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阿奴聽見有鈴聲在響,她跳起來,撩開厚厚的天藍色窗簾,這是她每日起床必做的事情,這裏可以看見進莊園的路。天還沒亮,昨夜下了大雪,白皚皚一片,外麵什麽也沒有,隻有雪地反射的微光,似乎一切都靜止了。其實早就開始下雪霰(米雪),弄的道路一片泥濘,人人抱怨,今天全被大雪遮蓋住了。


    她老是恍恍惚惚的聽見鈴聲,是那種係在犛牛身上的鈴鐺,在漫漫長路中發出的‘鈴鈴’聲,幽幽微微,無時不刻纏繞著她,好像她還走在那千年古道上,青草曼曼,花香隱隱,阿岩和哥哥一直在陪著她。思念頓時如潮水一樣湧來,他們從來沒有離開她這麽久。


    卓嘎也驚醒了,問她怎麽啦。卓嘎極端迷信,有些話不敢對她說,若是說一直聽見鈴聲,不知道卓嘎會不會讓她去找喇嘛收驚。阿奴隻好說以為天亮了,昨天的功課還沒有做。


    這是實話,她的功課很重。


    沈嘉木見阿奴毛筆字寫的不好,所以每日都要她在‘薩雄木’(沙盤)上用鐵簽練習隸書,羅桑有樣學樣,也要阿奴每日在沙盤上練習寫吐蕃文。吐蕃的書法有很多種,最流行的是由大譯師丹瑪孜芒獨創的丹體,羅桑要她學這種字體,可憐她地地道道的一個吐蕃文盲,吐蕃文還不認識幾個,每日裏懸腕,寫的手指發僵。


    吐蕃人用‘扭固’(竹筆)寫字,樣子像鉛筆,頂端削的很尖,一枚竹簽可以削很多次。阿奴笑說這個省錢的很,一物三用,可以做筷子,還可以做防身武器。


    羅桑搖頭說道,吐蕃人都把竹筆和紙張當做寶貝似的珍惜。因為吐蕃不產竹子,竹子都要由中原或者印度、尼泊爾、緬甸等地方輸入,還要放在骨髓或酥油裏浸潤,再削製而成,價格非常昂貴。


    吐蕃地處高原,資源有限,造紙的材料不如中原豐富,所以吐蕃的紙也很珍貴,大都是寺院裏的僧人還有貴族在用,平民和奴隸不識字也用不著。最常用的一種紙是由一種有毒的叫‘日加’(狼毒草)的野草製成,這種毒草被視為造紙的下等材料。匠人從山上挖回毒草根,趁新鮮剝去褐色的外皮,把內根放石臼內搗爛,然後放入鍋煮,一般半天即可,等煮熟後,取出再搗,直到成茸,倒入紙漿池,攪拌後便成為紙漿。這種紙厚如銅錢,比較粗糙,適合竹筆書寫。因為有毒,該紙具有不蛀蟲、可長期保存等特點。經書卷冊、政府文劄、檔案卷宗都用它,因此在林芝、山南、江孜等地都產這種紙。不過也因為有毒,造紙的匠人們都被毒氣熏得臉孔紅腫,雙手蛻皮露出紅肉,非常痛苦。


    此外,還有野茶花樹可任意抄造各種厚薄紙張,被視為上等原料;沉香製造的紙質地較厚,宜作寫經用,視為中等。


    多金、桑傑、雲丹等人都有基礎,吐蕃文的教程比阿奴他們高深許多,每次輪到給他們上課的時候,劉仲和阿奴,李長風三人如同鴨子聽雷,隻好埋頭苦練書法,寫出的吐蕃文似蚯蚓在爬,被那三人拚命恥笑。


    而劉仲他們的漢文水平也比那三個高,輪到給阿奴和劉仲上課的時候,沈嘉木也要三個吐蕃少年練習漢字書法。這回輪到他們愁眉苦臉,漢字寫的顫顫巍巍,好像被凍的發抖一般,阿奴和劉仲在旁邊趁機打擊報複。最後,不過六個人的課堂,儼然分成兩派,雲丹兩頭不好得罪,隻好裝鋸嘴葫蘆。


    而多金他們用紙,不像阿奴等初學者用沙盤。吐蕃的寫法也與中原不同,他們不用桌子。沈嘉木寫道:“蕃人書,不用幾案,但席地坐,左手持紙,以指托之,右手執筆,就指托處書寫,自右蟹行,節節移動。或捺紙於兩膝之羊皮襖而書之,均若甚便。。。”


    羅桑找了十個小娃子進娃子學堂,五男五女,大的十三歲,小的九歲,大都出自對他忠心耿耿的朗生家庭。羅桑將他們交由阿奴管理,她規定每個進學的娃子,都有兩頓飯管飽,課間有熱騰騰的酥油茶,還發了一身新的羊皮袍子和靴子,學得好的還有獎勵,視進步程度而定,所以這些小娃子們動力十足。漢文是李長風教的,現價段不過是識字,吐蕃文是阿波教的,孩子們很喜歡他。


