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先雪難得一句坦白話,又把狐子七弄得無話可說。正在這時候,聽得外頭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明先雪抬眸看了看狐子七,倒沒說什麽,狐子七就會意地從床上下來,裝回那個規矩書童的樣子。須臾,就見寶書大力開門,急匆匆來報:“公子,不得了了!”明先雪溫和問道:“怎麽了?”寶書說:“今兒個不是世子的喪禮嗎?喪禮之上,王爺喝的茶竟然被下了毒,當場毒發身亡,王妃哀慟不已,觸棺而亡,銀翹姑娘也追隨王妃而去了……”聽得這話,明先雪臉上還是淡淡的,沒有驚色也沒有哀色,沒有喜色也沒有怒色,隻是低頭念了一句佛號,好似慈悲為懷。剛剛還覺得明先雪如天神下凡的狐子七,現下又是一陣毛骨悚然。明先雪歎了口氣,讓寶書退下。寶書離開後,明先雪到書案前,展開雪白的宣紙,開始抄寫往生咒。他見狐子七呆呆站著,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跟上,便笑對狐子七說:“小七,怎麽在愣神?”狐子七這才從怔忡中回過神來,快步走到桌邊幫忙磨墨。狐子七一邊讓墨硯在掌中轉動,神思似也跟著研磨起來。他一時覺得明先雪為人良善,一時又覺得他心狠手辣,一時又覺得自己是否誤會了他,或他真的是一個大善人,但很快他又會被打臉,發現明先雪就是一個臉厚心黑的偽善者……狐子七望著明先雪,眸光複雜。明先雪似有所感,回頭笑著看他。這笑容像蛛絲似的,細細的密密的,又輕盈的無聲的,讓人被纏上了也無所覺。狐子七帶著野獸天然的敏銳,抖了抖身子,略帶警惕地看向明先雪:“公子雪怎麽忽然笑了?”“自然是笑你。”明先雪閑話似的道,“你知道你這個時候很可愛嗎?”狐子七不解:“這個時候?”“就是你琢磨我到底是不是好人的時候。”明先雪笑道。狐子七愣愣的,看明先雪站在光影交錯的木窗旁,一襲白衣,在光能照到的地方亮如皓月,另一邊隱在影子裏暗得隻剩灰黑。第18章 好香啊桂王府出了那樣的大事,卻沒有擾亂明先雪濟貧的步伐。他依然按照原計劃家家戶戶地探訪貧民,盡所能地給百姓們準備好過冬的一切或是一袋糧食,或是一床棉被,或是一副藥方,東西雖然不多,卻也是紮紮實實的溫暖可靠。隻是到了第三天中午,便有一位內侍帶著數名宮廷侍衛來此,高聲宣道:“宮中傳召,公子雪速速入宮!”皇命如山,明先雪不得已隻能暫時放下濟貧的事宜,前去皇宮。臨行之前,明先雪也不忘對寶書囑托道:“接下來的事情便交給你辦了。”寶書一怔,眼珠轉了轉,說:“我在這兒的話,誰人陪侍公子進宮呢?”明先雪淡然一笑,答道:“不必擔心,有小七隨我同去便可。”言罷,他轉頭看向了一旁的狐子七。狐子七一聽這話,雙眼頓時亮起,興致勃勃地挑了挑眉。皇宮於他而言,一直是個神秘又有趣的地方。他平日裏最愛聽的便是人間趣事,皇宮內的種種傳說與秘聞,更是讓他心生向往。更別提皇宮裏還有馥鬱的龍氣,對修行是大有裨益的。然而,皇宮畢竟是人間聖地,規矩森嚴,尋常精怪若是擅自闖入,隻怕會惹來天大的麻煩。自古以來,皇宮便是真龍天子居住之地,匯聚了天下的龍皇之氣。這種氣息,對於妖精鬼魅而言,既是吸引也是壓製。妖精若是靠近皇宮,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這種氣息所傷,輕則修為受損,重則魂飛魄散。更何況,皇宮內大抵還有高僧法師、道士術士等修行之人坐鎮,因此,妖精們對於皇宮都是敬而遠之,輕易不敢涉足。但若是像明先雪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間貴族入宮,順道帶上他們這些妖精作為隨侍,那便另當別論了。狐子七十分雀躍,忙不迭應聲說:“好的,公子。我馬上收拾,隨您進宮!”看著跳脫的狐子七,寶書卻眉頭緊鎖,麵露憂色道:“公子,小七這孩子沒學過什麽規矩,性子又太過活潑,進宮陪侍,怕是難以應付。萬一衝撞了哪位貴人,或者犯了什麽忌諱,那可如何是好?”明先雪聽了寶書的擔憂,淡淡一笑,說道:“無妨。”