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前的我從沒對此感到痛苦,看著阿惠像時裝模特兒般一次次換裝,從中挑出最合適的衣服,這曾經是我的一大樂趣。為什麽今天會不快樂呢?


    “這件怎麽樣?”拉開簾子,阿惠穿著春秋裙出現在我麵前。


    “合適,”我拚命擠出笑臉,“真的很合適。”


    “是嗎?那就當第一備選啦。”簾子再次拉上。


    我拚命克製自己,不讓蔑視她的情緒流露出來,轉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麽了,以前從沒覺得和她約會不快樂。


    就這麽逛著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夥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個四十來歲、感覺親切的女人,他介紹說是他母親。


    我們進了旁邊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紹。他母親低頭致謝:“悠紀夫平時承蒙您照顧。”她像是有事到東京見老同學,順便來看看兒子。“我想看看他過得怎麽樣再回去,可這孩子不願帶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說的是母親理所應當說的話。


    “難得來這兒,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間裏了。幹嗎不給我找棟寬敞的屋子呢?”


    “你爸爸說年輕時還是刻苦學習的好。”


    “太過時啦,這種想法。”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學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塊。


    什麽刻苦學習!我差點兒笑出來。我光為付那間小屋的房租就千辛萬苦了。他花著父母的錢,大學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幫狐朋狗友廝混,這也叫刻苦學習?真是笑話。


    “喲,買東西了呀。”阿惠看見了他們倆放在一邊的紙袋。


    臼井的母親點點頭:“好容易來一趟,我買了個包,給他買了套西服。”


    “真羨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沒給我買東西了。”


    “要我說還不如給錢呢。”臼井悠紀夫說,“給錢不就能自己買西服了嗎?可老媽就是不聽,非要買。”


    “不是紿你足夠的零用錢了嘛,讓媽媽買不行嗎?”


    “品味不同唄,讓我挑自己喜歡的不就行了。”


    “哎喲,給你買的很合適喲。”


    他們母子的對話也讓我覺得無聊,我說了句“我們該走了”,便站起身。臼井的母親想去結賬,我攔住她,付了我們那一份。


    “都是命啊。”跟他們道別後,我邊往外走邊說,“生在他那樣的家,還是生在我這樣的家,並不是自己能選擇的。”


    “你羨慕他?”


    “沒覺得。”


    這天看的電影是時下熱門的娛樂大片,講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時光機冒險的故事。我倆以前就期待這部片子,約好了一定去看。結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節了無新意,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陳。電影放了三十分鍾我就覺得無聊,哈欠連連,阿惠大概也會失望,我想提出退場,先試探地看了看她的側臉,卻有些吃驚。她正兩眼放光地沉醉在畫麵裏,看到驚險的場麵——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就緊握雙手擋住臉,看到拙劣的滑稽情節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圍觀眾的反應大都如此,看起來像是打心眼裏在享受電影。我放棄了退場的念頭,努力想讓自己饒有趣味地看過無聊片子。旁邊的阿惠一笑,我也跟著一起出聲,可是下一個瞬間,馬上覺得自己很修——為什麽要這麽愚蠢?


    “真有趣!”看完電影,阿惠說了好幾遍,吃飯時也是。我附和著,邊強裝笑臉邊動著刀叉。她好像對片子很滿意,從頭到尾說的是是坐時光機冒險。我聽著覺得難受。看同樣的東西,卻不能和她一樣高興,我很悲哀。


    “哎,今天約你出來是不是不合適?”進她回家的路上,她邊走邊說,“你大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學習吧?”


