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他們做了一日的夫妻。


    她會喚他夫君。


    他會喚她娘子。


    他們一起做了許多事情。


    什錦告訴他要如何搭蔬菜大棚。


    這樣冬天的時候,他就也能吃上蔬菜。


    他們一起吃了頓火鍋。


    這一次蕭祈然吃了不少。


    因為碗裏的菜都是她夾的。


    他們一起寫字。


    白紙畫卷。


    然後什錦就發現了五大箱子,上萬遍自己的名字。


    他們一起去聽書。


    但台上老先生講的什麽,他們卻從始至終都沒聽進去。


    他們去京城最好吃的酒樓吃菜。


    酒樓裏有人對詩。


    什錦就衝上去對兩句。


    然後她就得到了一個白玉簪作為獎勵。


    送給了蕭祈然。


    他們去逛夜集。


    她會親自給他捏麵人兒。


    但具體捏的是什麽,誰也看不出來。


    她買了好些胭脂和首飾。


    但不是給她自己的。


    她是要帶回去給青梔的。


    雖然現在的青梔與她並不熟。


    她帶他去買小吃。


    香甜的栗子。


    她會剝給他吃。


    回到王府以後。


    她又會教他給自己畫眉。


    還會讓他給自己梳頭。


    蕭祈然不會梳頭。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還是拿起了梳子。


    他將梳子插入她的發間。


    然後便無師自通般,細細為她梳理了起來。


    忽然,他腦子裏就響起了一段話。


    一梳梳到尾。


    二梳舉案齊眉。


    三梳比翼共雙飛。


    蕭祈然微怔。


    他……何時知道的這段話?


    什錦有些提不起精神了。


    但她不能睡。


    她不想錯過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為自己又添了一壺濃茶。


    喝完後又坐到他懷裏。


    “夫君。不如我來給你講幾個故事啊?”


    蕭祈然眉眼溫柔,將她抱好。


    聲色繾綣。


    “好。”


    “話說,從前有一條美人魚。


    她上身是魚。


    下半身是人。


    ……”


    什錦已經開始有些恍惚。


    好不容易才講完一個故事。


    但她自己卻並未意識到,自己將故事講的有多荒唐。


    “夫君。


    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啊。


    說從前有兩條蛇。


    一條是白蛇。


    另一條是青花大蟒蛇……


    最後……”


    她的故事沒有講完。


    而她已經再也支持不住了。


    她緩緩垂下了頭。


    故事戛然而止。


    蕭祈然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懷中的小丫鬟。


    不爭氣地哭了好久。


    而後他緩緩地鬆開了手。


    背過身,喚人將昏著的小丫鬟送了回去。


    而他自己則是走到書櫃前。


    有些顫抖地打開雕花木匣。


    將白玉簪緩緩放了進去。


    跟前幾樣東西一並。


    整整齊齊一字排開。


    “夫君……”


    “夫君……”


    他的耳畔仿佛還回蕩著她喚自己的聲音。


    “我回來了,專門為你回來。隻為你一個人。你開心嗎?”


    “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蕭祈然,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我的願望是,希望蕭祈然的願望,都能成真。”


    “蕭祈然,我是在意你的。”


    “蕭祈然,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蕭祈然,你想娶我嗎?”


    “蕭祈然,我願意。”


