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鋪床疊被、灑掃屋子等輕巧活兒,他會自己動手。明先雪隻雇了一個車夫,負責他日常出行,另有一個貼身小廝,名叫寶書。不過,寶書也不用去幹什麽洗衣做飯打水劈柴的活計,因為在寺裏有專門的人負責這些。寶書領著狐子七進了室內,便見明先雪坐在一張圈椅上,雪白的袍子罩在身上,越發顯得清雅。狐子七進了屋內,就要朝他跪下,明先雪先一步讓道:“我既說過,我從不會蓄良為奴,自然也不會跟你簽什麽身契。我隻是雇你來做書童,會按時給你月錢。”寶書原本聽說明先雪要買這個少年做小廝也很奇怪,如今聽得明先雪這麽講,才明白了幾分。明先雪又問:“你叫什麽名字?”狐子七答道:“我姓胡,在家裏排行第七,旁人都喚我小七。”說著,狐子七便把白紗撩起,露出麵容來。昨日狐子七已在夜色中露過臉了,但今日在日光之下見,卻又是另一種動人心魄的美。常人一般是燈下看最美,到了青天白日之下容易覺出瑕疵來。偏生狐子七的容顏如寶石,越是照得透明明亮,就越發璀璨奪目。寶書從王府裏便開始伺候明先雪,見過許多王公貴族才子佳人,又天天見著明先雪這濁世公子,自以為是什麽人間絕色都見過了,今日猛然看到狐子七的臉,才自知淺薄,心髒一陣陣急跳,幾乎想問自己:人間真的有這樣的美人?怕不是妖精吧?狐子七就這樣在這庭院裏安頓了下來,當了書童。他原本想去見見方丈,卻聽說方丈已經雲遊四海去了,因此不能得見。狐子七便安心留在庭院裏做事。寶書算是狐子七的上司了,但寶書看狐子七美得過分,怕他這張臉會惹事,也不派他去幹要離開院子的活計。狐子七也很快跟寶書混熟,仗著一張臉時常賣慘,一時說自己全家都沒了很可憐,一時說自己流落在外無親無靠,又說隻把寶書當親哥,把寶書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寶書十分心疼狐子七,越發不給狐子七派差事了。就這樣狐子七竟比寶書還清閑,日日坐在書房裏,跟明先雪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在書房伺候,寶書雖然已經幹了多年,卻也比不上狐子七。明先雪稍一抬手,狐子七便知道是該奉上茶,還是遞過筆墨;明先雪稍稍多看窗外一眼,狐子七就能領悟是該合上窗戶,還是將簾子拉起;明先雪微微點頭,狐子七便知道是時候離開,還是繼續留在身邊。到底是狐妖懂人心。至於談論詩詞也好修行也罷,狐子七和明先雪都能說上許多。在這一點上,寶書更比不上了。明先雪和狐子七看起來十分投契,連寶書都羨慕。卻見二人有興致的時候相談甚歡,有講不完的話題;不說話時一個眼神就能心照不宣。明先雪想獨處的時候,狐子七能自覺地退出書房。相對的,狐子七憊懶不想伺候的時候,明先雪也會笑著說:“我這兒不用伺候,你去歇著吧。”狐子七也不客氣,徑自躺到榻上打瞌睡。他們的關係看起來是那麽的親密,但實際上卻是隔著一條銀河。狐子七躺在榻上的時候,從來是假寐。明先雪在狐子七麵前,也永遠微笑。二人很默契地保持著一種虛偽的誌趣相投,日日談天論地,卻都是心懷鬼胎。眨眼就入秋。山寺裏青瓦白牆間,古樹蒼勁,微風拂過,楓葉漫天飄灑,紅似火,金似霞,落葉鋪滿庭院。寶書從院外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枯葉滿地,便問狐子七:“出門前不的叫你掃落葉了?”寶書自問這活兒很輕鬆了,沒想到狐子七這懶鬼還是躲懶,不免有些生氣地質問,但眼神一落到狐子七那張臉上時,火氣又消了大半。狐子七卻一笑,說:“公子說了,今日正好讀到一句詩,說什麽‘窗中度落葉,簾外隔飛螢’。叫我留著這些落葉,等晚上看飛螢。”寶書卻道:“都秋天了,哪裏來什麽飛螢?”狐子七道:“公子有這麽個想法,我還能說他麽?”說罷,狐子七又走回書房來,打起簾子,便見明先雪在抄經。明先雪美名遠揚,現在皇宮各處供奉的經文,多是從明先雪手抄。京師裏不少人也來相國寺,求一份明先雪手抄的經文回去供奉祈福。狐子七輕步走向書桌旁,握起墨塊磨墨。明先雪露出微笑,說:“我什麽時候說過喜歡看飛螢了?自己躲懶,還拿我做筏子?佛門清淨地,可不許這樣隨便打誑語。”“我怎麽敢隨便打誑語?”狐子七也笑了,說,“公子確實是說過的。”“什麽時候?”明先雪問,“我怎麽不記得?”“‘曉河沒高棟,斜月半空庭。窗中度落葉,簾外隔飛螢。’”狐子七一邊磨著墨,一邊答道,“公子第一次念這詩的時候,還問先生道‘我怎麽從無見過飛螢?’先生說,‘王府裏見不得的’。