    “沒有的事。”嘴上這麽說,我卻對她敏銳的感覺暗暗咂舌。我覺得自己已經相當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還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沒有


    接受教訓,謊上加謊。“今天最開心,真的。”


    “是嗎?”阿惠微笑著,眼神卻像是膽怯的小貓。


    和她分手後,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盤錄像帶,都是以前看過、覺得百看不厭的片子,可以用來測試。


    回到家準備看錄像,隔壁鬧哄哄的,正想著不知在幹什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臼井悠紀夫不好意思地擠著笑臉:“剛才多謝啦。”


    “你媽媽看起來很溫和呀。”


    “她挺囉嗦的,真麻煩。”他皺起眉頭,“你沒提我平時的情況真是幫大忙了,我還真是你捏了一把汗呢。老媽以為我還像上高中時那樣埋頭學習,要讓她知道我基本不去學校,以後的生活費恐怕要成問題了。”


    原來如此。


    “這個,小小意思一下。”他遞過手裏拎著的白蘭地。


    我覺得自己的臉在繃緊:“你不用這樣。”


    “別推辭了。收下吧。我爹媽不定哪天還來呢,到時也得請你幫著糊弄。”他把酒放在門口,“再說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哦?”我壓抑著不快,低頭看看酒瓶,“你那兒很熱鬧呀,在幹嗎呢?”


    “啊,不好意思,哥們兒來了,在拍賣呢。”


    “拍賣?”


    “今天老媽給買的西服,不合我的品位不想穿,就叫哥們兒過來,想讓他們出個高點兒的價買走,其實最多大概也就賣個一萬塊吧。”


    “一萬塊……多少錢買的?”


    他歪歪腦袋,若無其事地說:“老媽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萬左右。沒事,做父母的為孩子花錢就是一種滿足。我走了啊。”


    一股強烈的憎惡湧上心頭。幾乎在他出門的同時,我從旁邊的櫥櫃抽屜裏拿出水果刀握在手裏,另一隻手擰開門把手。


    這時,電話鈴響了。


    我回過神來,把水果刀扔到廚房流理台上,像扔掉了什麽不祥之物。我沒法解釋剛才的內心活動——我想幹嗎?


    電話還在響。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拿起聽筒:“喂,我是成瀨。”


    “是我。”阿惠的聲音。


    我全身乏力。“什麽事?”


    “嗯,沒什麽。”片刻沉默後,“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聽到我的聲音滿足啦?”


    “嗯,滿足了。掛了啊,今天很開心。”


    “我也是。”


    “晚安。”


    “啊,等等……”


    “怎麽了??”


    “謝謝。”


    “謝什麽?”


    “謝謝來電話。”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沒什麽。晚安。”


    “晚安。”


    放下電話,我發了好一陣子呆。一點自信都沒了,隻好試驗。


    我慢慢站起來,拿過裝錄像帶的盒子,把最喜歡的那盤放進錄像機。是個偵破片,場麵大,人物刻畫也很棒。可看大約二十分鍾我發現自己一直也不興奮。這並非因為已經知道故事情節,知道了也覺得有趣的才是經典片子。我換了一部科幻大片,還是一樣看到以前喜歡的特技鏡頭也沒什麽感覺。我把最後一盤放進錄像機,是個老片子,公認的青春故事佳作。結果仍然一樣,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對我來說都是充滿虛構的無聊電影了——以前看的時候我可是會淚流滿麵。


    關掉錄像,我看著空白一片的屏幕發呆。毫無疑問,我的內心在起變化,現在的我顯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現在的我究竟是誰?


    17


    星期天的大學校園也有人,但沒有了我住院時祥和熱鬧的氣氛,人們行色匆匆,在這樣的暑天仍穿著白大褂,臉上一副顧不上天氣炎熱的表情。人們星期天來大學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樣。


    進了研究室,橘小蛆笑臉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覺一怔,她的臉上有種光彩——這在我出院時也感覺到了。間隔十幾天,這種光彩似乎有增無減。


    “重返社會感覺如何?”她的語氣充滿親切感。此刻我不想讓她不安,就摸棱兩可地回答“還行”。大概是我說得有些不自然,她頓時麵露孤疑。


    她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若生已經等在那兒。照例問候之後,他馬上開始心理測試和智能測試,橘小姐在一旁做筆記。若生仍然麵無表情,可能那是試驗者的方式,可我覺得自己純粹被當成了測試材料,不大舒服。


    “通過重複這些測試,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測試時我問道。


    若生變換了一下虛無的表情,回答:“是的。”


    “不能讓我看看結果嗎?”


