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如此說,我卻更覺得恐驚天上人一般。我已經許久未曾有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但我與容玉相交不深,我卻時不時有這般想法。我知道我從來都是不太有信心的,雖所得不少,卻沒養出那些天驕般的自傲自得,明知天下我所想無不可得,卻偏生覺得這也不應屬於我,那也不應是我所得。大抵是因伏陰從不誇我,我小心愛慕也曾酌情討好,而我生而一無所有,自以為所有一切皆是他給予我。但我現在明明告訴自己一切已經償還,卻對另一個人有了這般心情。或許是他太好了,就如同我再也不敢相見的空無一般。棄我者傷我者我尚且可以問心無愧,偏偏善待我之人我不敢靠前一步。容玉本也想同我一起穿那外族的衣服,可他是修道之人,身上所穿皆是法器。我覺得他穿那衣服也覺得怪怪的,便對他道:“若是為我,無需如此。”他沉默了一瞬,也不強求了。隻是我沒想到,我與他走在一處,本來兀自穿著衣服玩著上頭垂落的珠串寶石,也覺得新奇好玩,可偏有人愛管閑事多口舌。其實那人罵我的許多話我都是聽不明白的,我本不是世俗界的人,也不明白為何所謂風骨氣度,更不明白隻是衣服何論尊卑貴賤。但那人說起來頭頭是道,我一路行來,這時候才發現,許多人看我兩的眼神也確有不同。我錯覺自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又確實不明不白,於是不敢開口。說委屈也算不上,隻是覺得莫名。我又想或許世俗界是有這些規矩,不過是我不知罷了,何況罵我這人看起來已然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我與他計較,實在不應當。我本準備等他罵完算了,畢竟我知道我如今身上氣運不佳,曾經背在身上的一萬多人的殺孽也尚且不曾消去,若我從前算是天道眷顧,如今天道不給我找茬便是最好了。但容玉卻忽而開了口:“這位老先生,我勸您嘴上留德,小心禍從口出。”他那般溫雅的人,這話說出來語氣卻又冷又沉。那老人目光轉到容玉身上,語氣沉痛地道:“年輕人,我看你一身風骨清雅,何必為人走狗,助紂為虐!”“何為助紂為虐,何況如今是何等年代,老先生莫不是老糊塗了?”容玉不緊不慢,語氣溫和話語卻端的是刁鑽刻薄,“新朝所建有百載有餘,漢人為尊可是天所定?老人家熬過許多年歲不容易,應當知禍從口出,口上留德善及後人,豈不樂哉?”或許是容玉氣勢太足,那老人忽而語塞一般,囁嚅一陣方才拂袖道:“無知小兒,年少輕狂!我老人家不與你計較。”“可我卻要與你計較。”容玉接話道。那老人或許不曾想到他如此咄咄逼人,橫眉豎眼地便道:“小子!懂不懂什麽叫尊老愛幼!”容玉隻是笑了笑,從袖中拿出一塊玉牌給他看,輕聲道:“老幼命數皆在命理之上,若有錯我自擔錯。”那老人須臾間變了臉色,躊躇地瞥眼看他。“還請您道歉吧。”容玉收起玉牌,如是道。那老人仿佛受了天大侮辱,卻又不得不低頭一般,對我匆匆行禮道歉,而後倉皇離去。我始終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不由問道:“那玉牌是什麽?”“那是國師府門下玉牌,其實也就是修仙界所說的歸元宗。歸元宗解天地命數,從前助漢人如今也助外族,超脫朝堂之外,弟子身份說來卻與三品官相當。”容玉解釋道。我沉默一瞬,不由道:“不必因我結惡,其實我也不知他所說為何,他說完便好了。”容玉扭頭看我,卻接口道:“阿鈞,不必妄自菲薄。”