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 顏眠舟的表情微微黯然, “因為寫這幾本時, 我並非抱著認真描繪一個世界的心態來寫。其實我有在想, 他們來到我身邊雖然是為了報恩，但對我而言更像是彌補, 讓我尋找可以讓他們更加完整的辦法。”孟醒時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顏眠舟對作品的熱愛，但還是由衷地感覺到了震撼。他有些慚愧地道：“我寫小說的初衷不是很美好……其實是為了逃避現實。”顏眠舟抬眸, 似乎有些詫異, 但很善解人意地道：“抱歉，我不是想打聽孟老師的私事，不方便的話……”“其實也沒什麽不方便。”孟醒時連忙解釋, 語調頗為輕鬆，“成年人了沒那麽脆弱……說來其實很簡單，我爸媽在我小時候離了婚, 後來又複婚，然後又離婚，最後又複婚……我像一個皮球一樣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折騰，一度很不喜歡現實生活，偶然開始寫作之後就把小說當成了我的寄宿。”坐姿不知何時變得端端正正的顏眠舟啞然, 過了一會才問：“他們現在？”“現在沒再離, 但是處於分居狀態。”孟醒時搖搖頭，“他們感情其實很好, 但生活習慣與三觀理念完全合不來，一住在一起就吵架, 反而分居之後穩定很多。就是作為他們的孩子，看著他們折騰來折騰去，難免會多想。”怕顏眠舟誤會，孟醒時多解釋了一句，“不過那都是青春期特有的胡思亂想，成年之後習慣了這種家庭氛圍其實也不錯。我爸媽對我都挺好，現在生活也挺滋潤——而且其實逃避也就是一開始的心態，後來我確實也很愛自己描繪一個世界的感覺。”顏眠舟溫和地笑了笑，體貼地轉換了話題：“《弑神之路》是孟老師寫得比較早的一本，那時候孟老師的心態呢？”孟醒時努力回想了一下：“《玄金冕》寫到後期我其實就已經比較認真在描繪世界了。但是那段時期……呃，顏老師你也猜到《玄金冕》的結局了，應該看得出，那段時期我的文青病比較嚴重……”看孟醒時吞吞吐吐，顏眠舟輕輕挑眉，幫他說了出來：“《弑神之路》是bad end？”孟醒時幹笑一聲：“何止。我覺得我爛尾的這個結局都比我原計劃的結局好。”《弑神之路》的爛尾結局是天外隕石砸碎了大陸，毀滅了整個世界。比這還爛？顏眠舟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額頭：“《弑神之路》的結局我也嚐試推測過，但和前期就有隱性渲染氛圍與伏筆的《玄金冕》不同，《弑神之路》整體都是很王道的高歌猛進，主角也沒有什麽g，確實很難往bad end上想。”說到這裏，顏眠舟若有所思，“這樣的話，倒是可以解釋希洛為什麽沒有嚐試和孟老師交流直接就想攻擊……用人類角度類比，他或許覺得自己出生就是被拋棄了吧。”孟醒時心裏其實也有這個想法，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寫bad end就是這樣嗎？《玄金冕》要是來這個世界難道也會想殺我？”顏眠舟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如果《玄金冕》真的來的話……”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孟醒時不由得想起顏眠舟對《玄金冕》超乎尋常的熱愛，忍不住給這個尚未到來的孩子點了個蠟。他轉而提起另一個問題：“如果希洛是因為結局而仇恨我，我改結局有用嗎？”顏眠舟活動了一下腿，讓坐姿變得沒那麽端正，略微沉吟：“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前提是你能重寫出合理、完美、完全契合的結局……而且就算真的可以，我懷疑孟老師因為希洛的威脅而不是發自真心想改結局，效果也會大打折扣——我不是說過麽，寫作時的心態會影響文中世界的構成。”孟醒時泄了氣：“唉。”“不管怎麽說，能把握希洛的目的就是一個收獲。”顏眠舟安慰道，“能不能和希洛化解仇怨，等我們抓到他再說。”孟醒時也隻好點點頭。顏眠舟站起身，微微笑道：“已經很晚了，孟老師早點睡吧，我先回去了。”……起身送走顏眠舟，孟醒時躺回床上剛拿起手機，就見衣櫃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他嚇了一跳，隨後看到沈鑰藍從衣櫃裏滾了出來：“好熱！”孟醒時：“……藍藍？你在幹什麽？”