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朱澹已無一絲生機的軀殼瞬間癱軟,就像是枯黃的樹葉離開了枝頭,隻不過枯葉隻能落地化泥,而七皇子的身體卻沒有摔在地上。


    大焱皇帝的手,從抓變為了抱。


    最後一次抱住了他的第七個孩子。


    這也是僅有的溫情了。


    “朱公公……”


    “奴才在,陛下請吩咐。”


    “澹兒的後事便麻煩你了。”


    “七皇子殿下的死因該如何公布?”


    “重疾不治而薨。”


    “奴才明白了,奴才領旨……”


    朱公公伸出雙手,從大焱皇帝的手中接過朱澹的遺體。


    舉高到了超過眉眼的位置。


    躬身退出了禦書房。


    親手送走了孩子的大焱皇帝沒有哀傷之舉或是嚎啕痛哭,禦書房裏安安靜靜地氣氛比起之前,除了少了兩道人影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麽差別。


    坐擁大焱江山的天子沒有沉溺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家事變故之中。


    甚至可以說,他仿佛無事發生。


    喪子之痛沒有在大焱皇帝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沉著而又冷靜地說道:“朕渾渾噩噩這麽些年,陰渾子這種鼠輩竟然都把手伸到大焱皇室裏來了,看來他是膽子見長了,朕會讓他品嚐到膽大包天的後果。”


    張弘正歎了口氣,說道:“是臣無能,竟未能察覺到異樣。”


    “張卿言重了。”


    “張卿這雙肩膀扛起了大焱江山,怎會是無能?”


    “隻是陰渾子的詭譎手段便是高品境的修行者都可能防不勝防。”


    “這怎麽能算是張卿的過錯……”


    即便死了個兒子,大焱皇帝的情緒也依舊穩定,沒有拿大焱最大的功臣發火,仍然是好言以待。


    “還好徐真人帶來了真相,不然要是讓這鼠輩頂著澹兒的皮囊繼續潛伏在大焱皇宮之中,後果不堪設想,當要為徐真人再記上一筆功勞。”


    “天機閣閣主的善意,朕也領會到了,俗話說投桃報李,徐真人若是之後再見到天機閣閣主可以告訴他,天機閣若有何需要,大焱朝廷不會吝惜幫助,若是他下定決心要殺了陰渾子,大焱朝廷更願意出一份力氣。”


    徐年微微頷首,算作回應。


    隻不過看著端坐在書案後麵無悲色的大焱皇帝,即便是兩世為人的徐年也多少有點心情微妙。


    大焱皇帝要是悲傷不已,甚至情難自禁到潸然淚下,或者在提及害死他兒子的陰渾子時難掩憤怒雙眸噴火,徐年都能夠共情並理解,不會覺得這樣的情緒流露有何不妥。


    但偏偏……沒有情緒。


    坐擁大焱江山的天子雖然直言了要報複陰渾子給其一個教訓,但這種教訓聽起來不像是父親要為兒子報仇雪恨,而是一國之君要讓冒犯到大焱威名的鼠輩長個記性。


    張弘正忽然開口問道:“陛下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七皇子殿下的異樣?”


    若是早有察覺,大焱皇帝早就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徐年倒是稍微能夠理解大焱皇帝在經曆喪子之痛後的平靜了。


    大焱皇帝回答道:“知子莫如父。”


    “澹兒到底是朕的孩子,有沒有異常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朕卻多少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這也是朕讓澹兒這段時日都形影不離地跟在朕的身邊的原因。”


    “朕要好好看看澹兒。”


    “看他身上是出現了怎樣的變故……”


    原來“好好看看”是這麽個意思。


    朱澹到死之前。


    或者說。


    是在朱澹殘留下來的人格被陰渾子徹底取代之前。


    他可都以為自己能夠跟在父皇的身邊是得寵的表現。


    平平無奇默默無聞的七皇子,甚至一度以此為基礎,暢想著在父皇的偏愛之下成為了太子,繼而接過大焱的萬萬裏江山,坐上那張龍椅。


    大焱皇帝的知子莫如父,其實應該不是具體發現了朱澹的異樣。


    畢竟如果真發現了早就動手了,哪裏還輪得到徐年把天機閣閣主的發現帶過來呢?


    這說白了,應該就是一種直覺。


    沒有明確證據,直覺也算不得證據,所以要帶在身邊,好好看個仔細。


    徐年心神微動,忍不住問道:“如果沒有天機閣閣主揭示出來的真相,陛下會如何處置在陛下心目中已有異常的七皇子殿下?”