公子第一次看見飛螢,是在相國寺的後山。”明先雪聞言,眼瞳微縮這是狐子七第一次見到明先雪真正驚訝的樣子。在之前的種種相遇中,無論是狐子七的突然攔截,或是意外出現,明先雪的麵容始終保持著幾乎不變的平靜,偶爾浮現的稍許異樣,也不足以稱之為驚訝。但此刻,明先雪的表情終於露出了真正的驚異,仿佛這一刻,平日裏隱藏於深不可測的眼眸之下的情感,終於因狐子七的話語而泛起了微瀾。狐子七挑眉看著明先雪。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到明先雪這個樣子。打破淡漠的,一種細微的崩裂,在他完美無瑕的臉上呈現。仿佛是在冰雪封存的深湖中發現了一抹暗流,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讓狐子七對這位平時冷靜自持的人,多了幾分別樣的興趣。然而,這一絲崩裂很快被修複。明先雪臉上又是完美的微笑:“你早先就認識我了?”“公子雪貴人健忘,”狐子七碾轉著墨硯,笑說,“我不是說了,我是為了報恩而來的。若無前緣,哪來報恩之說?”明先雪一愣:他從來沒相信過狐子七的報恩之說。他一直覺得狐子七居心叵測,蓄意接近,必有所圖,大抵是衝著他的玲瓏心而來的。所以狐子七說要報恩相許什麽的,明先雪是一字不信的。狐子七也知道明先雪不信,卻也沒有任何辯解,隻是留在明先雪身旁偶爾磨墨、偶爾遞茶、偶爾談笑、偶爾瞌睡,姿態愜意得不像來報恩的狐狸,更不像是挖心的妖異,倒像是來碰瓷的貓兒。明先雪以不變應萬變,看著和氣客套,實質上一直觀察著狐子七,等著狐子七露出獠牙。明先雪相信狐子七總是會露出獠牙的。明先雪習慣了身邊突然出現的人都是來傷害他的。而這一刻,明先雪的相信出現了動搖卻也隻是些微的,如同微風吹動了簾子,簾子的邊緣細細晃了兩下,連皺褶都不能生出。明先雪仍是淡淡的,問他:“可是你說了,我的恩是救了在路邊抽搐的你?那好像是前不久的事情而已。”“公子也說了,怎麽會有狐妖發羊角風的?這一聽就不可信啊。”狐子七坦然笑道,“公子雪難道真的信了嗎?”明先雪當然不信,但他沒有回答,他隻是微笑:“你這麽說,一定有你的道理。”“公子雪確實救過我,我也確實是來報恩的。”狐子七放下手中的墨硯,看向明先雪,“我知道公子不信,但我會證明自己的。”狐子七的眼睛似匯聚了秋日裏所有的顏色,燦爛得令人眩目。可惜,狐子七這次說的,依舊是謊言。再和明先雪相遇以來,狐子七的話十句裏大概九句都是謊言,剩下那一句是隱瞞。他對明先雪從無坦率,隻有欺騙。這些欺騙在明先雪麵前很透明,幾近是一種陽謀。明先雪次次都看得真真兒的,他知道狐子七什麽時候在說謊。但唯獨這一次,明先雪看不明白了。總是戲謔的人,突然露出的一絲堅定,是最讓人動容的。若狐子七一出現的時候就露出這種堅定忠誠的模樣,明先雪隻會越發疑心。但狐子七偏偏開場的時候遊戲人間,突在彼此相熟之後驟然露出這樣突然的嚴肅,就如一記冷箭,猛然射向明先雪來不及抬起鎧甲的血肉之軀。隻不過,明先雪抬抬手,就輕把這飛來一箭接住,像拈花那樣輕鬆。明先雪臉上微笑依舊:“小七,你什麽都不需要證明。”他的語氣溫和輕鬆,和平日一樣,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狐子七卻知道,明先雪的心裏到底是有了波動,盡管十分輕微輕微得像是一滴水滴入平靜的湖麵,雖然泛起的漣漪迅速消失,但他知道水麵確實被觸動過。明先雪看起來還是那麽不溫不火的。但狐子七憑著野獸的本能可以察覺得到,明先雪對自己的態度變了。更確切一點的說,此時此刻,明先雪開始對狐子七感興趣。當然,感興趣,距離願意和狐子七雙修,還差得遠著呢。但這種變化依然能狐子七很高興。甚至說,是興奮的。狐子七平日總是懶洋洋,九尾都打趣說他不像狐狸,像豬羊。狐子七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像豬羊了?怎麽不像狐狸了?現在,狐子七明白了。他從前沒有狩獵欲。在這兒,他才第一次覺醒了狐的本能:他想要用手段,俘獲一個人的一顆心。明先雪的眉宇間流露著的那一種不易捉摸的神情,讓狐子七心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在這一刻,狐子七意識到,為什麽九尾說狐子七根本不知道但卻必須知道什麽叫紅塵。現在狐子七知道了。明先雪,便是他的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