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沉時,就被明先雪抱回榻上,蓋上一張薄被,好好地睡下。明先雪今日失血不少,血腥之氣勢必會引來妖怪,要知道,此處並非神聖的相國寺,那些妖邪之物也是沒有不敢來的。不過,那些隻是來打探的妖怪,都能敏銳地嗅到狐子七的氣息。知曉有千年靈狐坐鎮此地,不少修行尚淺的怪物都望而卻步,不敢輕易造次。唯有一個蝮蛇大妖正隱匿身形,伺機而動。這大妖目光陰冷,吐著信子,顯然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準備發動致命一擊。盡管周圍彌漫著千年靈狐的氣息,但這蝮蛇大妖似乎並不打算輕易退卻,反而流露出一種挑釁的意味。蝮蛇大妖嘶嘶作響,蛇尾擊地,發出動靜,一擊一拍,俱是大妖之間特有的約戰信號。若在平日,狐子七聽到這聲音就該立即炸毛,即刻把七條尾巴都豎起似戰旗了,隻是今日他遭了明先雪戲弄,睡得昏沉,對外界的動靜顯得有些遲鈍。盡管如此,那與生俱來的警惕和戰意仍叫他耳朵無意識聳動幾下。坐在床邊的明先雪見狀,便站起身來,走向那打擾他家狐狸清夢的暗影。蝮蛇大妖原是想著按妖界的規矩來,打算先把千年靈狐打敗,再奪這明先雪的玲瓏心,卻沒想到,自己一番戰鼓沒有引來靈狐,反把這柔弱的凡人引出來了。卻見這凡人斯斯文文的,身上一襲白衣,臉上隱約幾縷病氣,雖然身量高大,卻給人體弱不勝春風之感。蝮蛇大妖不免心生輕蔑,隻說:“你這凡人,膽子倒大,竟敢自己出來?把那靈狐喊出來,我與他一戰!”明先雪蹙眉:“他睡著了,你聲兒小一些。”蝮蛇大妖一下噎著,心想:到底是狐狸精,還真把凡人給迷住了。隻是,狐狸迷人,怎麽狐狸自己睡過去,反而這病秧子清醒得很呢?明先雪卻掃了蝮蛇一眼,道:“你滿身煞氣,血腥味又重,大概也殺人無數的了。”聞言,蝮蛇大妖咧開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的笑容,語氣帶著幾分戲謔:“怎麽?知道怕了?”明先雪卻自顧自道:“那我殺你,不但是自我防衛,更是替天行道。此舉既合情理,又順天意,倒也不妨。”蝮蛇大妖聽得這話,幾乎笑出聲來:“就你?殺我?”蝮蛇大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不屑,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抹譏諷的弧度,緩緩地吐著信子,發出嘶嘶的聲響,嘲笑明先雪的不自量力。在他看來,這個渺小的凡人根本不值一提,更別提想要取他性命了。這種不屑與輕蔑,幾乎化為了實質的壓迫感,向明先雪撲麵而來。蝮蛇大妖眼中寒光一閃,龐大的身軀驟然弓起,猶如一道蓄勢待發的利箭。他猛然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獠牙,一股腥風撲麵而來,令人不寒而栗。明先雪靜念一句佛號,撥了撥手中念珠。月亮漸漸沉落,消失在夜的盡頭。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漸漸的,那魚肚白明亮起來,像是被點燃的火把,照亮整片天空。便是早晨來了。狐子七躺在榻上,眼皮顫動,緩緩醒了過來。他微微睜眼,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隻覺身體輕盈不少,如充了氣一樣。他眨眨眼,這才驚訝想起:“昨夜……我喝了明先雪的玲瓏血?”狐子七躺在榻上,腦海中的記憶如同被晨霧籠罩,模模糊糊,難以清晰。