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悔當初用這種決絕的方式離開了明先雪。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他也終於肯承認。他愛明先雪。或也和明先雪愛他,一樣多。這個事實或許他不是現在才明白的。但卻是他現在才願意承認的。狐子七內心翻湧著無盡的焦慮和絕望,他想要呼喊,想要製止明先雪的瘋狂行為,然而身體卻被這一身骨骸束縛,動彈不得。他傾盡全力掙紮,但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徒勞。恐慌與無助如潮水般湧來,幾乎將他淹沒。在絕望的邊緣,他甚至想要放聲痛哭,哀求明先雪停下來。然而,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無法改變什麽。狐子七睜著眼睛,直到天亮。他目睹了黑夜漸漸退去,天邊初露曙色,直至晨光透過大開的窗戶熱情洋溢地湧進屋內。金色的光芒如同溫暖的撫慰,灑在明先雪蒼白的臉龐上,那原本缺乏血色的麵孔在這一刻被金色的光暈環繞,竟有幾分神聖安詳。在這晨光的映照下,明先雪緩緩地轉向狐子七,他的臉上浮現出笑容。那笑容是明先雪臉上難得一見的熾熱純粹,如同盛夏的驕陽。沐浴在這個笑容裏的狐子七,卻似被烈日煎熬。仿佛有滾燙的熱浪,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狐子七。他被這熾熱灼燒,成了沙漠裏的一粒沙礫,微不足道,又無處可逃,遲鈍地、沉重地陷入了茫茫的沙海之中。在無盡的煎熬中,狐子七突然驚醒。他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明媚的陽光,正透過窗戶柔和地照在他的臉上。他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汗流浹背,汗水順著額頭流下,浸濕了頭發,打濕了頭下枕著的澄心枕,傳來陣陣涼意。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剛剛經曆了一場多麽痛苦的夢境。不不是夢境。狐子七腦海裏一道靈光閃過,讓他突然明白了什麽。在這一刻,他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決心和緊迫感。他猛地抄起身邊的澄心枕,奪門而出,順著樓梯,不顧一切地衝上靈氛閣。狐子七悍然推開靈氛閣的門,便是一陣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那是他久違的、深深懷念的氣息,仿佛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心髒狂跳,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布置,時間在這裏如同靜止了一般。每一個角落、每一件擺設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未曾有過絲毫改變。甚至連香爐裏飄出的氣味都與從前如出一轍。狐子七卻沒多留心這些,直奔內屋,舉目看見那扇正對高台的窗戶洞開,明媚的晨光如絲如縷灑落,恍如剛剛夢境所見。他一轉頭,就看到窗戶對著的床榻,繡著落葉飛螢的帳子慵懶低垂,將床榻上的一切神秘地遮掩起來。此刻,狐子七也顧不得什麽了,疾步上前,毫不猶豫地一把掀開了那頂帳子!第53章 又見白骨簾子揭開,眼前的景象讓他驚訝不已床上,隻有一床被鋪整齊地鋪展在那裏,細膩柔軟,平整光滑。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什麽、什麽都沒有?”狐子七難以置信,“難道夢境裏的,還真的隻是我的無明妄想嗎?”狐子七還是覺得不敢相信,仔細打量起這床鋪。他目光在被褥上緩緩移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很快,他發現了疑點:床鋪的被褥平整得過分,上麵還幾乎沒有明先雪的氣味。“這……”狐子七想道:這說明,明先雪大概根本沒有在這上頭睡覺嗎?這個想法讓他心中一震,如果這個推測成立的話……狐子七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木枕,思緒飄回到之前被囚禁的夢境裏。他立即意識到什麽,匆匆走向書房。他一衝進書房,就見書案上整齊擺著的批閱過的奏折,和他之前的夢境果然對上了!然而,狐子七卻沒法高興得起來。他舉目四望,繼續尋找與夢境中相似的線索。果然,他發現在牆壁上有一扇小窗,與夢境中的那扇窗如出一轍。他身形一縮,從窗戶跳入,落入一個幽暗而精致的密室便和夢境中那個把他囚禁的屋子是一樣的布置。狐子七的心跳得更快了,仿佛要破出胸膛。他按著記憶,轉過一扇屏風,便來到熟悉又陌生的床榻前。