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眼中映照著奔流的河水,以及河邊的我。我忽而想起俞青,想到他葬於江河,他的愛也如同這江河,日日奔流而去,愛極則溺,未得歸期。而越秋風更像那群峰山巒,凝然不動,朝朝暮暮如初,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他都在原處。他如今問起我,以及不久前站在我身前護我,恰似許多年前他為我與伏陰相對,連累得被同門追殺,卻還要千裏迢迢,來告知我那寥寥一詞半句。我輕歎了一口氣,隻好說:“隨你吧。”俞青剛死不久,我也才在不久前對伏陰放手,這時候實在沒心情糾結這許多。既然他不求,我也隻好不應。隻是如此而已,他卻似乎放下了很大一樁心事,緊繃的肢體都放鬆了下來。他忽而反手拔劍而出,單膝跪於我身前,用劍刃劃破了手掌,將血印在眉心,而後橫劍在身前,俯身以眉心觸劍麵。我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卻馬上明白這應當是什麽禮節,不由問道:“這是?”“上古的效忠禮。”他以雙手捧著那柄重劍往我麵前一送,低聲道:“對愛人的效忠禮。”“劍修執劍為護人,殺伐或者防守一是為己,二為所愛。”“這是劍道由來。”他說,“你收下我的劍,此後你便似我的劍。”我愣住了,下意識問:“若是不接呢?”他沉默了一瞬,低下頭去,而後才道:“毀劍。”我額角青筋一跳。劍修的本命劍相當於其半身,毀劍不亞於自毀。我想我是看錯他了,他本就似劍,看似不漏鋒芒,實則咄咄逼人。大概是自知過激,他此時倒不抬眼看我了。隻是,他劃破的掌心還流著血,鮮紅的血順著鋒利刀刃滑下,將清冽刀刃也染得鮮紅一片。這紅色刺痛了我的眼,讓我想起不久前的生死險境,無數染血的刀劍從幻境中浮現。我抬手接劍了。那劍刃如霜雪,我赤手握上去,掌心便也劃破了,痛意寒涼。他愕然抬眼,要握住我的手腕看我掌心。我卻收回手去,將那劍牢牢扣在手中,而後與他目光相對,輕聲歎道:“劍我收了,你是我的人了,那就聽我的。把血止住了,此後不要再用這樣的古禮了。”古人常覺得身體發膚骨血,皆為此身本源,古禮便也常以自傷其身來證忠誠。就算是這樣一道小傷,曆經生死境後我也覺得不痛快。生而脆弱,死而突兀,這便是生死,自重自愛方為正道。我如此說,越秋風卻不知想了什麽,忽而笑起來。其實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帶著點孩子氣,像是話本子裏說的少年劍客,落拓而燦爛,仿佛初入蒼穹的鷹。他止住手心的血,與我十指相扣,昂著頭看我,說:“好。”短短一個字,卻仿佛道盡了千種。我怔怔沉在他的目光裏,半天回不得神。那目光似是夜裏初生的日光,在天邊劃開第一道明,柔和卻明亮。我想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有人修多情道了。眾人都笑多情種,不可一心一意愛一人,便是人間風流客,不值得他人所愛,愛人也膚淺。可這世間確實有許多人,也有千百種風姿,每一種都可惹人心動。人無完人,但隻需那一麵風華,便足以讓人傾心。我想我至少有傾心於越秋風的。作者有話說:小聲問:有喜歡越秋風的嗎?第108章 安寧雖是接過了越秋風的劍,但其實我還是有些疑惑的。我與他相交不多,實在不明白他為何喜歡我。我知道與他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於是還劍的時候,我直言問他了。他說:“我很早前便心有所動,大概是我見你,便似見到過去的自己。”越秋風本不擅言辭,他今日已經說了許多話,我便知曉他說到此,便已經是極限了。