沈鑰藍扯過一條毛巾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汗，理直氣壯地道：“偷聽啊！”“偷聽什麽？”“偷聽狼子野心！”沈鑰藍爬到床上坐好，表情嚴肅，“爸爸，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要認真聽——顏眠舟他對爸爸肯定有企圖！這一次住過來就是他的計劃！”孟醒時詫異地看著這個四五歲外表的孩子：“從哪看出來的？”沈鑰藍做出不符合年齡的冷笑：“隻要一點就夠了：顏眠舟說要跟爸爸一起冒險當誘餌的時候，他的那些孩子沒有一個反對！”“這說明他很有威嚴？”“這說明他早就跟他們通過氣！”沈鑰藍不滿地道，“爸爸，你首先要明白一點，我們不論表現得多麽像人，本質上都是一個世界擬態成的人形，我們的人格取決於依附的角色，但目的純粹取決於世界本身，是唯一的、純粹的目的。“就好像我、秦馥、白石我們三個的目的就是要讓爸爸填坑，所以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切行動都圍繞這一點展開……你還記得顏眠舟的孩子們的目的是什麽嗎？”孟醒時回答：“報恩。”“對，既然是報恩，怎麽會允許顏眠舟踏足危險？即便是普通家人也會勸阻一句吧？”孟醒時微微蹙眉，但還是反駁道：“沒準是看我在不好意思呢？”“你看江福或者弗萊德那種性格會不好意思嗎？”沈鑰藍氣哼哼地道，“充分說明在那之前他就已經和他的孩子們溝通好，但藏著不說，引導爸爸踏入他的計劃中……要不是因為希洛是爸爸的孩子，我甚至會懷疑希洛的出現都是顏眠舟在搞鬼！”孟醒時先是失笑，隨後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他有些遲疑：“就算按你這麽說，我有什麽值得顏老師覬覦的嗎？”跟顏眠舟一比，他又窮又普，顏眠舟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麽？退一步來講顏眠舟真的喜歡男性，憑他的顏值身家想要什麽條件的沒有？沈鑰藍板著圓潤的小臉：“並不會因為你沒有價值就一定不會遭到侵害。我覺得顏眠舟在試圖pua爸爸，讓爸爸逐漸信任他、依靠他，等爸爸徹底淪陷，發生什麽我就不敢想了！”“你看你爸我像gay嗎？”孟醒時哭笑不得，不過還是不由自主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和顏眠舟認識至今的經曆。他的表情從疑惑到懷疑，最後慢慢沉澱為深思。沈鑰藍充滿希冀地仰頭看著孟醒時：“爸爸醒悟了？”“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孟醒時先摸了摸沈鑰藍的腦袋，不等沈鑰藍高興就繼續道，“但有一點其實你沒搞明白：顏老師相當坦率。他可能是有點過於……嗯，狂熱，但這方麵他並沒有掩飾過。”第一次見麵的互通身份、後來坦誠自己曾經打聽過孟醒時的身份、再到將自己對孟醒時作品的熱愛完全展示出來，顏眠舟從未隱瞞過自己超乎尋常的狂熱。這也是孟醒時為什麽覺得顏眠舟的廚力有些沉重，但依然覺得顏眠舟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愛好與性格可以迥異，但坦率是友情構築的基礎。沈鑰藍呆呆地看著孟醒時，忽然砰砰錘床：“爸爸你怎麽這麽天真！坦誠本來就是攻略的一種手段！”孟醒時把沈鑰藍抱在懷裏，揉了揉他的手，有些無奈：“你爸我是個成年人，沒你想得那麽傻，要是顏老師真有不純目的難道我不會跑？”被孟醒時抱在懷裏，沈鑰藍的委屈少了不少，但還是嘟囔道：“到時候跑不掉呢？”“不是還有你們？”這句話取悅了沈鑰藍，讓他的表情舒展開來：“那爸爸早點給我填坑，我才能長大保護爸爸。”“你以為我明天為什麽要去聽‘巧心’講課？”孟醒時好笑地道，“還不是為了你？”沈鑰藍這才舒服地在孟醒時懷裏打了個滾。看他心態好了，孟醒時故意逗他：“退一萬步說，就算顏老師對我有意，我從了顏老師對你們不也沒壞處？你們之前不是還想把我賣給顏老師嗎？”“說是這麽說，實際又是另一回事。”沈鑰藍不悅地咕噥，“我可不想爸爸被搶走！爸爸是我們的！”孟醒時無奈地揉揉沈鑰藍的額頭：“行了，小戀愛腦，去你房間睡覺吧。”……第二天，顏眠舟和孟醒時一起開車來到了市中心的瑞華商廈。這裏有專門出租的會議室，顏眠舟提前預定好，並與“巧心”約定了碰麵的時間。他戴著一頂鴨舌帽，戴著墨鏡，穿著長袖衛衣，下車後幾分鍾的步行也要撐著洛宓特製的乘涼傘，顯得十分精致；相比之下孟醒時穿著普普通通的t恤就顯得十分樸素。