    阿波也教阿奴他們吐蕃的曆史,風土人情,還有算術曆法,有時候還會講經,他學識淵博,多金等人非常尊敬他。阿奴倒是跟他沒大沒小習慣了。


    卓瑪的課不多,學生主要是阿奴,李長風有空也來,劉仲雲丹完全是跟風,還有就是沈嘉木,眼神晶亮,一開始倒把卓瑪唬了一跳。卓瑪主要講鍋莊的運轉和如何待人接物,她從小在鍋莊長大,耳濡目染,又做了十來年的‘阿加’,經驗很豐富,口才也好。阿奴學完消化後,會挑一些講給小娃子們聽,所以阿奴也算半個小夫子。


    還有就是跟著沈家幾個護衛學武術,阿奴繼續練她的繩鏢,劉仲跟著十七十九練溫家拳和刀法。他們也在娃子中間挑了幾個身手靈活,資質上佳的學武藝,阿奴原來是想在阿依寨訓練人手,現在不過是換了地方換了人。見十二等人辛苦,阿奴還付了不少工錢。


    羅桑貌似非常有錢,他跟阿奴算過他的財產,珠寶,犛牛,馬匹,茶葉,鹽巴,還有買來的農田和牧場,以及上麵的收成,還沒有算完,阿奴就睡著了,在夢裏咯咯的笑。


    沈青娘也動了收徒心思。她的本姓也是沈,劍法是家傳,沒有名字,祖上曾是福建古田鳳翔寺的武僧,父親是屠夫,在她八歲時,父親與人鬥毆錯手殺人,被判償命,那家是當地大豪,將沈青娘母女倆趕出古田。母親受驚病重,耗完所有錢財後去世,沈青娘孤身一人四處遊蕩,她自幼跟著父親學的一身武藝,雖然年幼但飽經人情世故,人又機靈,倒沒有吃大虧,但是在城鎮,一個小女孩獨自討生活艱難異常,常常被人欺淩。她漸漸避往山中,一日無意中聽見土匪要打劫沈浙沈紈父女,她報信救了他們,沈浙見她孤苦伶仃,卻古道熱腸,就帶著她回到福州。沈浙那時已經辭官,父女二人帶著家仆扶著妻子靈柩返回福州,沈浙妻子出身福州大族林氏,她的遺願是歸葬故鄉旗山。沈浙安葬妻子後,在旗山開辦了書院。沈浙見她聰慧,很是喜歡,收她為女弟子,女兒沈紈出嫁時,擔心老父,沈浙又認了沈青娘為義女,後來她與沈浙弟子齊恒相戀,成婚十二載,兩人感情甚篤,她一無所出,齊恒也不在意,原以為此生就此終了,不想中途發生如此慘變。


    如今,她下半輩子要做的事情,就是看顧阿仲,義父隻剩這一根血脈,還有就是傳下沈家劍法。沈家劍法從不外傳,但是她想起故鄉千裏,山長水惡,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埋骨異鄉,決定還是找個傳人。她看見那個阿霞家的果兒不過十歲,根骨上佳,問過阿奴,想收她為徒弟,她原本想傳給阿奴和劉仲,可惜劉仲喜刀,阿奴不適合習武。


    阿奴一口答應,將果兒的奴籍去掉,送到沈青娘那裏。


    不久,格列將仁欽卓瑪接回來。她進門後,首先在灶中煨桑煙(燒鬆柏枝的煙氣)、祭五穀,做祈禱後,再去觸摸一摸灶具和耕牛,並開始做家務事。從此,他們的婚期結束。


    白珍將管家的權利交給了仁欽卓瑪。


    天越來越冷,到了哈氣成冰的地步,連河上都結著一層薄冰。


    阿奴每日裏忙個不停,卓嘎笑她比剛剛管家的仁欽卓瑪還忙。阿奴不敢停下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學要做。


    這天清晨,阿奴又聽見鈴響,迷迷糊糊中,像是在夢裏飄蕩。忽然卓嘎跑進來叫:“看看,那支犛牛隊是從東邊來的。”這時候從這裏路過的犛牛幫馬幫都是從西往東走,過邦達草壩回到中原一帶的。好長一段日子沒有商隊從東往西去拉薩了。


    阿奴一個激靈,爬起來衝到窗前,剛打開窗戶,一股寒風灌進來,她打個寒噤,顧不得冷,一看遠遠的一隊犛牛隊向這裏走來,是東邊來的,沿著阿奴他們走過的路來的。


    阿奴的心砰砰地跳,她緊張的咽了咽口水,好像這樣就能把心髒咽下去。前幾批商隊都沒能帶來什麽實質性的消息,隻知道漢蕃膠著不下。


    莊園裏的獒犬狂吠起來,騷動不安。那支犛牛隊漸漸近了,剛才還靜無人聲的莊園裏沸騰起來,娃子們來回穿梭奔跑。馬幫犛牛幫所到之處很受歡迎,尤其是這種寒冷的天氣,他們總會帶來一些外界的消息和有趣的東西。


    莊園沉重的大門被打開,發出‘咿呀咿呀’的呻吟,齊美告訴格列:“門軸該上油了。”


    格列點點頭。羅桑也忙忙的趕出來,奇怪的是,他不在自己的房間裏,阿奴撇了他一眼,他慌慌張張的轉開頭。


    那是一隻小犛牛隊,隻有大約益西多吉的三分之一,就是這樣,人們還是很興奮,在寒冷的冬日,遠方的客人們總會帶來快樂。


    阿奴忽然拔足飛奔而下:“昆達!昆達!是你嗎?”