    “看結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為什麽這麽問?”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人,如果可以,還想看看我以前的資料。”


    他使了個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匯報。我確信自己扔出的石頭像預料的那樣激起了漣漪。


    “下次測試之前我考慮一下。”他說完接著測試。


    結束後,他讓我去教授的房間。橘小姐正和教授說話,我進去,她隨即離開。


    “有什麽煩惱嗎?”博士讓我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對麵問道。他的語氣很輕鬆,我卻覺得意昧深長,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如說是疑問。”


    “嗯,是什麽?”


    “副作用。”我單刀直入,“腦移植手術沒有副作用嗎?”


    “副作用?”像在思考這個詞的意思,博士重複了一遍,“這要看具體情況了,條件不同,結果也不同。”


    “我呢?有產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嗎?”


    “你的情況,”博士看似在慎重考慮措辭,慢慢舔了舔嘴唇,“我們預想不會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說過,你和捐贈者的腦神經細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給機器裝上了純正的配件,應該不會有不協調的感覺。你也沒有頭疼或產生幻覺,對吧?”


    “確實沒什麽不協調感。可……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是什麽?”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愛好什麽的,想法也是……”我如實對他說了這一星期發生的各種事,主要是上班的事,還有和阿惠約會時感覺到的一些變化。我隱瞞了兩點,一是對阿惠的感覺,一是對臼井起了殺心。


    “嗯,”博士探過身來,想窺探我眼睛深處,“大慨是長時間與世隔絕的緣故。不光是你,結束與病魔作戰的生活、回歸社會的人,會以不同於以前的態度來看世界,這不奇怪。”


    我搖搖頭:“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後還一次都沒拿過畫筆,不,拿是拿過,一點都畫不了,完全沒有靈感。您看過我的素描本吧?應該能看出筆法在變化。我內在的變化從住院時就開始了。”聽我說到畫畫,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個合理樂觀的解釋。我繼續問:“是不是可以認為,是移植的部分產生了影響?”


    他像突遭猛擊似的睜開眼,揚起眉毛:“你說什麽?”


    “捐贈者的腦,您不認為為是它影響了我的腦嗎?”


    “為什麽會這麽想?”


    “關於腦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腦因事故受損,便移值了別人的,也就是捐贈者的腦片,對吧?”


    博士沉默著點點頭。


    “我不知道那是整體的百分之幾,假設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還能維持原樣。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沒變化嗎?接著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如果我原來的腦隻剩百分之一,而捐贈者的腦占了百分之九十九,還能說那樣的腦所控製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嗎?我無法這麽認為。雖說不能跟腦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應該會產生相應的變化。”


    這是我冷靜思考了以前阿惠無意間說的話之後的想法。她問過,如果你的腦全部按掉,那還是你嗎?


    “你這種想法有本質上的錯誤。”博士說,“第一,腦移植不是修補損壞的混凝土牆,移植的可能性存在著界限,完好保留相當的部分是前提條件。第二,所謂的心並不是腦細胞本身,它是電波交換產生的結果,所以極端地說,即使你的腦袋裏裝的完全是別人的腦,隻要電波程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說還是你自己的心。”


    “用一個人的腦可以組裝另一個人的心電程序?”雖然有點偏離主題,我還是吃驚地問。


    “以現有的科學水平當然不可能,但腦移植不是這個層麵的問題,它隻不過是因為進行電波交換的腦的一部分受損,用別人的腦片來取代,去恢複原來的程序而已。程序包含心的功能。”


    “可移植的腦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腦起同樣作用吧?我倒覺得,有差異是理所當然的。”


    “大概會不一樣。”博士淡然承認了這一點,“但這種差異不至於改變程序——我說的移植可能範圍內的情況。也許會產生一點細微變化,但我認為它們不會表麵化。”


    “根據呢?”