“那般人欺軟怕硬又偏要沽名釣譽,指摘他人博得聲名,自然要讓他道歉,這並非結惡。”他輕歎了一口氣,忽而抬手摸摸我的頭,輕聲道:“阿鈞,你該自信一點。我雖然說天命,卻也是因你本身,因你值得我喜愛,所以我會初見便動心,此後也喜愛你。”“很少有人如你一般,兒時到後來都心如琉璃,善念不改;也很少人如你一般,性情溫柔卻又敢愛敢恨。每個人都有不好之處,但好的多過不好的,便是足夠了,你自然是比足夠還要多一些的。”“你是值得的,然而很多東西又要自己去獲取,所以不要放棄爭取自己應得的東西。”我並未吭聲,卻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我的心裏下了一場雪,他便好似輕描淡寫般燃起一把火,要融化整個寒冬。我忽而想起許久之前,空無說,來日自有明光。容玉牽起我的手,朝著我們今日說好的地方而去。我亦步亦趨地跟著,宛若我一朝回到那個年少自卑的時刻,這一次卻有人牽著我,如此堅定地告訴我。我是值得被喜愛的。天色微冥,遠處燈火闌珊,那景色落入我眼中,卻好似星河奔我而來。這城中最為出名的,除了那一條橫貫城中的江河,便是江上的花船和兩岸的勾欄院。夜色降臨後,燈籠掛起,隻見此處美人來來往往,嬌笑連連,女子香混在一處,傳遍了整條街。我曾經不是沒來過這種地方的,畢竟謝映白曾經也確實是紈絝子弟,混跡風月之地,我便也跟著早見過了美人言笑晏晏。可這一處比之其他地方還多了許多外族女子,甚至還有西域來的胡姬,這些女子的模樣風姿與中原都大為不同。中原女子多是好似嬌花,美且柔,這些女子卻比中原女子主動得多,一路行來,我已然見得不少女子投花於容玉懷中,或是毫不遮掩明目張膽靠上來示好勾引。容玉這時候仿佛才有些修無情道的修士的模樣,那些女子連近身都近不得,他也不會多看一眼,隻是牽著我的手更用力了些。明明我從前見謝映白被美人投懷送抱覺得他豔福不淺,而如今見容玉拒絕這些美人,我又覺得理當如此。這時候我忽而明白過來,我覺得世間許多人都不配他。他是天上仙,如何成那些女子春閨夢裏人。我這般想著,忽而見前頭一陣喧鬧,有隱約的琴聲自其中傳來。容玉這時候停下了腳步。聽這琴聲,我忽而想起一個人,俞青。因為許多年前,我與他同行的時候他似乎便喜愛琴箏之類。我五音不分七律不通,於琴曲一道最是愚笨,而他卻不同。我聽不懂琴曲,他的琴曲卻被讚是人間一絕,當年甚至有千金不換一曲的說法。而這曲調,我想應當也是很好的,不然不會有這般多人圍著聽。容玉剛要帶我調頭離去,那琴聲忽而停了。第72章 夜尋明明轉過身了,我卻不由地回頭看了一眼。於是,恰巧見到那人群中走出之人,正是俞青。他仍舊是那副臉色冰冷的模樣,懷中抱琴,目光清清冽冽投來,讓我不由得馬上將目光收回。我覺得或許我也有一點記仇,他那日那般說我,我便再不想見他。這時候我也明白,為什麽容玉要拉著我走,我記得從前他們兩個的關係也不見得多好。我本以為這不過是巧遇,俞青那般古怪性格定然也不願看到我們,卻聽得俞青在我們背後開口:“伏鈞,容玉,熟人見麵也不打個招呼?”他這般說,我下意識便想著應聲,容玉卻握緊了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不由側目去看容玉神色,卻見他依舊是那般風輕雲淡的溫雅笑臉,我卻平白從他那雙灰蒙眼眸中看出些孩子氣般的任性,不過也或許是我臆想罷了。隻是我覺得他這舉動確實透著孩子氣。我不知道身後俞青是什麽神色,但總歸他沒有跟上來。我如今不在意那麽多,想得也沒從前那般複雜,於是轉眼就將遇到俞青的事情拋到腦後了,拉著容玉去看這裏花魁的出演。那花魁今夜在花船之上起舞,紅衣翩躚裙擺飛揚,滿目豔紅鋪開。