等進了預定的會議室見到“巧心”，孟醒時才發現自己之前有個誤區：他以為寫耽美感情流的作者肯定是女生，沒想到居然是男生！“巧心”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眼神清澈，頭發染得一片金燦燦，脖子和手腕上掛著許多漂亮的掛飾，像個吊兒郎當的大學生，不良感和青春感十足。“巧心”目光掃過孟醒時顏眠舟兩人，在經過顏眠舟的臉時驟然亮了亮：“‘渡千波’老師？您比照片上更帥！”顏眠舟禮貌地道：“是我，叫我顏眠舟就好。”孟醒時跟進自我介紹：“我是‘醉後星河’，叫我孟醒時就好。”“啊，我真名叫沈銀砂。”“巧心”跟著報了真名，目光移向孟醒時，眼神中透露出另一種形式的熱忱，“‘醉後星河’老師，您有填《我菜刀也胃腸不利》的計劃嗎？”久違地被催更，孟醒時甚至產生了一絲親切感：“有，不過要等《除靈者》填得差不多了再說。”沈銀砂長出了一口氣：“那真是太好了！有生之年係列！您不知道，我特喜歡白石這個角色，還在rofter給他寫過好多同人。”rofter是一個主打同人作品的網站，孟醒時曾經被讀者推薦去看過——和“閱心”自己的主打劇情走向的同人頻道不同，rofter一般是圖和片段化的同人、cp向同人比較多。孟醒時記得白石在rofter的同人最熱的是和幾個副本的boss，而且通常是被壓的那個，不由得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容。沈銀砂將背包放下來，拿出筆記本電腦連上投影儀，笑吟吟地道，“雖然還有很多想交流的，不過還是先開始講課吧。”顏眠舟坐下來，提醒道：“會議室內會有錄像，沈老師可以按自己的節奏講，有問題我們可以回頭慢慢回顧。”“行。”沈銀砂打了個清脆的響指，進入狀態，表情嚴肅了起來，“我看過兩位老師的作品，你們的人設塑造問題都不大，但在感情上通常呈現一個現象：兄弟情比cp情寫得好，寥寥閑筆比認真刻畫寫得好。”孟醒時有些羞愧：“是這樣。”他越想寫好，越寫不好。“拋開一些外在的原因，我認為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你們對感情的理解太過平淡。”沈銀砂進入了狀態，那種輕浮的氣質消散一空，“感情——具體來說是愛情，它不是按班就部的層層遞進，也不是理性邏輯的推理演變，而是一種對立和爆炸！一種壓倒了理性、壓倒了規律、壓倒了本來角色該擁有的特質的神奇的東西！“換句話說，當你想寫角色為誰而動心時，就要打碎這個角色身上固有的東西，讓他做出違背人設的行為！”孟醒時認真聽著，略微思忖，提出自己的疑惑：“可這樣角色不就崩了嗎？”“當然不是直接轉變，而是需要一個拉扯過程的。”沈銀砂點開了做好的課件，“理性者逐漸被感性壓倒，偏激者試圖控製自己，對一切絕望的人萌生希望……這些都是感情萌發、成長的過程，一開始能夠秉持自己本來的行動規則，但涉及另一位的時候越來越向對方靠攏——這種轉變一開始都是令人心慌的，所以很多人最開始會否認動心，但越否認越無法忽視內心的悸動，就是感情拉扯的過程的精華。”說到這裏，沈銀砂遺憾地搖搖頭，“你們好多作品如果描寫cp，基本都沒有寫這個拉扯過程，忽然就動心了，忽然就為對方轉變了，忽然就在一起了，隻有感情階段的‘狀態’，沒有轉變的‘過程’，自然沒有說服力，讀者就不會接受，覺得角色是崩了或者戀愛腦了。”久而久之，很多純劇情作者幹脆不寫感情了——寫了也會被罵，自己寫著也尷尬，無cp又輕鬆又令人滿意。孟醒時感覺自己連續中了好幾箭，很多之前寫感情走向時的茫然之處都被點了出來，愈發集中注意在了課程上。……一上午的課講完，沈銀砂喝掉了兩瓶水，含著一塊潤喉糖含糊不清地感歎：“唉，其實我考慮了講課節奏的，但是一激動起來就忘了，希望沒把話題岔開。”孟醒時誠心誠意地道：“我收獲很大，太謝謝沈老師了。”沈銀砂臉上飄起一縷紅暈，有些扭捏地道：“這都是我一家之言，能給孟老師啟發就好。”他側頭看到顏眠舟，眼神再次變得晶亮，羞澀盡去，主動上前，“顏老師，我有講得不清楚嗎？”顏眠舟含笑道：“很不錯，請沈老師來講課真是太好了。”“哪有，我很榮幸……”孟醒時旁觀著沈銀砂和顏眠舟的交流，內心有些感歎：果然顏眠舟的顏值隻要多出來走走，絕不會缺人際關係。以“巧心”主寫的頻道和本人完全沒遮掩的態度來看，孟醒時基本能確定沈銀砂是gay，看上顏眠舟太正常了。——別說，沈銀砂長得也不錯，兩個人站在一起還挺養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