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木和阿波等人對阿依族很感興趣。在阿波的記憶長河裏,並沒有這一支民族的印象,他們的習俗與他所知道的其他部族似是而非。要知道,吐蕃高原上沒有文字的時候,就有了吟遊詩人,也就是說唱藝人,吐蕃的曆史就在他們的嘴邊傳唱。一個吟遊詩人相當於一個活生生的圖書館,他們的記憶容量是非常可怕的。阿波光是《格薩爾王傳》就會唱一百五十多部,據說還有比他記得更多的。他與那些目不識丁的說唱藝人不同的是他原來是桑耶寺的大喇嘛,山南王的表哥,地道的貴族,學識淵博,說他識文斷字那是看低了他。不知為何成了地位低下的說唱藝人,他從來諱莫如深,連羅桑也不知道。可是在阿波那樣龐大的記憶庫卻沒有阿依族人的任何線索


    他發現阿依族已經被珞巴人同化了不少,房屋,食物,生活習慣甚至祭祀儀式都帶著珞巴人的影子。珞巴人實際上是吐蕃人對住在珞瑜的博噶爾人,大額木人,淩波人,邦波人,德根人,義都人,崩尼人。。。等等部族的統稱,意思是‘住在南方的人’,他們不同部族習俗也不同,甚至差異很大。但是很明顯的,光從相貌上看阿依族人跟珞巴人長的沒有半點相像之處。這一點得益於珞巴人嚴禁與阿依族人通婚,雖然阿依族裏也有珞巴人,比如達瑪,但那是鳳毛麟角的例外,,對阿依族人的麵貌改造起不了很大作用。


    據阿錯說阿依族是外遷戶,從北方草原和雪山上搬遷過來的,具體哪來的他也不知道。族裏的祭祀歌詞裏有。但是那些祭祀歌詞被一代一代的闊闊和祭司們藝術加工過,演變成阿依族先祖夫婦是被天神貶到人間,由神變成了凡人,一路上大顯身手,斬妖除魔帶著家族來到白瑪崗,精彩程度不亞於《羅桑嘉措》,裏麵的事實很有限了。想問別人,奈何語言不通,阿依族人對羅桑很有成見,他起不了多大作用。而闊闊病重,美蒂侍疾,阿奴阿錯和納達岩等認識的阿依族人每日忙的腳不點地,他們無從問起。


    最後沈嘉木聞音聽聲,從一個納克家的彈奏者那裏發現了一種樂器,它發出的音帶著一股草原大漠的胡風,與周圍樂手彈奏音色的迥然不同。那是個類似琵琶的彈撥樂器,像挺著大肚子的飯勺,琴頭彎曲,琴柄筆直,四根弦,共鳴箱上蒙著蟒皮,龜殼做的撥子,琴身古舊,看得出來它年代久遠,琴首正麵鑲嵌的骨花脫落的隻剩下一朵。一番指手畫腳後,那人指著這個琵琶狀的東西連聲說道:“霍布斯,霍布斯。”


    沈嘉木喜笑顏開,連忙告訴阿波,這種樂器在中原叫做“渾不似,火不思,胡不兒,和必斯”,是突厥語,類似中原的琵琶。


    阿依族人是突厥人?阿波看看那把比自己手上的紮木聶(吐蕃六弦琴)肥胖不少的‘渾不似’,滿懷疑惑,他們說的語言並不是突厥語。


    第二天的祭祀殺了十隻獼猴,阿奴低頭忍著不敢看,這次是阿奴和納達岩的接任大禮,本來比婚禮要隆重,但是應該主持祭祀的闊闊一直沒醒,阿奴和納達岩隻好自己草草了事。


    之後就是等待闊闊蘇醒,他有事要交代,這次一直等到晚上,阿依族人沒有了狂歡的心情,坐在篝火邊上竊竊私語。


    突然圈養的動物們一陣騷動,人們心中驚疑不定,騷動越來越大,終於驚動了阿奴和納達岩,他們跑出來。阿奴發現豬開始用頭猛烈撞擊圍欄和房柱,雞扇著翅膀咯咯的叫著飛上飛下,是地震!她頓時渾身發涼,高聲叫道:“地震!是地震!馬上將欄門全部打開,放它們出來,跟著它們跑,快點!愣著幹什麽?!快點!”