    大焱皇帝想都沒想。


    或者說,他早就已經想過了。


    所以隻需要直言道:


    “朕也不能一直都把澹兒帶在身邊時時刻刻盯著他。”


    “今天本就是朕給澹兒的最後一天了。”


    “如果他沒能打消掉朕的疑慮,不能證明自己還是大焱的七皇子……即便徐真人和張卿今天沒有來,澹兒在明天的朝霞升起之前,依舊會因為重疾不治而薨。”


    重疾不治而薨


    看來朱澹的死因,早在朱公公剛才詢問之前,大焱皇帝就已經想好了。


    即便大焱皇帝對徐年都是以禮相待甚至客客氣氣,畢竟連這種算得上是掏心窩子的話都已經說出來了,但是徐年此時此刻卻依舊感到了一陣寒意。


    從心底起,蔓延至全身。


    即便前世曆史就已經讀到過皇帝家裏的殘酷,但如今真正直麵到了這份殘酷,難以避免地還是給徐年帶來了一些來自天家的震撼。


    要是說得難聽些。


    虎毒可都尚且不食子。


    何況人乎?


    但是哪怕沒有天機閣閣主窺見的真相或者是其他的什麽證據,大焱皇帝僅僅就因為自己的直覺,他卻依然會除掉自己的第七個孩子,以絕後患。


    這得是怎樣的殘酷?


    朱澹若還是朱澹。


    他甚至還在受寵若驚,因為能夠陪在父皇身邊而沾沾自喜。


    不知道自己在父皇眼裏已經被打上了異常的標簽。


    又如何能夠去證明自己是自己呢……


    徐年這些想法都在心裏,麵色上並無多少體現。


    不過大焱皇帝似乎猜出了徐年此時在想些什麽,站在世俗權力頂點的男人沒有流露出哀傷或是無奈來博取徐年的同情或是理解,他隻是在用極為理性的口吻,在闡述著自己的理念。


    “徐真人,朕有九個孩子。”


    “少掉一個。”


    “不是說不礙事,但的確不至於影響到將來王朝大統的繼任。”


    “但我若是下不去手。”


    “一個皇子要是出了問題……就如同朕現在知道了澹兒是陰渾子那鼠輩在冒充,這可就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了,若是沒能提前發現及時拔除,等到那鼠輩用到了澹兒身份的時候。”


    “可就不知道要死上多少人了……”


    如果是一個局外人說的這些話,徐年會覺得正常。


    大不了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死的不是他的兒子,他自然可以從大局出發,但這些話從大焱皇帝這個當事人的口中說出來,即便再冷靜再怎麽憂國憂民,難免還是讓徐年這個聽眾感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寒意。


    或許大焱皇帝的做法從得失利弊來看確實沒錯。


    但是這種做法,未免也太踐踏人性了。


    雷霆雨露皆是聖恩。


    莫非這種已經可以說是脫離了人性常倫的做法。


    便是大焱皇帝的雷霆?


    徐年和張弘正是一起進的皇宮,走的時候自然也是一起走。


    玄衣衛統領秦高軒駕車駛出巍峨宮牆。


    張首輔在馬車裏揉了揉膝蓋。


    看著已經見過了大焱皇帝後便有些沉默的徐真人,老人歎了口氣,那張可見蒼老衰弱的臉上浮現出苦笑,輕聲說道:


    “陛下覺得自己的子女與生俱來已經享受著大焱江山社稷的風光,自然得要為了延續大焱的江山社稷承擔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風險。”


    “即便這對於陛下的子女來說不一定公平,但陛下確實是做到了以社稷為先。”


    “陛下或許不是一個好父親。”


    “但有這麽一位毒過猛虎的壞父親,不得不說可以算作是大焱百姓的福分……”


    這算是百姓的福分嗎?


    徐年當然能夠理解張首輔的說法。


    但是正確,卻難掩殘酷。


    一個皇帝,若是剛愎自用,隻顧著用一國之力來滿足自己私欲。


    當然是遺臭萬年的昏君。


    但如果完全沒有私欲,甚至把人性倫常都撕碎了喂給江山社稷。


    這會是明君嗎?