她回眸而笑以扇掩麵,欲語還休般,看得我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我扯了扯容玉衣角,輕聲道:“好美啊。”“你喜歡?”容玉側頭問我。我點點頭,說:“好看。”我從來都明白,我跟著伏陰長大,於是也愛繁榮華美,喜歡熱烈似火乍看一眼便闖進來的富麗堂皇。容玉輕輕笑了笑,好似有些無奈地道:“我大概不適合,因為我跳舞一直不太好。”“你學過舞?”我有些驚訝。我以為破命修道的修士若非為自己所修的術法,很少會鑽研別的事情,更別說容玉看起來空靈縹緲,仿佛學著這般取悅人所用的琴舞皆是不相合。然而,容玉輕描淡寫地笑,說:“阿鈞大抵是忘了,我是如何被帶走的。”我微微一愣。我想我是真的忘了,我將他們當做師弟,卻忘了他們本來都是伏陰找來給我的,說白了說不定還是當爐鼎用的。於是,我想起這件事的同時,也想起來,我也是給伏陰做爐鼎用的。百鬱香的氣息濃烈地沉在我身上,宛若跗骨之蛆,然而回憶起某些片段,我卻無端地仿佛回憶起那極烈的痛意。力量被奪走的惶恐,身體裏傳來的脹痛,還有仿佛不堪忍受的快意,甚至伏陰無數次與我心口相貼,在我耳邊輕聲細語。“阿鈞。”恍惚間我聽到容玉喚我。我一下子從回憶裏掙脫出來,自覺大概已然是臉色蒼白,卻隻能強自鎮定地笑一笑,問:“怎麽了?”容玉將另一隻手覆在我兩相接的手上,說:“別用力了。”我思緒空茫茫地低頭一看,方才發覺我手上太過用力了,連忙鬆了力道。容玉的手背上大概已經浮出了紅痕,但他偏偏用另一隻手擋著,我隻能窺見到一點似有似無的紅色。修道之人身有靈力,凡人難以傷分毫,可他偏偏不曾用半點靈力覆在手上。我突然不安,想收回手,可他不讓。他將上頭的手移開了,輕聲說:“無妨,我隻是怕你傷了自己的手。”我突然覺得,和容玉這個人呆在一起,我真的很容易被感動。大概是他待人太過細致也太好了,若非他一開始就與我說明白了,我會覺得他太過殘忍了,修的無情道偏偏又是有情人。大概我從前都沒有遇到過容玉這樣的人,我曾經覺得他很愛薑應,因為他對薑應也是這樣細致溫柔又耐心,像是深情滿滿,又像是從無真心。我的心情有點複雜,說不上是歡喜還是酸澀,又好像全都有。“容玉……”我猶猶豫豫地開了口,“你,你要是不想別人愛你,你就不應該對別人那麽好。”容玉微微垂眸來看我。我以前覺得他的眼眸是帶著些微灰色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也總是覺得他的眼睛像是江南的煙雨朦朧,縹緲空靈,溫柔卻又冷。但這時候,在這夜裏,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稍稍暗下來的灰色,其中映照著周圍溫暖的光,睫羽上也沾著光,像是忽而落在他眼睫上的細雪,那雙眼眸中的神色我還是看不清晰,但他泛著灰色的眼眸裏,清清楚楚地映照著我。我看得入神,仿佛我便是他眼中的那個影子,被他細致地放進了眼裏。我聽到他說:“阿鈞,我也想我不該,但是若我能自控,便不能稱為愛了。”“我愛你,所以情不自禁。”他的聲音很輕,靠在我的耳邊,一字一字很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裏。仿佛是隻說給我聽的話。那一瞬間,不遠處翩翩起舞的美人似乎已經變得模糊起來,我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眼眸,宛若杏花春雨一瞬傾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