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幾乎要效仿明先雪剛剛的仰天大笑,但他沒有。“你若真的給我選擇,我……”狐子七輕輕一笑,沒有說下去。但他話裏的未盡之意讓明先雪下意識緊張起來。明先雪問:“你會如何?”“我?”狐子七帶著一股子惱氣,故意冷笑道,“我肯定早就跑了!還等能和你糾纏到今日呢?你以為你謀算人心的功力是一等一的,便也連狐狸也能迷惑住嗎?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明先雪聽得這話,嘴角也跟著勾起一股子冷笑:“好,很好。”他的聲音中透露出危險的氣息,仿佛一頭覺醒的猛獸。狐子七還沒反應過來,明先雪已經翻身而起,反壓住狐子七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狐子七驚愕地看著明先雪,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是嘴上不認輸:“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好啊。”明先雪答得痛快,“待你成了一具白骨,我便天天抱著睡覺。那才好呢,起碼白骨是不會跑的。”狐子七震驚地閉上了嘴巴,他從未見過明先雪如此失控,也從未感受過對方如此強烈的力量。狐子七猛地被摔倒床上,頭腦一陣迷糊。床帳搖曳,纏枝紋勾纏不休,無始無終,床柱上的金鈴鐺搖動不息,如林鳥亂飛,隻是無規律而又劇烈地碰撞著。狐子七被折騰得眼角沁淚,八條尾巴都現出來了,蓬鬆的毛發在空氣中顫動,浮現出痙攣般的掙紮。狐子七實在受不了,四腳並用地往外爬去。卻忽感腳踝一冷,叫那金鏈繞了一圈,被套住了,無情地往回一拽。狐子七撒氣罵道:“混蛋,你放開我!我累死了,我要睡覺!”明先雪氣笑了:“我在強迫你!”第50章 天亮狐子七恍若被困在了這床帷之內,四四方方,華麗卓絕。頭頂是無始無終的花紋,身下一方軟熟的床,四周因肌膚發熱,蒸騰著雪中春信的香。狐子七在這暗室之內,難以辨別時光的流逝。他睡了醒,醒了睡。其實,對於他這類可以不吃不喝閉關多年的狐妖而言,這倒不是太難熬。更或者,他在這兒長日吸納帝皇雨露,比用什麽都受用。雖則如此,他還是不能快樂。這兒聽不見更漏點滴,看不見日月輪換,眼前隻有一成不變的裝設。他試圖通過香薰點燃的狀況來確認時間的流逝,卻發現每次明先雪投放的香餌大小不一,形態各異,每次燃燒的炭火也都不太一樣。甚至乎,他好像在這密閉空間裏待得太久,久到已經聞不見那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氣了。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感知,沉浸在一個無法觸及的寂靜世界中。唯一……唯一恒定的錨點。隻有明先雪的到來。無天無地,無日無夜。變化的隻有明先雪。在這無邊的混沌中,明先雪成為唯一的亮色。他會來,有時候帶著疲憊,有時候帶著笑容,有時候帶著歡愉,有時候帶著憂愁……他有時穿的是那一套天子冠冕,整齊端莊得過分,激烈的運動裏,冕旒會像雨點一樣亂打得嘀嗒作響;有時候穿的卻是再普通不過的常服,渾身黑的一片,裹著他蒼白挺拔的身體;有時候衣服上會有暗紋,有時候偏偏一片素淨……偶爾,他會帶一些外頭的東西來,比如狐子七喜歡的食物,酒釀,又或許是新奇的小玩意,更有一次,他甚至帶來了一隻異域的小貓。狐子七對那小生靈充滿好感,抱在懷裏摸了摸,卻又叫這個癲子明先雪吃了味,過後又把那小貓拎走了。狐子七忍不住說:“我這兒太孤獨了,快要瘋了,你好歹給我留一個活物罷!”狐子七或是惱的,但其中卻不經意間流露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懇求。在這漫長的囚禁中,這似乎是狐子七第一次以如此柔和的語氣向他請求一件事。明先雪沉吟了一會兒,語重深長地對狐子七說:“即便是再可愛的貓,其排泄之物也是非常臭的。”狐子七:……被說服了。狐子七是不吃不喝吸風飲露的妖靈,自然是沒有穢物的,在這密閉空間倒也無妨。但是一隻活貓……狐子七還真不敢想。狐子七躺在床上,忽然心中騰起一種奇妙的預感,仿佛覺得現在即將破曉,要到黎明時分了。但他又不知這直覺是從哪兒來的。他從床上爬起來,推了推那扇不能通往外界的窗,仿佛能看見熹微晨光,又仿佛隻是錯覺。這種亦真亦幻的感覺,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狐子七一側耳,捕捉到了明先雪那獨特的腳步聲。他心中驀地一動,意識到自己已經習慣了傾聽這腳步聲,甚至在內心深處,開始渴望著明先雪的到來。就像是被養在屋裏的小狗,聽到主人的腳步,就情不自禁地豎起耳朵,搖動尾巴仿佛他是自己漫長生活裏的唯一亮色,渾然不知自己喪失自由的元凶正是這一抹“亮色”。狐子七轉頭看向門扉,明先雪推門而入,一身雪白長袍。狐子七看愣了他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明先雪穿白色的。