    大夥兒頓時醒悟過來,這裏地震頻繁,他們隻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而已。人們輕車熟路打開欄門,隨後跟著狂奔的動物跑。


    阿錯和阿奴兄妹幾人連忙將闊闊抬出來,已經有點昏昏然的美蒂抱著闊闊不讓動,阿奴無奈,最後拿起一根棍子用力將她敲昏,示意達瑪將她背走。自己抱起最小的弟弟阿坤衝出去,跟著牲畜們跑的方向指揮族人帶著方便攜帶的東西疏散。


    他們一口氣跑到遠處的一個高山頂上,離江邊很遠,這裏視野很高很寬廣,星光下可以看見整條江流和邊上的村寨。阿奴命令吹起牛角號,通知住在上遊的博噶爾人,低沉的號角聲穿雲破霧,順著峽穀傳出很遠,遠處的座座山上燃起了火把,遠遠的號角聲傳來,他們也跑出來了。阿奴噓口氣,坐在地上,猛地發現地上盤著大大小小的蛇、蟒還有老鼠和一些小動物,它們也跑出來了。阿奴嚇得尖叫,納達岩一把將她與阿坤抱住。那些動物們也惶惶然,根本無視阿奴,它們與人們一起在恐懼不安中等待。


    突然地動山搖,周圍的沙石紛紛掉落,連草葉都簌簌發抖,一陣壓抑的怪吼從地底傳出,吱嘎的噪音刺的人心髒狂跳。上遊遠處一座黑魆魆的山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像被連根撥起的大樹一樣,倒進了江裏,轟然巨響,下遊江水象白晃晃的銀練突然斷了一截,漸漸露出了光裸的河床。在劇烈的晃動中,看見那上遊被截留的江水越漲越高,阿奴倒抽一口涼氣,簡直就是高峽出平湖,他們的寨子正在那裸露的河床邊。天亮的時候,江水終於衝開了一個缺口,憤怒的江水如旋風般咆哮卷過阿依族人的寨子。等江水平靜下來,寨子已經破碎不堪。


    劫後餘生的人們暗自慶幸,開始清點財產。很幸運,雖然今年的糧食幾乎都衝沒了,但是家畜們都還在,房屋沒有了可以重建,反正竹子有的是。何況還沒有到冬天,就是冬天河穀裏也不冷。


    這次阿奴指揮得當,寨子裏無人傷亡,有的人還攜帶了一些財物出來,想起阿錯天天吹噓妹子如何聰明,有心的族人們看著阿奴的眼神多了一份暖意。實際上若是平常的晚上,寨子人人入睡,就是阿奴警醒,傷亡隻怕也不可避免。這次剛剛好是節慶,加上要等著闊闊交代遺言,族人們都沒有入睡,疏散快捷,阿奴才撿了個便宜。


    劉仲等人跟幾個阿依族人抬著丹派也逃出來,雲丹堅持步行,等找到地方安置,赫然發現對麵正站著老虎一家,想起剛剛殺了一隻老虎,他們毛骨肅然。可惜虎媽媽護著崽子,虎爸爸焦躁的來回踱步,沒空理他們。


    等水退後,震動慢慢停止,已經是第二天傍晚。阿錯指揮著族人先去看看寨子裏還有沒有剩下東西,一邊開始埋鍋造飯。


    闊闊總算在大水衝過家門的時候醒了,聽說寨子被衝垮了,吩咐阿錯去大屋再找找,裏麵有一間小屋,存有祖先留下的東西。阿羅和阿都扶他坐起,看見滿目蒼夷的家園,他長歎一口氣,招齊眾人後,他艱難說道:“離開這裏吧。”眾人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又喘著氣一字一句地對阿奴說道:“你-說-地-對,離-開-這-裏,回-故-鄉-吧。”


    可是故鄉在那裏?阿奴和納達岩還想細問,闊闊已經溘然閉目,阿都和阿羅痛哭起來。哭聲驚動了族人,頓時眾人紛紛跪地哀哭。阿錯從河穀上來,見族人跪了一地,他驚得撲到父親麵前,見他臉上已經是死灰一片,知道他再也不會醒來,也跪地放聲大哭。


    美蒂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服了毒,等達瑪找到阿坤回來時,她已經在地上痛的打滾,那種毒會引發劇痛且沒有解藥。眾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痛苦掙紮,阿奴告訴達瑪:“你殺了她吧。”阿奴一把捂著阿坤的眼睛,將他抱走,阿坤才五歲,根本不明白怎麽回事,母親痛苦猙獰的麵孔嚇得他直哭。達瑪一咬牙,將匕首插入美蒂的心髒,她最後清醒過來,笑了一下就沒有了氣息。達瑪痛哭失聲,也不知道是哀悼美蒂還是為了自己無望的愛情。