他聲音平和,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小七雖然性子活潑,但他聰明伶俐,善於機變。我相信他能應對自如,不會惹出什麽亂子來。更何況,此次進宮隻是應召而去,想必不會有太多繁複的禮節。我會在一旁提點他,不會有事的。”寶書聽見明先雪如此說,雖然心中仍有些許擔憂,但也不再多言。他深知明先雪的性格,一旦他下了決定,便很難再更改。於是,寶書隻得點了點頭,囑咐道:“那公子和小七都要小心行事,切莫大意。”狐子七卻對寶書笑道:“寶書哥哥放心,我進宮之後隻低著頭,不會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寶書勉強點了點頭,心裏還是有些不太高興。狐子七立即笑得眉眼彎彎,對寶書說道:“你知道的,我向來笨拙,哪裏比得上寶書哥哥能幹呢?”他頓了頓,繼續道,“濟貧這事情,看著就讓人頭疼。那麽多瑣碎的事情,我光是想想就覺得手忙腳亂。也隻有寶書哥哥這樣細心又聰明的人,才能料理得井井有條。公子把你留在這兒,做這麽重要的事情,就足以看出他對你的信任和看重。我若是寶書哥哥,心裏指不定多得意呢。”狐子七這番話,說得寶書心中一陣舒坦。他明知這是狐子七的奉承之言,卻也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的笑容。他瞪了狐子七一眼,假裝生氣地哼了一聲,說:“行了,就你嘴甜。你進了宮,可得好好跟著公子,別給他惹麻煩。”狐子七見狀,知道寶書已經不再擔憂,便笑嘻嘻地應了聲,和明先雪一起走了。宮裏傳召,自把馬車也備好了。和明先雪來時坐的牛車相比,這馬車氣派非凡,朱紅車身,金漆描邊,車簾由細膩的絲綢製成,繡著精致祥雲,密不透光,卻又輕盈飄逸。內侍輕輕掀起車簾,一股淡雅的熏香便從車廂內飄出,令人心神一振。車廂內部更是別有洞天,坐墊與靠背均用最上等的錦緞包裹,柔軟舒適至極。精致的雕花小桌上擺放著宮廷禦用的茶具並精致糕點,可見其奢華。明先雪和狐子七坐在裏麵,可以穩穩當當地喝茶用餐,幾乎感覺不到顛簸。明先雪對狐子七道:“待會兒我去見貴人,你就在我指定的地方候著,可不要隨便走動,也別隨便和人說話。其次,宮中貴人眾多,你千萬不要因為好奇或無聊,就隨意打量他們,更不要出聲評論。還有,宮中的侍衛和宮女也不可小覷,你和他們說話的話,也務必保持謹慎和禮貌……”狐子七難得聽明先雪一口氣喋喋不休地囑咐這麽多,忍俊不禁,說道:“是!你別看我這樣,我也是知道輕重的!”明先雪笑笑,不言語了。狐子七又抓起茶幾上一塊梅花酥咬了一口,笑道:“你既然這麽擔心我行差踏錯,為什麽還帶我進宮呢?”明先雪聞言,目光柔和地看向狐子七,解釋道:“你昨晚吸收了玲瓏血,那血非同小可,而你又從未飲過人血,體質尚需適應。我原本準備了千年蛇膽來助你調和氣血,可你卻不肯用它。”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皇宮乃是龍皇之氣匯聚之地。帶你進宮,便是希望你能在這濃鬱的龍皇之氣中,自然而然地調和體內的玲瓏血,以此來進補。這樣既能避免你身體出現虛不受補的情況,又能讓你在無形中增強修為。”狐子七恍然大悟,並第一次由衷地對明先雪產生感激的情緒。雖然明先雪對狐子七一直態度很好,衣食住行上也頗為照顧。但狐子七卻不太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如今明先雪替他提升道行,他才算得了真正想要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感到歡喜了。狐子七笑著說:“公子雪對我這麽體貼,難道是喜歡我?”明先雪笑道:“自然。”這話太直接,如會心一擊,一下把狐子七整不會了。狐子七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興高采烈地問道:“公子果真喜歡我?”明先雪倒是:“我從不講謊話。”狐子七聽這話,原本十分高興的心立即變成了五六分了:明先雪的確不說謊話,隻是他的真話比謊話還能哄人呢。