這個款式的立領長袍,從前見少年明先雪不知穿了多少回,仿佛是他第二層皮膚。如今,再次看到這一身裝扮的明先雪,狐子七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輕狂閑適的時光。狐子七被他擁住,神思卻飄忽著。明先雪一如既往地把他按倒在軟如煙海的床上,情熱像碧波一樣淹沒彼此脆弱的軀體。盡管身體被熱情包圍,狐子七的心中卻有一絲莫名的疏離感,仿佛他的靈魂並未完全與這熱烈的情愫相融。他抬眼試圖看向窗縫,仿佛能捕捉到黎明邊界的亮光。明先雪咬了他的後頸,十分不君子的,野蠻而自我的。他問:“不專心?”狐子七問他:“是不是快天亮了?”明先雪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光,就像是陽光下碎裂的玻璃。狐子七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仿佛是看到了囚籠鬆動的一線希望,他忍不住提高了音調,急切地問道:“是天要亮了麽?”明先雪的臉色越發蒼白,他的手指輕輕顫抖,按住了狐子七還想繼續追問的嘴唇,聲音低沉顫抖:“你仍想離開我?”聽到這話,狐子七心中充斥各種情緒憤怒、無奈、怨恨、不甘……一切種種,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但狐子七據實以告:“當然,我想,我當然想,我死了也想!”明先雪蒼涼一笑,寬大的白袖中滑出一柄短劍。這劍十分眼熟,上麵還有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禦賜寶劍,上斬昏君,下殺奸邪”。狐子七一瞬想起:這是先皇從前給明先雪的,明先雪便是用此劍重傷太後,又逼宮先帝。上斬昏君,下殺奸邪這八個字,殺傷力實在太大了。明先雪將劍柄輕輕一轉,遞到了狐子七的手中,而劍鋒卻對準了他自己的胸膛。明先雪說:“你殺了我,就解脫了。”狐子七眼瞳緊縮。明先雪笑道:“你是怕殺生沾染惡業?”狐子七還沒說話,就聽得明先雪說:“你用此劍殺我,不會受天道懲罰。”狐子七啞然。明先雪笑笑:“你動手吧,你比誰都更清楚,我是不死不休的。”話音一落,空氣中的緊張感就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二人緊緊包裹。明先雪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其脆弱在這一刻顯露無遺,卻又帶著一種海枯石爛般的決絕固執。他胸前的劍鋒閃爍著冷冽的寒光,好像指著明先雪生命的終點,以及狐子七自由的出口。狐子七的手緊握著那柄可殺生而免罰的寶劍,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發白,指節處更是泛起青紫。他能夠感受到劍柄上明先雪殘留的體溫,這溫度仿佛在提醒他,眼前這個人是能和他交融體溫的親切之人。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唯有狐子七的心跳聲在耳邊急促地回響。他的手中緊握著那柄禦賜寶劍,劍身反射的寒光在他的臉上跳躍。狐子七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仿佛無法控製自己的肌肉,就像是到了某種極限,快要支撐不住了。就在他幾乎被窒息感悶死的時候,晨光乍泄,溫柔又強烈地穿透了紙糊般的宮牆,將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瞬間驅散了室內的陰暗與沉重。嘹亮清脆的打更聲劃破了長夜的寂靜,引領他從黑暗的深淵中掙脫出來。狐子七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仿佛從水底浮出水麵一般。他的心跳逐漸平複,而剛才那令人窒息的夢魘也如同晨霧般漸漸消散。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柔軟的床上,汗水已經浸濕了衣衫,粘膩地貼在身上。然而此刻的他卻無暇顧及這些不適,隻是回想起夢中的一切明先雪的蒼白脆弱、他自己的顫抖與糾結、還有那難以言喻的窒息感狐子七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翻身坐起來,垂頭就看到澄心枕靜靜地躺在床上。他看著這個澄心枕,心中難免糾結,反手拿起澄心枕,垂眸撫摸著刻在枕頭底下的那一行字“一念入夢,萬法澄心”。剛剛那個夢就是他的一念無明嗎?狐子七不禁想道:若說這個枕頭能帶我入夢,讓我看見自己害怕恐懼執迷的事物,倒也不假。又說能教我澄心,破除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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