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凶器,卻隻是拿來嗑瓜子罷了。明先雪端坐於石凳之上,身形如鬆,紋絲不動,嘴唇輕輕張合,低聲誦讀經文。聲音雖低,卻如涓涓細流,汩汩流過每個孤魂的影子裏,溫柔而有力地滌蕩著那汙穢的黑氣。在明先雪的誦經聲中,咆哮和尖叫聲逐漸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低沉的嗚咽。那些黑氣繚繞的惡魂,如同晨霧在朝陽下逐漸消散,隻留下一片沉重的寧靜。狐子七一怔,望向明先雪:“你把他們都超度了?”明先雪輕輕頷首,正想回答,便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襲來,身體不受控製地軟倒。狐子七見狀,忙伸手扶住他,眉頭緊鎖:“你怎麽樣?超度這麽多惡鬼,極其耗費心力,你不該如此勉強自己。”“他們不是惡鬼,”明先雪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卻掩飾不住他此刻的虛弱,“我看得分明,他們是此間枉死的怨靈,本無傷人之意,隻是被邪術操控,實在可憐。”狐子七聞言,大受震撼:我的天爺,他難道真的是一個好人?超度此眾多怨靈,極其損耗心神。每一怨靈皆懷深厚怨念,明先雪需以己心之力去感受他們之悲苦,化解其怨恨,此中過程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為營,稍有不慎便會心神受損。更何況,還需施展法力破解邪術,方能釋放怨靈之束縛,每施一法,都是一次較量,必須全神貫注,不得有絲毫鬆懈。是以,超度過後,明先雪身心俱疲,好似被風雨摧殘的鬆柏,雖仍蒼勁,卻也顯疲態。他這舉動,雖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割肉飼鷹”,卻也差不離了。狐子七扶著明先雪,心裏一片複雜。他原本隻是對明先雪好奇,後來帶了與色相相關的喜歡,現在呢……又多了幾分敬意。這是他頭一回感覺到人心的複雜。然而,這也越發刺激了狐子七身為妖狐的狩獵欲。狐子七看著臉色蒼白但依然挺拔的明先雪,心想:真的……好想得到他啊。邪術被破,烏雲完全消散,月光變得皎潔溫柔,如明先雪的衣袍。雷坤子正閉目凝神,手持黑木劍,試圖維持著那邪術的運轉。然而,就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自天際降臨,仿佛有無形的巨手將籠罩在院落上方的黑暗撕裂。雷坤子猛地睜開眼睛,隻見原本緊握在手中的黑木劍,此刻竟在劇烈顫動,仿佛要掙脫他的掌控。他心中一驚,想要加大法力穩住劍身,但已經來不及了。隨著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響起,黑木劍從中折斷,化作兩段無力的木頭掉落在地。失去了黑木劍的支撐,雷坤子頓時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反噬而來。胸口如同被重錘擊中,劇痛難忍。他張口欲呼,卻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灑落在青石板上,觸目驚心。雷坤子身體搖晃了幾下,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看到雷坤子躺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王妃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她急忙叫來府醫為雷坤子診治。府醫匆匆趕來,把脈觀之,麵色變得凝重起來。