就桂王王妃世子這麽囂張的人,都被明先雪滿嘴正義的真話給弄得一家子齊齊整整手拉手黃泉團聚了。見狐子七一下子冷了下來,明先雪好笑問道:“怎麽又不言語了?”狐子七淡淡說:“我就等著公子雪說,你喜歡我,是跟喜歡貓貓狗狗是一樣的。”“你怎麽會這樣想?”明先雪道,“我喜歡你,當然跟喜歡貓貓狗狗不一樣。”狐子七聞言,眼睛微微亮起:“哦?那是需要我以身相許的那種喜歡嗎?”明先雪卻道:“以身相許,若是為報恩故,那我不能承受,因為我施恩是不望報的,更別提是這樣的報答方式。”狐子七聞言,眼睛更亮了:“那如果是因為兩情相悅,那便可以了?”明先雪聽了狐子七滿懷期待的話語,臉上浮現出柔和的笑容,輕聲說道:“如果真的是兩情相悅,那自然是最美好的事情,也便是所謂的‘天作之合’。”狐子七沒想到明先雪的態度突然如此鬆動,喜不自勝:“那我們就是‘天作之合’了?”明先雪卻也是一笑:“隻有天知道了。”這簡短的一句話,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讓狐子七的熱情瞬間冷卻。狐子七癟著嘴道:“公子還是不信我!”“確實。”明先雪的話依舊坦率得無可挑剔。狐子七卻猛地坐在明先雪膝上,如小狐狸似的蹭他的耳廓:“可是,我就是真的心悅公子。我說一次,公子不信,我可以說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明先雪看著不動如山,袖子裏卻是念珠飛轉。狐子七跪坐在明先雪的身上,這個姿勢讓他難得地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明先雪。從這個全新的角度來看,明先雪的麵容顯得更加深邃,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淡漠與疏離的眼眸,此刻也似乎染上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溫順虔誠。狐子七心中一動,微微低下頭,湊近明先雪的耳畔,輕聲說道:“公子雪,你看起來好不一樣。”明先雪聞言,微微抬起頭,迎上了狐子七的目光,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卻並沒有開口說話。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狐子七,仿佛在用沉默來回應他的好奇與探究。狐子七伸出手指,挑起明先雪的下巴。明先雪仰頭看他,神態莫名有些天真可愛。狐子七心中湧起一股陌生的情愫他承認自己有時候是喜歡占明先雪的便宜,但是此刻,他的心中卻並沒有任何輕浮的念頭。他隻是想要這樣靜靜地看著明先雪,感受著他的存在。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仿佛時間都在這一刻靜止了。狐子七的手指依然輕輕地挑著明先雪的下巴,而明先雪也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他隻是這樣仰頭看著狐子七,仿佛在等待著什麽。而他所等待的,很快就降臨了。狐子七的唇落在他的唇上。狐子七的動作十分謹慎,就如同一隻狡黠的狐狸在試探著一樣未知的食物,想要確認它是否安全可用、是否值得一品。他的舌尖微微探出,輕觸著明先雪的唇縫,仿佛在尋找著進入的許可。這種細微的觸感讓明先雪的握著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顫。在這一顫之後,明先雪的手指更加迅速而有序地撥動著念珠,念珠在他的手中如同活了一般,移動、旋轉,再輕輕落回指尖。一百零八顆的念珠,腦子轉過一百零八的雜念,不可言說的畫麵,不能宣之於口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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