    他們好像在短短半天的時間裏。


    就走完了夏蟬冬雪。


    這世上總會有突如其來的遇見和始料未及的喜歡。


    也總會有猝不及防的再見和大音希聲的散場。


    蕭祈然一夜間白了頭發。


    才發現。


    原來話本子裏寫的一夜白頭,並不都是誇張。


    自那以後。


    他三年沒再踏出過青苑一步。


    也三年再未曾說過任何一句話。


    他滿眼荒蕪。


    世間的一切,仿佛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她走了。


    再也不會回來。


    而留給他的。


    隻有他需要用一生才能拾撿完的,沙漏裏細碎的時光。


    每個寂靜的夜晚。


    都有風悄聲無息地劃過他的身側。


    化為一聲聲悲歎和哀傷。


    隨歲末的霜雪。


    一同淹進命運深不見底的河流。


    轉眼又是一年。


    楚曆5年。


    大蕭國君蕭楚帝與容岱皇後,不幸戰亡。


    國不可一日無君。


    蕭祈然在全城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簇擁下,應德繼位。


    號蕭祈帝。


    蕭祈帝繼位後第二日,天降甘澤。


    一夜間。


    困擾多地百姓數月之久的大旱,得以解決。


    百姓歌功頌德。


    皆讚天佑大蕭。


    頌蕭祈帝乃真仙下凡,法力無邊。


    紛紛為祈帝建廟塑像,頂禮燒香。


    蕭祈帝並未阻止。


    甚至還有意告知了眾人自己的“仙君”名號。


    從此後,蕭國諸多廟宇中便多了一尊神像。


    號什錦仙君。


    蕭祈帝繼位後五年。


    免除窯役。


    土地稅賦減半。


    百姓再次歌功頌德。


    大興廟宇。


    蕭祈帝繼位十年。


    南疆自主臣服。


    南疆國主稱南疆王。


    年年上貢。


    南境再無戰事。


    祈帝繼位十三年。


    北境諸國自主臣服。


    後祈帝開通了茶馬鹽道。


    便於與北境諸國的貿易往來。


    後稱絲綢之路。


    蕭祈然終生致力於家國百姓。


    後宮空置。


    終生未娶。


    坊間有兩個版本的傳聞。


    一是,蕭祈帝乃真仙轉世下凡。


    仙凡不能私通。


    所以他並不能與凡間女子結合。


    二是,蕭祈帝年少時有一位心儀的女子。


    但其後嫁與了蕭楚帝。


    又其後不幸戰死沙場。


    蕭祈帝對其情根深種。


    心如死灰。


    不願再娶。


    遂,後宮空懸了一生。


    由此可見,坊間傳聞並不可信。


    蕭祈帝繼位十五年。


    因過度操勞,無力回天。


    終是駕鶴西去,魂歸天界。


    舉國百姓大哀。


    紛紛自發哀孝三年。


    後十三王蕭孜然繼位。


    改國號“錦”。


    後世人稱蕭孜帝。


    沒有人知道,蕭祈然並不是因過度操勞而死的。


    他是死於心疾。


    從七歲那一年。


    便害了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他一日一日地苦等。


    常年鬱鬱寡歡。


    最終相思成疾。


    臥於床榻。


    藥石無醫。


    他其實本就該死了。


    隻不過一直硬撐著。


    因為感覺到她似乎又回來過一次。


    隻是那次時間很短,短到他隻聽到一句話。


    那一日是他的登基大典。


    在文武百官的齊聲賀誦中。


    他似乎聽見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音色。


    但他又覺得那個聲音很熟悉。


    纖柔繾綣,帶著無盡的情愫與愛意。


    還有無盡的悲傷和寂寞。


    那個聲音說:


    我很歡喜,為你歡喜。


    那一刻蕭祈然真的很開心。


    因為她明明說過不會再回來了。


    但她卻又回來了!


    那這是不是說明,隻要一直他等下去!


    就還會再等到她回來?


    一天也好。


    一個時辰也罷。


    甚至一炷香,半盞茶的時間也可以!


    隻要能再見到她……


    於是他就終日用藥撐著身體。


    等了一個四年,又一個四年。


    可最終,卻再也沒有等到她。


    蕭祈然死後沒有什麽陪葬品。


    隻有滿滿一百二十箱的紙箋,和一個雕花木匣。


    他臨命終時,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有另外一個他的一生。


    夢裏他殘暴不仁,手上的人命屍山血海。


    弑兄弑父,陰謀詭計,作惡多端。


    與今生的他一點兒都不一樣。


    但有一點是一樣的。


    那就是兩世裏,都有她。


    那一世,她不愛他,也不是為他而來。


    但他們有過肌膚之親。


    有過很長久很長久在一起相處的日子。


    他甚至還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願。


    娶她為妻。


    雖然是強娶的。


    最後,被世人千古唾罵,不得好死。


    而這一世。


    她是專程為他而來。


    幾次都出現在關鍵的節點上。


    扭轉了他的命運。


    將他從一個遭世人唾罵的瘋子。


    變成了一個受世人擁戴的帝王。


    但代價是。


    這一世,他沒有她。


    蕭祈然微微揚起嘴角。


    原來她每次來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都是在跟上一世的自己說的。


    原來他透過自己看到的也不是別人。


    是另一世的自己。


    他忽然很開心。


    然後竟從病榻上坐了起來。


    不但梳洗了一番。


    還叫人扶他回了青苑。


    這一日依舊是大雪紛飛。


    就如同他十八歲年關的那一日一樣。


    然王府是蕭祈帝的舊址。


    蕭祈帝很看重,因此便一直留著。


    他換回了那一年的那身白衣。


    而後屏退了眾人。


    幾個太醫相對無言。


    大家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四個字:回光返照。


    蕭祈帝,怕是馬上就要沒了。


    往事一幕幕走馬觀燈般。


    在蕭祈然的眼中閃過。


    他站在雪地中,一身白衣卻勝過滿地的白雪。


    他褪去了帝王的裝束。


    消瘦的長身立於漫天飛雪中。


    身影孤單又寂寥。


    他銀白的發間斜插了一根白玉簪。


    依舊麵冠如玉。


    依舊是她喜歡的樣子。


    他仰起頭。


    看向天邊的雲深不知處。


    似乎是想透過層雲,能夠尋見她的臉。


    這一世,她一共送了自己六件禮物。


    每一件,他都帶在了身上。


    他抬眸。


    眷戀地看著漫天的飛雪。


    就仿佛此刻漫天飛灑的,早已不再是皚皚白雪。


    而是花落城中,她回首瞧他時那溫柔的眼眸。


    她的出現。


    已是他生命中擁有過最好的禮物。


    他站在十八歲那一年,兩人一起放燈許願的地方。


    朝著天空上九霄外的神明祈願: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還能遇見她。


    而後,他終於再也撐不住。


    吐出一大口鮮血後。


    倒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


    身前,是瞬間慌作了一團的宮人和太醫。


    身後,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靜。


    那一年,他四十五歲。


    相思成疾。


    鬱鬱而終。


    匆匆便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他從7歲開始,便將自己畫地為牢。


    等了她足足三十八年。


    那一天。


    他白發白衣。


    長睡不醒於青苑的雪地裏。


    另一端。


    識海內的什錦,靈魂也開始片片碎裂。


    她本就在一次次的穿中,耗費了大量的靈魂。


    剛才又強行再度破開了一次時空壁壘。


    這一次她甚至連附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隻能飄在空中。


    匆匆看了一眼他的登基大典。


    也隻能以靈魂無聲的方式,送去給他一句祝福。


    她也開始碎裂。


    純白無瑕的靈魂,碎散的如同天地間洋洋灑灑的雪花。


    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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