    “平衡感覺。人腦具有的平衡感覺令人吃驚。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腦和左腦,分別有著運行不同意識程序的記憶容量。事實上我們知道,做腦分離手術會產生不同意識,但左右腦在被腦粱這以紐帶聯結時,意識會達到統一,因為兩者的程序會協調合作,微小的腦部位變化會被抵消。”


    “那能說是微小變化嗎?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沒有多大?”


    “現有技術條件下是這樣,關於這點,大概今後也不會有顯著進展。”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釋,但還是無法釋懷。他說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實上我已注意到自己的變化,這些變化絕不是環境變化造成的,也不是錯覺。


    我稍稍換了一下問題的角度:“先不說移植腦片的影響,以前沒有因事故或腦手術給患者的精神帶來影響的例子嗎?”


    博士雙手抱臂,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說:“這個,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腦蛋切除術——大概說最壞的例子更合適——確切地說叫前額葉白質切除術。手術很簡單,就是在額頭口一側開個小口,切斷某個神經纖維,這種手術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動異常者或疼痛劇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術後患者的精神狀態會變好,疼痛感會變遲鈍,但另一方麵,會帶來積極性減弱、與人交往產生障礙、過度興奮等人格變化。現在這一手術已被廢止,它可以說是無知導致的失敗。除手術外,還有因事故導致頭部受傷而產生性格變化的例子,聽說有一個勤奮、溫和的男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額葉之後,變得暴躁、衝動、不自信了。”


    “不能保證這種變化不會在我身上發生,對吧?”


    “我不能保證,但我想不可能發生。博士挺了挺胸,剛才說的例子,都是因為腦原本的狀態起了變化才發生的情況,而你的腦保存著完好的形態。我可以自信地說,這世上至少有五萬人的腦都不如你的完整,卻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但我的腦動過刀子,就算極微小也還是有可能發生變化吧?”


    聽我這麽說,博士麵露難色:“科學家不能說可能性為零,即使它無限接近零。”


    “無法解釋我最近的心境變化嗎?”


    “不能。不過你剛才說得挺好,環境變化——沒錯,就是它。就算沒做手術,它也會如神的啟示一般出現。”博士說到這兒,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說了兩句,轉身問我:“我可以離開五分鍾嗎?”


    “請便。”


    他出去之後,我琢磨著剛才的話,覺得他撒了謊。很奇怪,身為實驗對象的我在敘述重要信息,他卻毫不重視。我很難理解身為科學家的他竟然持這種態度。


    我從沙發裏站起來,走近他的書桌,書架上擺滿了專業書籍和文件夾,大概拿過來看也不知所雲。


    我的視線停在一個似曾相識的薄文件夾上,便抽出來打開,果然,裏麵記載著給我供腦的捐贈者資料。對關穀時雄這個名字我還有印象。我從紙簍裏撿起一張廢紙,記下了關穀時雄的有關信息,特別謹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不許打探捐贈者的情況——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容我多想。


    博士回來了,剛好五分神。這時我已經坐回原處。


    “若生把你的測試結果作了電腦分析。結論是,非常正常,絲毫不用擔心。你還是原來的你。”他並沒顯得多得意,隻是點點頭,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能讓我看看分析結果嗎?”


    博士略顯驚訝地皺起眉頭:“不相信我們?”


    “我隻是想親眼證實一下,心裏很不安。”


    “沒必要。再說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隻是羅列著一堆枯燥乏味的數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這樣吧,我們去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拜托了。”我微微點頭,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躲開了視線。


    【堂元筆記5】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須尊重測試結果,這是科學家應有的態度。


    成瀨純一的人格發生了變化,這無論從哪餓角度來看都顯而易見。我們正在構建理論來解釋這種變化。


    與初期階段相比,心理測試和性格測試的結果都有了很大變化,本人自己覺察症狀也是理所當然。


    問題是今後怎麽辦。我們的々理論尚未成熟,很大程度上得根據電腦分析去推測。未來不可預測。


    成瀨純一正在變身。


    18


    久違地有了麵朝畫板的欲望,卻並非想畫畫,而是想著這大概是回到原來的自己的一個契機。事實上這非常痛苦,以前曾經那麽讓我快樂的事,現在卻隻能讓我心生焦慮——意識到這一點,又生新的痛苦。