床榻垂著的帳子如夢裏一般,繡著纏綿不盡的蓮花紋,似相思般無始無終,永不停歇。狐子七深吸一口氣,撩開床帳床榻之上,靜臥著一副白骨。這副白骨卻不伶仃,頭骨掛鳳冠,燦爛如星辰,身子蓋霞帔,絢爛如桃花,仿佛一位高貴的新娘在等待著永恒的婚禮。白骨的左手腕上,戴著一串鮮豔的手串,每一顆珊瑚珠都飽滿而熱烈,如同火焰般在寂靜的黑暗中燃燒。饒是狐子七早已預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一幕,但當真正麵對床榻上那白骨時,他仍然感到驚心動魄,心髒猛烈跳動,難以自持。手中的木枕不自覺地滑落,墜地的聲音刺破此間死寂,回蕩在空曠的密室中。狐子七還沒來得及把木枕撿起來,卻忽然聽到背後有聲音幽幽響起“你還是來了。”明先雪的聲音好像很近,近得似在他耳邊說話,卻又好像很遠,遠得如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狐子七啞然失色,驀然回頭,看到烏黑的衣服和蒼白的臉頰。在夢中,明先雪也常這般神出鬼沒,形同幽魅,讓狐子七好一頓畏懼。然而,此刻,狐子七看到幽靈似的明先雪,卻是絲毫不害怕。因為他明白了這個讓他害怕的人,其實是他心底最深處的牽掛。狐子七心內大定,猛地把手中的易容木串扯下,轉瞬便露出真容。看到真容乍現的狐子七,明先雪眼波晃動,倒不見驚訝,隻有懷念眷戀。狐子七看到明先雪這麽淡定,一點兒都不意外,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狐子七自嘲一笑,說道:“看來,你一早就認出我來了!”明先雪的目光在狐子七臉上緩緩逡巡,仿佛要將他的容顏深深刻在心底。過了半晌,他才輕聲說道:“狐仙的容貌,半分未改,依舊如初。倒是我……”他輕輕拂過自己蒼白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哀愁,“已是不複從前了。”狐子七真沒想到:真是癲子,什麽時候了,還在乎自己美不美啊!然而,看到明先雪如此傷感,狐子七還是下意識地柔聲勸慰:“這是什麽話?春花秋月,四時之景,各有其美。我看你現在更有謫仙風骨,比從前清雅得多,幾乎是仙人之姿了。”聽得這話,明先雪雙眼微微發亮:“小七果然是這麽想麽?”“自然。”狐子七正想脫口一句“我什麽時候騙過公子?”但話沒出口就趕緊止住,否則就真的自己打自己嘴巴了。明先雪看著很和氣,沒有頭兩次夢境裏那種幽怨暗恨,也沒有第三夢裏那決絕絕望,現在看來,是一種過盡千帆的平淡,像一即將融化的雪。他沒有迫不及待地把狐子七擁入懷裏,也沒有冷酷決絕地把狐子七困在暗室,更沒有含情脈脈地訴說衷腸,他隻是那樣溫和地看著狐子七,像是隨時準備好讓他離開了。狐子七艱難地開口:“難道,你真的想我走?”“我當然不想你離開我。”明先雪回答道,“但是,我已經可以接受這樣的結局了。”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使狐子七驚愕不已。又如一記重錘猛然砸在他的腦袋上,震得他腦內嗡嗡作響,久久無法平靜。狐子七下意識地否認這個答案。他搖頭道:“如果真的是這樣,你為什麽要假裝沒認出我呢?你這麽做,一定是想降低我的戒備心,怕我一下子跑了吧!”“確實如此。”明先雪回答道,“我的確不希望嚇到你。”“這所謂的澄心枕……”狐子七指著地上的木枕,“八成不是澄心用的,夢境裏的一切,根本不是我的無明,而是你在編織幻境,誘我入夢!”“你說對了一半。”明先雪緩聲說,“這枕頭其實不叫‘澄心枕’,而是叫‘同夢枕’。”說罷,明先雪從床榻上拿起一個木枕,看起來和狐子七那個是一對的。狐子七明白過來:“二人同用此枕,就會一起入夢?”“不錯。”明先雪回答道,“而修為高的人能夠操控夢境。”狐子七蹙眉,說:“那你給我的枕頭上為什麽有那一行字‘一念入夢,萬法澄心’?”明先雪下意識地笑了笑,回答道:“那是我自己刻來騙你用的,小傻子。”狐子七的臉一下綠了。然而,狐子七的心裏又湧起微妙的歡喜:“你騙我入夢,第一個夢裏,是為了誘我故技重施。因為你想看清楚,我當年到底是用什麽法子脫身的。”“不錯,”明先雪坦然承認了,“我在宮裏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幾乎立即認定了你就是小七。”狐子七聽了這話,既歡喜又疑惑:“你是怎麽認出來的?”“心愛的人,怎麽可能認不出呢?”明先雪答得簡短,“但到底你的氣息完全不一樣了,我便用這枕頭測試,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果然,我看到了真相。”狐子七愣了愣,說:“你當時一定很生氣吧,我這麽騙了你……”“如果是十年前,我或許會很生氣吧。”明先雪平淡地說,“現在的我隻覺得很慶幸。到底,沒什麽比你還活著更好的事情了。”狐子七的心,在一瞬間仿佛被泡進了濃濃的酸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