    齊美嚇了一跳:“是誰來了。”


    羅桑眯著眼,看清楚後說:“昆達,阿奴的表叔,上次在金沙江被衝走的一個。”他記得是個約二十來歲的高瘦青年,眼角有顆小黑痣。


    隻見阿奴衝進那個短發青年的懷裏,又哭又笑,然後往他身後找人,沒有,羅桑的心一沉,後麵都是吐蕃人。


    隻見阿奴搖晃著昆達,昆達急急說了什麽,阿奴安靜下來,開始抹眼淚,帶他來見羅桑。


    進屋後,昆達顧不得跟羅桑等人見禮,從懷裏掏出幾張紙,還有一個粗大暗沉的金耳環,那還是納達岩的。


    阿奴抹掉眼淚,接過那幾張紙,是納達岩用阿依族的文字寫的信。信上說,他,昆達和蘇普爾被衝出去很遠,撞在礁石上,蘇普爾被旋窩卷走,十天後,那些船夫找到了他們,他大腿受了傷,昆達狀況也不好,船夫帶著他們四處找喇嘛郎中,遇見了西俄洛的次央出嫁的隊伍,她嫁給了她的情人,那個吟遊詩人。次央派人將他送回打箭爐,那裏有拉巴頓丹。昆達將傷養好後,就出發到洛隆來送平安信。他想阿奴不會肯回阿依寨,那隻有洛隆羅桑這裏一個去處。


    阿奴問:“蘇普爾呢?”


    昆達搖搖頭:“再沒有見過他。船夫們也幫著往下找了,這次我從又經過那裏,還是沒有消息。”


    被卷進漩渦意味著生還的可能很小,阿奴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蘇普爾雖然不喜歡她,但是上次她被土匪搶走,他也拚命救她來著。


    他轉向雲丹:“犛牛隊是次央的嫁妝,他們中間有個人跟悉登頭人送你的勇士是兄弟,他說有事找你。”


    隨後那位雲丹的勇士拉著一個年輕人進來,激動的大聲說:“雲丹少爺,有消息了。”


    雲丹‘謔‘地站起來,那名青年接著說:“我們走察雅過來的,我惦記著哥哥,不知道他跟著雲丹少爺有沒有回到察雅,經過的時候,我和兩個同伴就去察雅拉格老爺的莊園看了看。”


    他吞了一口口水:“沒看見你們的影子,我想,那就是沒有回來。那我們幫哥哥打探一下情況也好啊。我們就潛進去摸索了一圈,防備還算嚴,不過,”他得意的一笑:“他們沒有想到我們會爬放哨的碉樓,那裏視野最好,那天沒有月亮和星星,不容易被發現,佛爺都在幫忙。我們爬到碉樓的五層,把整個莊園都看的清清楚楚,連暗哨都看到啦。”


    他繼續說:“後來,我爬到窗口下麵,聽見一個放哨的說:‘樓上的兩個這兩天沒有動靜了,好像快死了。’另外一個說:‘不知道紮西少爺要做什麽,幹脆一刀殺了,,反正那棵病秧子也回不來。’我想啊,上麵是不是關著什麽人,想去看看,可是下麵狐狸叫了一聲,那是警告我趕緊走的信號,我隻好爬下來走了。”


    雲丹一下子喜得抓耳撓腮,一下子憂心忡忡,看著羅桑滿臉求懇,卓瑪直接哭起來:“肯定是頓珠和拉格,該死的紮西怎麽折磨他們了,他們快死了,嗚嗚。。。”貢布圍著妻子轉,不知道說什麽好。


    阿奴不管這個,抓著昆達問東問西,想套出納達岩的傷勢。阿依族人不善作偽,昆達結結巴巴的,被阿奴追問的滿臉是汗,最好隻好老實交代:“傷在左大腿上,左小腿還骨折了,拉巴頓丹老神醫說,可能會瘸。那裏的峽穀很窄,浪很急,他是那時候推我上岸後被撞在礁石上受傷的,蘇普爾把他拱上了礁石,自己卻沒有力氣上來。”


    阿奴放聲大哭,和卓瑪兩人的哭聲攪得一屋子的男人心慌意亂。


    注解


    1.薩雄木,翻譯成漢文是指"沙盤",即一塊用核桃木製成的長方形木盤,一頭有暗格盛放從草坯根部挖出的浮土,使用時將木盤傾斜45度使浮土流到木盤內,學生用鐵簽在浮土上學習算術,這就是"薩雄"教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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