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對王妃說道:“回王妃,雷坤子大師已是死脈。”王妃聞言,如遭雷擊,整個人呆立當場。雷坤子如此,明先雪這邊雖然破陣了,卻也並不好受。狐子七伸手攙著明先雪回室內,這倒是狐子七作為書童“伺候”以來,第一次真正觸碰明先雪。他“侍奉”的日子雖然不算短了,但幾乎都隻是做一些伺候筆墨的工作,二人毫無接觸。這也未必就明先雪防著這來曆不明的狐狸精,因狐子七觀察下來,即便是打小伺候明先雪的寶書,也很少入屋伺候,從不鋪床疊被、伺候更衣,幾乎是碰不到明先雪一片衣角的。狐子七長久以來看著明先雪總是身著寬袍大袖,從頭到腳都被裹得嚴嚴實實,立領高聳,將咽喉也遮掩得嚴絲合縫,褲子則垂至鞋麵,幾乎不露一點肌膚。明先雪本來膚色就冷白,如今失了血色,更似一灘將要化掉的雪。頸部微微露出,與服帖的立領相接,呈現出一種渾然一體的白,肌膚和絲綢的邊界將近模糊。狐子七難免又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狩獵欲,一邊道:“這領子束著咽喉,怕是對呼吸不好。”一邊輕輕地伸出手,指尖碰著立領上的盤扣,一觸而開。挺括的領子鬆開,露出因為微微喘息而滑動的喉結。這還是狐子七第一次從明先雪看到了極具雄性氣質的特征誰叫明先雪平日亦儒亦僧,無煙無火,隻是一團潔白。如今,在潔白上多了起伏,如同茫茫一片雪地上陡然見了一座高峰。狐子七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下意識地想要伸手觸碰。他的指尖即將滑過那喉結,明先雪的聲音突然響起:“勞煩閣下給我倒一杯水。”狐子七一怔,指尖懸停在半空,笑道:“公子是真的要喝茶,還是不許我碰你?”明先雪眉眼一彎,虛弱地笑笑,這姿態在貪色狐妖眼裏顯得尤為美味。明先雪笑道:“狐妖報恩的故事,難道總得落在這個上頭?”“原來公子雪也知道狐妖報恩的故事啊。”狐子七笑了起來,卻並未碰明先雪,而是轉身去給他倒了一杯茶。明先雪看著昏黃燭火下狐子七的影子,說:“我也讀了不少誌怪。”“我還以為公子雪隻讀正經書呢?”狐子七笑著回頭,一雙狐狸眼在燭火裏熠熠生輝。“何為正經書呢?如按公道計,四書五經外都不正經,連佛經也不該看了。”明先雪伸手接狐子七遞來的茶。狐子七卻偏不讓他接過,伸手把茶送到明先雪唇邊,笑道:“那公子雪看過多少狐妖報恩的誌怪小說呢?”“看過一些,時常覺得看了一本便是看了七八本,左不過是凡人滴水之恩,狐仙以身相許。”明先雪大約也沒什麽力氣,既然狐子七要把茶遞到他的嘴邊,他也索性茶來張口。他的臉龐上,沒有半點扭捏與羞澀,全是從容與淡定,宛如山巔之上的青鬆,毫無桃花一樣的春意。因為他的姿態過於豁達,倒把旖旎的氣氛熄滅了些許。狐子七時常自持美貌,十分自信,但每每在明先雪這兒挫敗。他那得天獨厚的美貌、與生俱來的天賦,一遇到明先雪,便如同鋒利的劍刃在頑石前折斷。對於狐子七而言,究竟是越挫越勇,還是挫敗中透著無奈,已難以言明。他隻是輕盈地放下杯子:“公子讀的書夠多,原來也知道套路的。”“我隻是想,”明先雪道,“何必叫我們的故事落入俗套。”第11章 狐狸歌明先雪飲過熱茶,頓覺暖意融融,隨即和衣欲睡。狐子七見狀,本欲上前替他脫鞋,但明先雪輕輕擺手,微笑著說道:“狐仙大人,您已經給予我諸多關照,這脫鞋的小事,便不勞您費心了。”說罷,他緩緩俯身,開始自行脫鞋,看得出來他現在精神不好,但動作依然優雅。隨著鞋子的落地,他輕輕和衣躺下,身姿舒展自然,如泡進水裏的茶葉。狐子七坐在床下,手肘撐在床邊,以手支頤,凝視明先雪。明先雪撩起眼簾,說:“狐仙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狐子七笑了:“其一,我實在擔不起你這一句‘狐仙’,我離成仙還遠著呢。