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先雪得知白鶴飛行極快,又耳聰目明,原是想請白鶴幫忙探聽狐子七的消息。白鶴看著滿地碎成渣渣的屍鬼,答道:“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我跨物種的兄弟,你這個忙,我幫定了!”說罷,白鶴就馮虛禦風,扶搖直上九萬裏。過了數日,白鶴盤旋飛回。他一回來,見這城池現狀,便覺十分驚詫。他還記得,他離開的時候,這兒血流成河,殘骸遍地,堪比煉獄。而現在回來,街道卻清洗如新,被撕成碎塊的惡鬼們,如今一個個都站了起來。仔細一看,這些屍鬼的碎裂處都用新造的泥土抹好了。不過,最令白鶴驚異的是,這些原本凶神惡煞、殘暴不仁的惡鬼們,臉上皆洋溢著幸福又和諧的笑容,規矩本分地做著各自的事情,或是耕種,或是紡織,或是買賣……一派令人震驚的祥和。白鶴嘎嘎飛過,直上城中最高的樓閣,果然看到明先雪坐在裏頭。卻見明先雪仿佛世上最尋常的一個書生公子,正在提筆寫字,抄的還是祈福的經文。這溫馨祥和的一幕,讓白鶴都開始懷疑鳥生了。明先雪像是感應到了什麽,抬頭一看,見到白鶴歸來,放下手中的筆,起身走到窗邊,溫和道:“可打聽到了什麽消息?”白鶴想到自己聽到的消息,又看著明先雪溫和的臉,不覺一陣膽怯。他索性先問道:“外頭那些屍鬼是怎麽回事?”明先雪笑了笑,答道:“這城池要是空蕩蕩的,也不合適。須知,我家小七最喜歡熱鬧了。”“斷骨重生也就罷了,怎麽還能改邪歸正,變成良民了?”白鶴還是疑惑不解。明先雪默默一笑,也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指了指書桌旁。但見桌旁放著一個小壇子。明先雪輕輕地將壇子揭開,一股淡淡的朱紅色霧氣從壇口嫋嫋升起,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息。霧氣的散去,白鶴便看清壇子內那朱紅色的液體,宛如一汪凝固的鮮血,又似化水的丹砂,色澤紅得耀眼。白鶴震驚不已:“這、這是蠱?……你……你用蠱把他們做成了傀儡?”屍骨們果然是沒有死而複生的,卻隻是淪為傀儡,按照明先雪的意誌而活。明先雪要他們做良民,他們自然就變得老實巴交,勤懇善良。白鶴看著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明先雪,背脊陣陣發涼:我為什麽覺得還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手撕厲鬼的你比較平易近人?明先雪卻沒有繼續說什麽,隻問白鶴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明先雪的語氣輕輕的,像蠟燭上的煙一樣,但透出一股尖銳,如隱沒在蠟燭裏的燭台尖刺。白鶴打了一個寒顫,倒也不敢隱瞞,隻說道:“這……這……那個……那個……我啊……我呢……聽到了這麽一個……”明先雪還是微笑著,卻又能叫人隱約察覺到他的不耐煩。明先雪柔聲說道:“你若能把此事在三句話內說完,就再不好過了。”白鶴忙止住了結巴,答道:“三界都傳遍了,狐子七和慶郢殿的公子私奔,要在月圓之夜在木鳶山成婚。”明先雪聽得這話,頓在原地,卻也沒別的表情,嘴角掛著的笑還在,隻是凝固了。他一動不動的,靜靜站在那裏,就這樣看著白鶴。此刻的明先雪,仿佛靜止成了一張極美麗的畫。白鶴卻被他盯得發毛,恨不得立時就飛走。但是明先雪散發出的某種危險氣息,讓白鶴反而不敢驟然離開,隻把自己纖長的脖子縮了縮,喉嚨發出咕咕幾聲。過了許久,明先雪才似回過神來,坐回書桌前,將那卷寫到一半的經文收起。白鶴見明先雪還算平靜,便小心道:“這……這……怕是有什麽誤會吧?”“自然是有誤會。”明先雪答得幹脆,“這一聽就不合情理。首先,狐子七和慶郢殿的公子顯然沒有私情,退一萬步來說……不,就是退一萬萬步來胡說即便是有……”明先雪蹙了蹙眉,對這個假設的憎惡溢於言表,“即便是有,這點消息又怎麽可能傳遍三界?還把如此確切的時間地點擺出來,這顯然是有人故意而為之。”白鶴聽到明先雪如此理智地分析,也放下了一顆咕咕叫的心,忙說:“是啊,是啊,這肯定有問題嘛!”白鶴打量著明先雪的神色,又低聲道:“我剛剛看你的表情,還以為你……”“我不會如此誤會於他。”明先雪答道,“但我也很不喜歡聽到這種傳言。”明先雪把桌麵的經文筆墨清理後,又將那紅壇子放到桌麵上,倒到硯台之上。這鮮紅的汁子流到硯台上,好似朱砂墨。白鶴又說道:“這顯然是一個陷阱。你也要去嗎?”“我自然要去。”明先雪溫聲答道,“而且,這事兒也怪我。”“怪、怪你?”白鶴怔住了。