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咒解除的瞬間,明先雪就感受到了。明先雪本正在提筆在畫紙上描摹狐狸的輪廓,卻手臂一鬆。就像是一根緊繃的線突然斷裂,他是線那一頭的風箏,一下子跌落在地。胸膛仿佛出現了一個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深,卷成一股無形的暗流,在他體內肆意湧動,撕扯著他的每一寸心神。他的生命如流沙一般流逝,散落成荒漠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部分。血肉慢慢抽屜,他原本修長有力的手指,枯成了清晰可見的指骨,仿佛隨時都會斷裂。寬闊厚實的胸膛也漩渦似的凹陷,肋骨一根根地凸顯出來白鶴驚訝地立在窗外,看著明先雪又變回那半副淒淒慘慘的骨架。白鶴扭頭一看,發現整齊的街道也再度淪為煉獄,屍鬼們修複的泥土幹涸脫落,殘骸又碎滿一地,滿城的恐怖。白鶴不知該說什麽,莫名一陣感慨,目光落在書案上那一幅狐狸的肖像上,隻問了一句:“你說他會很快回來?”明先雪的臉龐又變成半邊花容月貌半邊白骨森森。左邊臉頰,肌膚依然光滑細膩,眉眼間流轉著往日的風華,宛如月光下綻放的花朵,漂亮的唇角輕輕上揚,形成了一道溫柔的弧線,如能承載世間一切美好。然而,另一邊的臉龐卻是白骨森然,眼眶空洞,緊閉的牙關在血肉的消逝下,咧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好像也是在笑,卻叫人不寒而栗。白鶴毛骨悚然,展翅而飛,盤旋在城池半空,看著此間又滿載森森鬼氣,不知是喜是悲。卻在這時候,白鶴看見城門打開,狐子七的身形如流星一般急促地衝向樓閣。白鶴震驚:“城主神了!這狐狸還真的很快回來了!”狐子七步履匆匆,但思緒卻是前所未有的明晰。他回憶飛升前種種,已經明白自己當初假死,留下一道白骨,明先雪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把功德穿在白骨手腕上。然而,數年過去,白骨還是絲毫未改,如壞掉的石頭一樣。想必,那時開始,明先雪就已經疑心了。狐子七十年後重回京師,一到烤雞店,就遇到了齊厭梳。想來,正是明先雪的設計。他這是守株待兔,等待狐子七歸來。狐子七拿了澄心枕,三度入夢,自然也是明先雪欲擒故縱之計。說什麽已經放下,想讓狐子七離開,每一句都是睜眼撒的大謊。虧得當時狐子七頭腦發昏,還信什麽明先雪不會說謊的鬼話!彼時的明先雪,已經淪為墮仙,不再修道,天打雷劈的罪都敢犯,更加不會守什麽不打誑語的小戒律了。就連今日,狐子七解同心咒,恐怕也是明先雪設計!明先雪知道九青一直關心狐子七,狐子七從鬼域離開,回到人間,很快就會被九青找到。明先雪無時無刻不在牽動狐子七的同心咒,就是要讓機敏的九青發現狐子七中咒。明先雪要困住狐子七。用的不是強硬禁製,也不是陰險咒術……明先雪用的是自己的命。他以命相博。博得他的義無反顧。博得他的心甘情願。博得一次真真正正的兩情相好,生死相依。狐子七現下已經完全明白了。他又怎麽能不明白呢?從前他糊糊塗塗的,自然有中了咒術的緣故,但更多還是因情亂智。他是愛明先雪的,便忍不住為他犯迷糊。現在他清醒了許多,明白了一切……便更願意為明先雪犯糊塗了。狐子七怕自己速度不夠,已化出原形,全力奔赴。卻見這狐狸如閃電般奔向閣樓,九條尾巴在風中浮動,身形一閃,便進了高樓中最精美的金屋。金屋內,朱簾低垂,明先雪在華麗的簾幕上投下一道詭異的暗影。狐子七衝到簾子前,就要掀開。卻聽得簾子內,明先雪的聲音幽幽:“先別,等我恢複再說。”“恢複什麽?”狐子七隔著簾子道。明先雪咳了咳,說:“等我恢複容貌。此刻的我,不便見你。”狐子七心下明白:現在的明先雪肯定很狼狽。但狐子七更明白,明先雪此刻就是口是心非。若狐子七真的要等明先雪恢複容貌再進去,明先雪肯定要多心,懷疑自己的愛不夠真。狐子七歎了口氣,伸出爪子揉了揉毛茸茸的臉頰,讓自己看起來越發亂糟糟的,一副傻傻懵懵、關心則亂的慌忙。他越過簾子,衝將進去。果然,明先雪委頓在地,白骨支離,看起來的確是與平日那清俊美麗的樣子截然不同。