現在我就是一隻來報恩的小狐狸,公子盡管喊我小七便是;其二,你現在這狀況是離不開人的,我可以和你打賭一百兩銀子,你肯定要病一場。”“這倒不必賭。”明先雪笑笑,撫了撫光潔的額頭,眼中閃過一絲倦意,“隻是勞駕你坐在地上守夜,我也不忍。”“我們狐狸沒有這個講究。”狐子七眼珠一轉,又道,“我不來服侍,也行,隻怕是要把寶書喊起來。他既起來了,發現您生病,少不得要延醫問藥、請大夫找王爺,鬧個人仰馬翻。我看還不如容我坐在這兒陪你說說話,來得自在。”明先雪蓋著薄被,與狐子七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慢慢的,眼睛微微閉上。狐子七觀察明先雪的睡顏,隻見他的麵龐在燭光的映照下格外柔和,比平日的他更多一種沉靜與安寧。狐子七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感,是從未有過的,一種古老又古怪的情緒。他把臉靠在床邊,一手輕輕搭在床沿,一手取下發髻上的木簪。明先雪仍敞開著衣領,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喉嚨滑動著輕柔的呼吸。狐子七便把那木簪的簪尖輕輕按到明先雪的喉嚨上。明先雪仍是毫無防備地露出喉嚨,那脆弱的肚皮般的肌膚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白皙。狐子七看著他的喉嚨,心中不禁感到一陣悸動。此刻的明先雪就像一隻毫無防備的貓兒,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地傷害他。狐子七仍是靜靜地按著木簪,感受著明先雪喉嚨處的跳動。他看到明先雪睫毛的微微顫動,如同被風吹過的花瓣一樣,那樣的反應,是不由自主的。任何人喉嚨被抵著銳器,即便再沉靜,也不可能毫無反應。即便是明先雪。仔細想想,其實明先雪也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青少年罷了,又能有多高明呢?狐子七含笑道:“公子雪醒了。”“並非醒了,”明先雪微微睜目,但笑道,“隻是沒有睡著。”狐子七的木簪從明先雪喉頭移開,落到明先雪微微發紅的臉頰上,有一瞬間,狐子七莫名想用簪尖劃破這張胭脂醉般的玉麵。但狐子七沒有這麽做,他還用很溫柔的語氣問:“你是因為發熱了身體不適,所以睡不著?”“我是因為隻有獨處的時候才能睡著。”明先雪答,“從小便是這樣。”“從小?”狐子七把木簪插回自己發上,“公子雪大約不知道,你小時候有許多個晚上,都是我陪著你睡的。”明先雪一怔,大約是不信的。狐子七知道他不信,便輕輕發出吟唱那是和凡人吟唱極不一樣的聲音,也不似野狐對月的呼嘯,更像是一種對自然的唱和,聽起來像是樹葉在風裏搖動,又像是溪流越過山丘。明先雪渾然一震,目光透露出不可置信:“……是你?”明先雪確實記得,自己在年少時有一段日子時常在夜晚聽到這樣的聲音,他原以為是風吹草動之聲,蓋因這聲音在自然中太過和諧,他也沒有多想。在許多個夜裏,他便是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的。“我見你那時候剛離開王府,正是孤苦,平日裝得沒事兒似的,夜裏卻輾轉難眠,故常來唱謠來哄你睡覺。”狐子七悠悠道,“你還記得麽?”明先雪一時怔住:他大概真的沒想到,狐子七曾以那樣的方式陪伴過自己。想到那時候,有這麽一隻狡猾而美麗的狐狸,在不知何處,用這般難以言喻的聲音哄自己入眠,他心內一時毛骨悚然,又一時溫馨無比,一時又是不甘不願,一時又是甘之如飴……狐子七哪裏知道他心內的情狀,隻是笑著趴在床邊,雖是美人的肉身,卻儼然有狐狸的姿態,他曲臂伏地,輕輕哼誦起明先雪記憶深處那遙遠又模糊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