明先雪歎氣:“也是我做事不夠周全,竟重蹈覆轍,讓小七離開我的視線,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我不對了。”白鶴隻恨自己沒有手,否則他就可以一臉困惑地撓撓頭了。故而,他隻能動了動翅膀,歪了歪脖子,但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疑惑,就是一隻動脖子的鳥。白鶴盯著明先雪,感歎:好神奇啊。這麽漂亮的腦殼裏居然裝著一個有大病的腦仁兒。那天過去不久,就是舉城歡騰,百鬼同慶的城主大婚。明先雪把狐子七迎娶回家,拜了天地,結下生死不離的婚契。錦戶繡閣,血月斜照,紅燭高掛。城內歡騰喜慶,一片和樂。新婚燕爾這陣子,明先雪看起來情緒非常穩定,和氣溫柔。白鶴看著,都快聯想不起第一次見明先雪時的狀況了。白鶴也一直很好奇狐子七到底是什麽樣的妖怪。他原猜測,能把這明先雪迷成失心瘋的狐狸精,大約是什麽狐狸中的狐狸,妖怪中的妖怪,一流魅惑一流心計手段的極品千年狐狸吧!待真的見了,白鶴隻有一句話:噶??狐子七天性頗為奔放自由,原在城池裏過得不錯,但久了也想出去逛逛。白鶴看狐子七走了,還有點意外,竟問明先雪說:“你不說,讓他離開你視線是個錯誤?我以為你不會舍得叫他走的。”明先雪輕輕抬眸,笑著答道:“他是狐狸,又不是狗,總不能拴著。”語氣裏是一片開朗的豁然,卻又叫白鶴感到一股封閉的幽暗。白鶴卻怕這個看起來人模狗樣的鬼仙又要發癲,便說道:“我知道你們情深義重,但這狐狸去得久了,你也是會想他罷?”明先雪笑笑:“他很快就會回來的。”言罷,明先雪又提起朱筆,輕輕在紙張上描畫。白鶴站在窗台旁,伸長脖子往裏頭看,就看到畫紙上畫的是一隻九尾狐。那朱筆勾勒出的狐狸,美麗多情,栩栩如生。那九條尾巴更是點睛之筆,蓬鬆柔軟,絲絲分明,尾巴的末端輕輕卷曲,如同百合的花瓣。原也是極生動美麗的一幅畫,卻又因每一條線條都是朱筆勾成,使得狐狸從頭到腳都覆蓋著深深淺淺的紅色,落在白似雪的紙張上,微微顯得有些刺眼。話說狐子七離開鬼城,一路扶搖而上,半日就回到了人間。人間的日光照到身上,那溫暖的觸感反而叫狐子七有些不習慣了。他皺了皺眉頭,眯起眼睛適應著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在鬼域中待久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那裏的寒冷和陰鬱,竟是暗暗抱怨這人間的陽光太過熱烈。他原以為自己想念人間的喧囂與繁華。然而,當他站在街道中,看著人來人往,聽著人聲鼎沸,嗅著各色氣味,卻隻感道一陣局外的清冷。再度置身塵寰,他確實感到了一種熟悉,但那種熟悉卻帶著一種遙遠的距離感,讓他無法真正觸及。就像是……就像是他的身體雖然已經回到了人間,但他的心,卻被落在了清冷幽暗的鬼城閣樓中。他甩了甩頭,又想:我身為山中野狐,對紅塵俗世本就不過爾爾,大概比起人間,我還是更喜歡山林一些。如是,他身體一輕,縮地成寸,又到狐山之中。九青顯然而不在山內,但這不妨礙他對狐山感到非常熟悉。踏入山林的那一刻,就有睽違念舊之感。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和樹葉的芬芳,拂過皮毛的溫柔,化作一陣莫名的安心感。他想:我大概還是那隻野狐狸吧?他化出狐身原形,在山林間自由奔跑,追逐蝴蝶,戲弄鬆鼠,捉雞攆狗,仿佛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不識愁滋味的時光。玩累之後,他又隻身跳入清澈的溪流,冰涼刺骨溪水浸濕他的毛發,叫他如裹了一身厚重,卻又讓他感到無比舒爽。他俯身喝水,看著水中的倒影,卻又微微覺得自己此刻的模樣有些陌生。或許,是因為修為暴漲,他身形比從前龐大了,更別提身後九條尾巴,叫他此刻也稱得上威風凜凜。夜幕降臨,晚風陣陣,身上殘留的水珠變得有些濕膩。他便跳上岸,甩了甩身子,九條尾巴轉了轉,將身上水珠盡數甩去。隨後,他便舒展四腳,伏在柔軟的草地上,抬頭仰望星空。夜空如洗,一片深邃的黑色鋪展開來,繁星點點,猶如鑲嵌在上的明珠。卻是這樣的一張綢緞似的夜空,叫狐子七望一眼,就聯想到明先雪。他原本就覺得明先雪像月亮,看著看著,又覺得明先雪也像夜空,再細細看那些或明或暗、或密或疏的星星,竟然又覺得每一顆都有與明先雪相似之處。他閉上眼睛,想起明先雪。他睜開眼睛,也想的是明先雪。看著爪子下的草葉,讓他想到明先雪手指的撫觸。看著潺潺的流水,叫他憶起明先雪的柔情。就是被風吹過,他都能想到明先雪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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