    四兄弟不像阿奴那樣有心理準備,一下子失去父母讓他們有些發懵。最後看見阿奴忙碌的嗓子都啞了,阿錯總算振作起來,打醒阿都和阿羅,吩咐他們去幫忙。


    這次隻有阿奴的小屋在半山腰,沒有被衝走,別的房屋田地都被毀了,人們隻有在阿奴的小屋附近,選好位置,重新開始搭蓋竹樓。這裏地方沒有原來大,最後為了趕時間和節省用料,阿奴幹脆下令學博噶爾人那樣蓋起連片的長屋。


    達果過來,說這次地震和大水崩掉了三座山,他們房子也被衝走一些,不過大家都有準備,損失不大,下遊倒是有兩個村寨一個全部被大水卷走,他們逃的不高,一個被山崩崩進了江裏,居然還有十餘人活著出來投靠了波覺家。最後他感謝阿奴那天報信的號角,提出兩族休戰。


    阿奴問道:“你阿爸的主意?”


    達果沉默了一會:“我的。”


    阿奴大怒:“你耍著好玩啊,做不了主,說得天花亂墜有什麽用。”


    “什麽是天花?”博噶爾人不信佛,對於天花不了解。


    阿奴不理他,她還要準備喪事。


    達果才發現不對:“闊闊死了?”


    “嗯,我阿媽也死了,你回去告訴你阿爸吧,他肯定很高興。”


    達果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你要做什麽,我會配合你,不能再打下去了。”


    “恭喜,博噶爾總算有了一個明白人。再告訴你阿爸一個好消息,闊闊去世前,命令我們遷回故鄉,所以,請你阿爸讓個道吧,要不是嘎龍拉雪崩崩壞了出山的路,我們也不用求你。”


    達果愕然:“你們還有故鄉?”想想這說法不對,他們是外來人口,當然有家鄉,隻是:“你們的故鄉在那裏?”


    阿奴搖頭:“不知道。”


    達果被一個又一個消息砸暈了頭,呐呐半晌也問不出什麽消息。


    阿奴則對關於美蒂和闊闊的葬禮方式與族人起了衝突。


    阿依族人先將闊闊和美蒂停放在一個小竹樓裏,殺了牛羊祭祀後,繞著竹樓走了七圈,阿錯三兄弟帶著納達家和納克家的人將臉上抓破,血淚齊流,之後就是選擇日子火葬。


    闊闊是火化後,再等到二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埋葬。而伽末家與納達家的葬俗是不一樣的,特別美蒂是月神祭司,葬禮的方式更是古怪,需要死後剝皮,用金屑塗滿全身埋葬,第二年後又將皮蒙上去,再埋一次。現在寨子裏一窮二白,哪有那麽多金子。美蒂的心願既然是與闊闊一起,阿奴認為應該將兩人同時火葬。


    伽末家的人不情願,阿奴的舅舅伽爾憤怒的說:“美蒂是尊貴的女王,怎能火葬。”他呶呶不休,當年祖先還有用人殉葬的,現在都簡化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了,居然還要火葬。


    阿奴看看隻剩下八百多的族人,女王?村長差不多。她不想跟他吵,美蒂被溺愛養成那樣驕縱沒有擔當又暴躁的性子,這個舅舅難辭其咎。


    她叫來阿錯,阿羅和阿都,問他們的想法,三兄弟一致同意火葬。阿奴頭一歪,指示他們去說服舅舅伽爾,說道若是嫌不夠隆重,可以抓幾隻猴子代替人殉葬。


    伽末家族死不鬆口,最後阿奴也惱了,請他們拿金子出來。


    這回伽爾沒有了聲音,隻好坐在妹妹屍體麵前大哭,煩得阿奴差點想讓他們全部殉葬算了。最後還是阿羅跟舅公談,他說母親自盡就是為了跟父親闊闊一起,如果將兩人分開埋葬,母親的靈魂會不高興,雖然尊貴的葬禮能讓她靈魂不滅,但是她還是願意跟著父親的靈魂在一起奔向納達家的主神埃夫拉那裏。伽爾向來溺愛美蒂,想想阿羅說的有理,一切還是尊重美蒂的想法,他最終同意了兩人一起火葬。


    阿奴鬆了口氣,轉頭找古戈。他早就給闊闊的墓做好了墓前放置的石雕,石塊太重,沒有被衝走。現在要給美蒂趕一個出來,阿奴要求精美些,別讓伽爾再找她麻煩。


    沈嘉木發現那石雕真是精美,沒想到古戈還有這個手藝。石雕上是陰刻紋,兩個巨大的鳥身獅爪人舉著火把,腰間綁著腰帶,垂下兩根綬帶,下麵麵朝鳥人的三個男孩以手掩著口鼻。


    那是阿錯,阿羅和阿都。阿奴和阿坤都不是闊闊的孩子。


    沈嘉木忽然記起,他見過這種手持火把的鳥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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