    我畫的是定格在窗框裏的夕照和窗邊雜亂的書桌。並不是這樣的景象吸引我,隻不過沒找到其他可以畫的對象。什麽都行,重要的是拿起畫筆。


    這周已經過去了四天,至今為止表麵上平安無事。上班的日子也還太平,這大概是因為大夥兒都躲著我,自己也盡量不和別人接觸。


    這幾同我明顯神經過敏,在意別人的一舉一動。在廠裏看到別人懶散怠工或聽到不可救藥、俗不可耐的對話,心裏會無明火起,恨不得用扳手或榔頭狠砸他們的腦袋。為什麽我會這麽在意別人的缺點呢?


    可怕的是這種想法有可能變為現實。我也不敢保證哪天會不會再產生想拿刀刺臼井悠紀夫那樣的衝動。


    前幾天從堂元博士那兒回來的路上,我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都是關於腦和精神方麵的。這幾天,睡前的兩小時我都在看這幾本書,想探究自己身上出現那些情況的緣由。


    比如,昨天看的書裏這麽寫道:


    “過去人們相信腦裏存在著神或靈魂等超自然的東西,它控製著人,但事實上腦隻由物質構成,腦的一切功能應該能用物質的相互作用來解釋,這一點與電腦沒有區別,隻不過電腦的基本功能是對命題給出一對一的答案,而人腦從理論上說是不完全的粗略的係統。可以說,這區別才是人腦創造性的原點。此外,因為構成腦神經係統的神經細胞具有可塑性,學習和經驗會改變神經係統。而電腦所具的學習能力僅限於軟件範圍內,硬件自身不會改變。也就是說人腦和機器最根本的區別在於,人腦為了發揮機能,會讓自身產生變化。”


    “變化”——這個詞在我心裏回響,用這個詞表達自己現在的狀況再合適不過了。變化,而且是無可名狀的巨大變化。隻是,這變化因何而起——對這個疑問我還沒找到滿意的答案。過去還未曾有過我這樣的臨床病例,所以書上也找不到答案。


    可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找到突破口。畫畫這一招雖說幼稚,也算是可行的對策之一。


    但……我看著畫板發呆。手在動,卻沒有從前那樣的熱情,這是為什麽呢?當畫家這個從前的夢想現在好像已經和自己無緣。


    我放下鉛筆,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帳紙,上麵寫著在堂元博士房間裏抄來的捐贈者住址和電話號碼——關穀時雄,他父親好像在開咖啡館。


    堂元博士否定了,可那個問題總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捐贈者的影響。如果性格愛好不再像原來的自己,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它們來自捐贈者。對於這種可能性我無法像博士那樣一笑了之。


    我要去關穀家看看。了解一下關穀時雄,也許會明白些什麽。


    收起紙條,我再次拿起鉛筆。不管怎樣,現在把能做的都做了吧。


    我強打精神,總算把簡單的素描畫完。這時,門鈴響了。


    是阿惠。“晚上好。”她笑吟吟的。


    “晚上好。”我一邊說一邊感覺到困惑。好多天沒想和阿惠見麵,是我現在的真實心情。腦中浮現出上周六約會時的情景,我希望感覺不到以往的快樂隻是在那一次——大概是這種心理在作怪,我愛理不理地脫口而出:“什麽事?”


    刹那間,她的笑容從臉上消失,眼神開始搖晃,完了!我這麽想的時候已經晚了。果然,她說:“也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你。打攪你了?”


    我後悔了,真是失言了。為消除她的不安,我不得不強裝笑臉。“沒有的事。我剛好在休息,也正想見見你呢。實在是太巧了,所以吃了一驚。”我對自己能這麽言不由衷感到厭煩,不能說得更自然些嗎?“你還好?”