    徐年下不了判斷。


    但想必在這片大焱江山內生活的百姓們能夠給出一個答案。


    當然。


    或許等到百姓給出答案的時候,徐年此時親身經曆的種種都已經淪為了鮮為人知的曆史,不過好在他一個道門修行者,應該有充足的壽元見到曆史來為大焱的第九位皇帝蓋棺定論是明是昏。


    不過這是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有的後話了。


    在徐年見過了大焱皇帝之後的此刻,倒是另有一件事情有了進展。


    “……張公,我就在這兒下車。”


    “好的,徐真人想必也不用我這老頭子來擔心,那就回見了。”


    “回見。”


    “對了,陛下所說的鎮國公爵位,徐真人可以仔細考慮一下,隻要徐真人不是對大焱王朝的將來不抱希望,我覺得這都是合則兩利的事情……”


    馬車剛駛出宮牆。


    徐年便已經下了車,寒暄道別之後目送著首輔馬車漸行漸遠,他則在身後的皇宮城門護衛的注視下信步而去,不過沒有走出多遠,便從雲水玉佩裏拿出來了一根線香。


    香隻是普通的香,在路邊找個雜貨鋪就能用幾文錢買到一捆。


    但是徐年是用靈力點燃的這根線香。


    皇宮城門外。


    秋風送來了寒意。


    卻吹不動徐年手裏的這根線香,升起的一縷青煙甚至是迎風而上。


    飄向了巍峨皇宮。


    這是天魔引。


    徐年早些時候從係統得到的獎勵之一。


    甚少使用。


    畢竟天魔引的效果是燃香找出天魔氣息。


    徐年雖然沒少和使用天魔之力的人打交道,但偏偏他遇上的那些人多是擼起袖子掄起拳頭就開打了,根本就沒有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也就不需要天魔引來確定方位和身份。


    上次使用,還是玉京城裏找出天魔教左右使者。


    這次再用。


    徐年的境界已經更上一層樓了,天魔引能夠捕捉到天魔氣息的範圍也更廣了。


    足以皇城大門外覆蓋整個皇城。


    徐年清楚的感知到,他手中燃起的這根線香青煙,不僅僅是飄向了皇宮,而且還是落向了他剛剛才離開的禦書房,指向的正是還在禦書房裏翻看公文沒有離開的大焱皇帝……


    先前在禦書房裏,陰渾子用七皇子的身軀進行殊死一搏,大焱皇帝調動王朝氣運鎮壓陰渾子的時候,徐年察覺到了大焱皇帝的身上傳出了些微天魔氣息。


    隻是很淡很淡,隻存在了一瞬間。


    不知是不是一時恍惚,感知錯了。


    眼下出了皇宮之後,徐年點燃了天魔引,天魔引的線香香火所指已經證明了他在禦書房那一瞬間的感知沒有出錯。


    大焱皇帝的體內確實是有天魔氣息。


    徐年可沒有忘記。


    江家老祖曾經也算為大焱開國出過力氣到如今卻夥同漕幫造反。


    鎮魔司分管江揚郡一帶的金衣典裕之所以背叛了朝廷。


    連帶著江揚郡其他世家和漕幫一起舉旗的原因動機,至少其中之一是他們認為大焱天子染上了天魔之力,若不製止會把大焱江山乃至整個世間都拖入深淵。


    或許在典裕的角度來看。


    可能不是他背叛了朝廷,而是大焱皇帝背叛了與天魔為敵的鎮魔司吧。


    隻剩殘魂寄於樸刀裏的鎮國公對於皇帝與天魔狼狽為奸的真相也有些在意,雖然鎮國公覺得大焱天子不至於做這種事情,但鎮國公也知道這事幹係重大,遠不是一個他覺得是怎樣就夠了。


    鎮國公還專門就皇帝與天魔之事與徐年聊過。


    聊出的結果說簡單也簡單。


    說難也難。


    既然說大焱皇帝沾染上了天魔之力。


    很簡單。


    隻要辨別大焱皇帝身上是否有天魔之力不就行了?


    若是沒有,這自然就隻是個用來蠱惑


    但難點在於。


    該怎麽見到大焱皇帝呢?


    徐年已經見到了。


    也成功推進了這一步。


    大焱皇帝的身上,確實有天魔氣息。


    不過考慮到天子鎮天魔,而且之前封印天魔的先賢大陣明顯是沒能盡善盡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焱皇帝是因為鎮壓天魔而沾染上了泄露而出的天魔氣息也說不定。


    所以僅僅是有天魔氣息,倒也無法證明大焱皇帝就與天魔做了交易,換取了不該染指的力量。


    哪裏能挖掘出更進一步的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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