輕輕歎息一聲,唇角有一絲掙紮的笑。“傻瓜林南一,”她的聲音已經輕得像呼吸,“會有別人,一定要有別人,可是,你知道嗎?”


    “沒有人會像我一樣地愛你。”


    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然後,她沉默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知道,她是睡著了。我用顫抖的手抓起她的手,她很平靜,她隻是,睡著了。


    我並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發狂。


    “醫生!醫生!”我叫,同時伸手瘋狂地一次又一次按鈴。我似乎聽見鈴聲穿過走廊,直抵黑夜裏最黑最深的一塊,我把自己的頭一次一次用力地撞向牆壁,這是個夢,這是個噩夢,你必須醒來,醒來,林南一!


    我任由自己這樣瘋狂地胡鬧,心底卻悲哀地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圖圖已經走了。這一次,她不會再回來。


    我終於,永遠地,失去了她。


    直到七七衝進來,她從我的背後一把抱住了我,尖聲喊:“不許這樣,林南一你不許這樣,我不許你這樣!”


    我轉身抱住她,在一個孩子的懷裏,嚎啕大哭。


    這是我一生中放肆最絕望的一次哭泣,我發誓,這也是最後的一次。以後的我,將絕不允許這樣的事再度發生,我會將每一份愛都牢牢地抱在懷裏,不讓它丟失一點一滴。小心嗬護,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秋天到了,暴暴藍的新書發布會如期舉行。


    據說這是圖書界的一次創新,一首真正的主題歌,一支專門的樂隊。我懷抱著我的吉它,和我的“十二夜”,將完成一次有紀念意義的演出。


    我們的衣服上,都畫著圖圖的頭像,那是七七專門為我們做的演出服。


    圖圖不在了,我們的主唱,換成了優諾。


    暴暴藍染了金色的頭發,穿短短的外套,被書迷圍著在簽名。


    七七走到我的身後,對我說:“你準備好了嗎?”


    我轉身對她微笑。


    她也笑:“林南一,說真的,你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我迅速做出一個哭的表情回應她。


    “我很想他。”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你也很想她,對不對?”


    我知道她說的一個是他,一個是她。


    “你都記起來了嗎?”我問她。


    “也許吧。”七七說,“不過我覺得這個並不重要。”


    “那你說說看,什麽重要?”


    七七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調皮地對我說:“猜!”


    我伸出手,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同時,我的眼光掃過去,看到麥子,sam,和很多很多陌生的人。他們都麵帶微笑,一切安好。


    我想我知道七七說的“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我將懷揣著它,藏好傷痛和遺憾,在漫長的人生路中,開始一段新的旅程。


    我親愛的圖圖,你會祝福我,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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