    “嗯,挺好。工作有點兒忙,這兩天都沒跟你聯係……能進去嗎?”阿惠把兩手背在身後,探頭看向屋內。


    “啊,進來吧。”


    她一進屋馬上注意到了畫板。“呀,你在畫畫哪。”


    “隻是消遣,不是認真在畫。”這麽找借口是因為前幾天我跟她說過,自已最近不畫了。


    “開始畫不一樣的東西了呀。”她盯著畫板,“你說過不喜歡風景畫的。”


    “所以說是消遣嘛,畫什麽都一樣。有花瓶就畫花瓶了,不巧我這兒什麽都沒有。”


    “是嗎?”她的笑答有點僵硬,“構圖很怪呀,並不是在真實描繪窗裏的風景和書桌。”


    “也是沒來由的。”我回答。確實,就我而言麵法很怪,畫板右側麵著書桌的右半邊,到中間書桌就消失了,而畫麵左側畫著窗裏的風景,窗子也隻有右半邊,左邊缺失。


    “新嚐試呀。”


    “也沒那麽誇張。”我邊說邊把畫板連同畫架移到牆邊。


    阿惠在廚房弄了冰茶,把放杯子的托盤擱在屋子中間。我倆圍著它相對而坐。


    “廠裏什麽稀奇事嗎?”


    “什麽都沒有。”


    “哦……對了,我那兒今天來了個奇怪的顧客。”像往常一樣,她的話題從畫具店開始,說起行為奇怪的顧客。看她笑得前仰後合,雖沒怎麽覺很有趣,我還是跟著強裝笑臉。


    “還有,昨天……”


    話題轉向電視和體育。她的話仿佛樹枝一樣四處伸展,又像念珠似的緊緊連成一串,既沒有統一性,也沒有中心——大概從來就沒有過。我漸漸開始煩躁,嘴上附和著,可跟上她的思堆實在很難。年輕姑娘都這樣?


    回過神來,她正默然盯著我的臉。


    “怎麽了?”我問。


    “你是不是有什麽想看的電視節目?”她反問。


    “沒有啊。怎麽了?”


    “還說呢。”她癟癟嘴,“你光顧著看時鍾了。”


    “哦,是嗎?”


    “就是的,你都不知看了多少次了。為什麽那麽在意時間呢?”


    “無意識的,我沒想在意啊。”我伸手把桌上的鬧鍾轉了個麵。看時間確實是無意講的,但心裏想著她什麽時候回去卻是事實,這事實


    讓我灰心。“沒什麽,真的。”我拚命擠出笑容,“來,接著說,說到哪兒啦?”


    “這不說上次那本書嘛。”


    她又開始了,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聽,絕不能想別的事。我得這麽想——這樣和她共度的時光,對自己來說是寶貴和有意義的。


    “我這麽說,大概你又要批評我太投入了,不過是書裏的情節而已。可我不這麽想,讀書是一種模擬體驗,當然會去思考。那個主人公的活活就是獨善其身……”


    幼稚的理論,無聊,淺薄,聽著讓我痛苦,但我得努力忽略這種痛苦,不能失去愛她的感覺,要珍惜她的一切,包括她說的每一句話。


    突然我覺得難受,她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她的嘴唇像個獨立的活物似的在我眼前蠕動。我用力握緊喝完了冰茶的玻璃杯。


    “對了,我跟她說起上次看的電影來著。我知道她是邁克爾的影迷,還是跟她說,怎麽說演高中生也太勉強了。可她說,你別說了,我就是不想看他硬要裝嫩才忍著不去電影院的。大家都笑死了……”


    我開始頭疼,不舒服的感覺直逼過來,耳鳴,出冷汗,全身發麻,肌肉僵硬。


    “……她可真行,看到邁克爾皺紋明顯的鏡頭就眯起眼睛,說是這樣看起來就模糊了——”


    那一瞬間我倆中間傳出尖廚的聲音。她張著話說到一半的嘴,呆呆垂下眼簾,我也低頭去看。


    玻璃杯碎在我手裏,我捏碎了它。冰茶已經喝完,融化的冰塊濡濕了地毯。玻璃碎片戳破了我的手,鮮血從傷口中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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