他隻隱約記得吃了簪尖上的幾滴殘血,之後的事情便如同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清頭緒。他微微皺眉,心中湧起一絲莫名的煩躁。那幾滴玲瓏血仿佛蘊含了無窮的力量,讓他感覺身體輕盈如燕,但同時,也帶來了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仿似身體某處被填滿了,同時又被掏空了,真是詭異得很。狐子七深吸一口氣,輕輕搖頭,將那些紛亂的思緒拋諸腦後,起身下床。雙腳踩在地板上,傳來冰涼的觸感,他才發現,自己的腳是赤著的。他垂頭看地,看到屬於自己的鞋襪被整整齊齊放在床邊。狐子七垂頭看著那鞋襪,嘴角勾起狐狸笑。偏是這時候,他聽到有人進門。他一抬頭,就看到明先雪走了進來。明先雪仍是平日模樣,立領長袍把肌膚從脖頸遮到鞋麵,兩隻手都收到袖子裏,隻露一張道貌岸然的臉。狐子七全無做小廝的規矩,坐在床邊,晃著赤腳,笑盈盈看明先雪。明先雪自然也不會拿公子的架子,也笑盈盈的:“在笑什麽?”“我在想,”狐子七歪著腦袋,“昨晚必然是有人把我抱到床上了,不僅如此,那人還把我的鞋襪脫了。”“這好笑嗎?”明先雪問。“倒不是好笑,”狐子七說,“是讓人高興。”狐子七赤足站起來,輕盈來到明先雪身邊,這幾步走得快,卻一絲聲音也無。狐子七踮起腳,似要把嘴都湊到明先雪臉頰了。明先雪輕輕側頭讓過,隻說:“這是做什麽?”“我隻是想看看你的臉啊。”狐子七解釋道,仿佛這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理由,“公子雪昨晚不是傷了臉嗎?我現在看看,痕跡都不留了,可見是已經好了。這樣我也能心安了。”他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山間流淌的溪水,讓人聽了心生歡喜。明先雪淡淡一笑,說:“你這小狐狸,雖然貪心,力卻不逮,喝我的血,幾滴便醉了。”狐子七心想:老子都一千歲了,還小狐狸,惡不惡心呐。不過,狐子七還是順勢擺出了小狐狸該有的小笑容,俏生生地說道:“我怎麽貪心?我原說了不圖您的血肉的,您非把玲瓏血塞我嘴裏。我喝了後暈乎乎的也不知會不會虛不受補?”明先雪點點頭,說:“的確是有些虛不受補了。”說著,明先雪又問狐子七,“你這樣的狐狸吃蛇嗎?”狐子七蹙眉,奇怪明先雪為何突然問這個,但也回答道:“像我這樣的野狐狸,除了人和同類,沒什麽是不吃的。”明先雪頷首,說道:“今日一早,寶書他們在院子邊撿到了一條死了的大蛇,見著稀罕,說要挖了蛇膽給我補身子。但我不愛吃這個,既然你能吃,你便用一些,對你是有好處的。”“好端端的,院子裏怎麽會有大蛇?”狐子七隻覺奇怪,但也沒有深究,卻說,“蛇膽這玩意兒吃著發苦,我也不愛吃。”這時候,寶書拿著一個大碗興衝衝走進來,說:“蛇膽取了,真是鬥大的呢!不知以公子的意思,是要即刻吃了,還是做成丸藥吃下?”明先雪但笑不語。寶書怕明先雪不肯吃,便說:“這蛇膽雖然看著不美觀,但補身子是頂好的。再說,這蛇是自己死在外頭的,也算是三淨肉了,吃起來也不犯忌諱。”狐子七好奇問道:“三淨肉是什麽?”寶書微微一笑,耐心地解釋道:“三淨肉,一是眼不見殺,二是耳不聞殺,三是不為己所殺,符合這三種條件的肉,就叫做三淨肉。這蛇膽,不正是三淨肉嗎?”說著,寶書把蓋子揭了,露出一個圓潤烏黑的蛇膽來。狐子七見了,倒吸一口涼氣:這形態,這氣息,分明是千年蛇妖的蛇膽!狐子七一怔,抬眸看向明先雪。卻見明先雪還是淡淡的:“你吃這個,對你有好處。”這話倒是不假,千年蛇妖的蛇膽,那可是多金貴的東西呢。狐子七若是吃了,必然對功力大有裨益。然而,狐子七卻如聞驚雷,扭頭說:“我也不吃這個。”明先雪輕歎一口氣,說:“既然你不吃,我也不吃。”