明先雪見狐子七這樣衝進來,一邊心裏是歡喜的,一邊心裏卻又真正有些難為情。他便隨手拉起地毯,蓋住自己半邊白骨。狐子七卻道:“公子難道也著相了?”明先雪睜眼看著狐子七,此刻看起來是真的迷茫了,臉上竟帶一種年輕人才有的迷惘,叫他難得的有些溫馴無害的樣子來。狐子七溫柔道:“難道不知,我觀美人,如觀白骨?”說罷,狐子七便以柔軟的狐身蹭到明先雪懷內,從背脊末端延伸的九條尾巴,溫柔地撫觸著他憔悴支離的肉身。心,又急跳起來了。倒也不好說,是誰的了。怦怦怦怦是兩顆心。也是一顆心。白鶴盤旋而飛,掠過窗欞。目力極佳的他,看到金屋之內,一隻狐狸在吻半副白骨。因這一吻,蒼茫如貧瘠土地的白骨又滋養出新生的花容月貌。這明明還是明先雪的臉,但白鶴卻覺得,好像竟然比從前還姣好了。從前他容貌如雪,美得令人心悸,如今卻更添了一種從前不具備的柔和,如能集世間所有美好於一身,讓人一眼望去便再也無法移開目光。眼眸深邃明亮,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卻隻承載一隻狐狸的目光;唇瓣柔嫩嬌豔,如同初綻的玫瑰,落在狐狸的唇邊;肌膚白皙細膩,如同月光下最完美的瓷器,正好叫狐狸用柔軟的皮毛攏在懷內,不叫他碎裂一絲一毫。他此刻是一個柔弱的美人,軟若無骨地依偎在龐大的九尾狐懷裏。不知情者,瞧著這一幕,恐怕還要以為是邪惡的九尾大妖掠奪了美人。白鶴正自沉浸在那奇異的景象之中,目光不經意間與明先雪的眼睛交匯。明先雪的眼睛其實是隻要看狐狸的,便吝嗇地用眼角隻是那麽輕輕掃了一下窗外窺伺的生靈。卻是這麽一瞥,便劃過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與冷冽,白鶴頓感如芒在背,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背蔓延開來,幾乎要起一身雞皮疙瘩。顯然而見的,明先雪並不希望這一刻被任何人或者禽畜打擾。白鶴作為老實禽畜乖巧地振翅而起。白鶴飛上鬼城上空,盤旋而起,俯瞰著城池景象,不覺一陣意外。方才,這鬼城之下還是一片慘不忍睹之景,屍骨遍地,碎裂無聲,斷壁殘垣間透露出無盡的荒涼死寂。如今,卻見城池淒慘的地麵長出了嬌嫩的花,在涼而蒼白的日光下,穿越了死寂的屏障,掙紮著奮發出美麗的生機。這些花朵,或紅如烈焰,或白如純雪,在涼而蒼白的日光下,競相綻放,或如濺泄的水銀般鋪滿地上,或順著殘垣斷壁攀爬而上,或纏繞在古老的石柱上,甚至城牆的縫隙中,也探出了幾朵好奇又漂亮的花朵。難忍的,美麗的,奇異的,難得的……就像是一個冷漠又倔強的人,壓不住的嘴角的笑意。白鶴長嘯一聲,穿越雲層而起。他原本是鬼城陰氣所聚,誕生的一個生靈。他在這下界潛心修煉,煉獄裏也不染惡業,為的就是得道飛升。然而,看著明先雪和狐子七這一對從下界私奔而來的仙侶,他卻不禁開始懷疑飛升上界,真的值得他追求畢生嗎?自從鬼城長出了似錦繁花之後,這兒的日光,仿佛也變得暖和起來。不少在上界飽受磋磨、難以立足的散仙,聞訊而至,紛紛慕名遷居於此城之中,尋求一份難得的安寧庇護。時光荏苒,世事如夢。漸漸地,這座曾經的“鬼城”,竟在人們口中悄然改名,被賦予了“地下仙境”之美譽,仿佛一夜之間,它便從一個地下煉獄,搖身一變,成為三界向往的桃源勝地。散仙散修們來得多了,這城池便也仿佛得了天道的認可和眷顧,煥發出勃勃生機。那些被明先雪捏出來的屍骨,也不必再勞煩當群眾演員了,自有真的繁華熱鬧供狐子七參看。日光悠然穿透雲層,不冷不熱地灑落在那覆蓋著繽紛花卉的城牆上,平添幾分溫柔氣息。此時,一隻九尾青狐悄無聲息地降落在城牆旁,迅捷靈巧,奔跑之間,竟未踩到任何一片嬌嫩的花葉,猶如一抹輕盈的風,穿梭於花海之中,留下一道道優雅的軌跡。他落到繁華街道之上,以狐身行走,卻也沒引起幾多注意。在這座城池之中,人、仙、妖、鬼各色生靈共處一地,彼此相安無事,早已成為了眾人習以為常的景象。九青也挺喜歡這個氛圍的,踱步一會兒,吸了吸鼻子,便奔向一個烤雞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