寶書一下臉都僵了,正想再勸,卻聽得明先雪說:“這樣吧,待會兒宮裏人就要來取我抄好的經文。你把這個蛇膽一並給了他,就說此物不凡,進獻太後,願太後鳳體康健。”寶書聽得要將蛇膽獻給太後,心中雖然不舍,卻也不敢提出異議,便領命而去。見寶書走了,狐子七才轉頭問明先雪:“這千年蛇膽是怎麽來的?”明先雪但笑道:“不過一個惡妖,死在外頭了。”說著,明先雪又問狐子七:“倒是你,怎麽不肯吃那蛇膽?對你修行是有好處的。”狐子七斷然說道:“若為了修行就什麽都可吃的話,我早把你給吃了。”明先雪卻道:“可你剛剛才說自己除了人和同類,什麽都吃。”狐子七答道:“妖就是我的同類。”明先雪不言語了。正此時,又聽見寶書報說:“王妃來了。”明先雪緩緩起身迎接,狐子七也一臉規矩地站在背後。卻見王妃身穿素白,身後的銀翹也一身縞素,麵容哀戚。明先雪恭請王妃落座。王妃全無平日盛氣淩人之勢,隻是淡淡的,坐下後對明先雪說:“公子雪,你也坐吧。”這是王妃第一次用這樣冷靜平和而不帶感情的語氣對明先雪說話,而稱呼也是令人足夠訝異的。明先雪卻是尋常一樣,恭敬地問安。須臾,寶書就把茶上了。王妃低頭凝視著茶碗,輕輕敲了敲碗蓋,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轉頭看向明先雪,直言道:“我聽說,王爺將世子寶印賜予你,你卻拒而不受。”明先雪聽得王妃這樣開門見山,便也坦率回答:“我本無襲爵之心。”王妃聽到這話,臉上浮現出一陣又一陣的笑,一會兒似冷笑,一會兒似譏笑,一會兒卻似在哭了。她微微垂頭,說:“是啊,是啊,你從來沒有這樣的心的。”說著,王妃紅彤彤的眼睛幾乎要落淚,但又仿佛是因為最近已把眼淚哭幹了,隻有鼻酸喉緊,再滴不出眼淚了。明先雪卻對王妃道:“王妃,這話我原是不該說的,但我也得說一句,您萬莫珍重,切勿有輕生之念。”銀翹聽到明先雪的話,驚訝之情溢於言表,隨後擔憂地望向王妃。王妃也感到些許意外,她心中的確湧起輕生的念頭,然而這些日子裏,她一直強撐著精神操持世子的喪儀,未曾讓任何人察覺出她的異樣,甚至連貼身的銀翹都未曾發覺。卻沒想到,這深藏的心思竟被明先雪看了出來。王妃卻冷冷道:“我並無這樣的想法,你不要胡說。”明先雪也沒有戳穿,隻說:“若沒有就是最好了。從大義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該輕易損毀分毫,更別提輕生了。佛家有雲,人身難得,佛法難聞。還是愛惜己身,珍惜緣法才是正道。”王妃聽他這樣滔滔不絕的講道理,心下騰起的煩厭幾乎現在臉上。明先雪便把話鋒一轉:“若從私心論,就更不該了。”王妃聽明先雪用大義凜然的語氣說私心,倒有些感興趣了,挑眉看著明先雪。明先雪繼續道:“王爺把世子寶印給我,我雖不受,但他也明言,這寶印是不可能隨著世子下葬的,也就是說,他終是要找一個繼承人承襲世子之位。世子年紀輕輕就去了,並無留下子嗣。您若再有個三長兩短,王府裏很快就會迎來新的女主人,到時候王爺嬌妻在側,兒女繞膝,王府便是一番新氣象。難道希望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就這麽拱手讓人,看著別人坐享其成,自己卻化作一黃土,被世人遺忘嗎?”王妃聽得這話,如被一記重錘擊中,久久不能言語。明先雪毫不避諱地繼續道:“屆時不僅無人會尊敬您和世子,甚至連提起的時候恐怕都會在言語上有所加減,不知輕重,難免會添油加醋,各種難聽的言語隻怕都會傳出來。您真的願意讓自己和世子的名聲在後世被如此糟蹋嗎?與其讓別人來編排您的人生,不如您自己堅強地活下去,守護您和世子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