再多的,恐怕是他不願多說,或許也懶得多言的。於是我不再問了,總歸他行動上都待我好,這真心有幾分真便夠了。我原是想去佛門一趟,最不濟也要打聽一番空無的情況,畢竟他還俗入世是為我的。但如今我既然接了越秋風的劍,便不得不考慮他的心情,這事兒便顯得有幾分不妥。可我還未開口,越秋風便先問了我:“要去佛門嗎?”我不由一愣,“你怎麽知道……”“你本重情,空無為你還俗,你定然放不下他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尚且算是平靜,隻是伸出手與我的手交握。我回握住他,低聲問:“你不介意嗎?”“自然是介意的。”他頓了頓,卻又道,“可若你不這般做,便不是我所喜愛之人了。”我隱隱從他這話裏,窺見了那情之來處。於是安下心來,我應了聲。佛門在大漠之中,便是以術法趕去也須好幾日,而這一路之上,我便聽了不少流言。之前我入魔之事大概驚動了整個修仙界,於是除了此事,說得最多的便是當時助我的幾人。越秋風的立場過於鮮明,談論他的人便也更多,我途徑之時也不免聽上兩句。我從前對越秋風的了解都是建立在伏陰道侶這個名號上的,於是這時候才知道,許久之前他修的是無情道。而且他所修的無情劍道,須殺生證道。那些人說,越秋風一則殺血親,二則殺同門,三則殺師長。而後因被人誣陷入魔,一朝叛出萬劍門。他叛出師門的那日,於眾人中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他以一柄重劍,殺得山川崩毀,江河盡染。在此之後,他卻突然改了道,境界大跌,卻生生以無上劍意戰群雄。我聽到這些話,越秋風自然也是聽得到的,他卻沒什麽反應,隻是在我忍不住看向他的時候點點頭,示意這些都是真的。我忽而心有所感,想諸人所曆原來都坎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離佛門的地界近些了,得到的便多是佛門的消息。但大概佛門附近地界之人心地向佛,不怎麽談論傳言,因而我也隻得了關於空無的三言兩語的消息。但僅僅是這三言兩語,也可知他情形並不太好。身為佛子,與魔修牽扯不清,甚至為魔修還俗入世,無論在外人還是在佛門之內,都算是荒謬可笑的。據說他回佛門之後主動領了罰,而後傷不曾好就出了佛門。知道此事的時候,我也不曾再往佛門之地前去了。不僅僅因為空無或許不再在佛門,還因為越是接近,佛門的威嚴越重,越秋風的修為比我稍低,再往前走他應當承受不住。於是,我姑且在這附近留了下來。當初空無既然那般說,那他應當會主動來尋我,而我一介魔修藏在佛門之地,倒比在其他地方自在。這附近的凡人多,而我又還算熟知梵文,裝作一般凡人後我便很快融入了這裏。越秋風平時還是沉默寡言的,唯有在我麵前還會多說幾句,平日大多是跟在我後邊,為我所做的事情搭把手。我買了個小院子,學著周圍的百姓種了靈草,開始磕磕絆絆地自學些醫術。越秋風本來同我一起看,但大概是覺得沒什麽興趣,他反倒是喜歡上種靈草和做飯了。這大概是,除卻在黎都的五年外,我最為開懷的時刻。無需想太多,每日都有事情可做,周圍皆是心性良善的凡人,我不必在意天命,也不必在意道途,身側也有人陪。我去市集上的時候,越秋風便總是為我提東西。明明我修為比他更高,他卻好似還將我當成脆弱的孩子,又或者是他自詡我伴侶,便要處處為我著想。我攔過他兩次,他當時都依我,可後來又是如此,我便不再多此一舉了。反正,對於修士而言這都不算什麽,若他如此能覺得高興,那又有何不可。這一片大漠很快就入了冬,我自街上回來的時候,有人提醒我今日大概要落雪了。早早有人便與我說過此事,因此我早有準備,甚至還有些期待。據說,大漠的雪是很美的。我買了許多燈籠回來,剛推門入院子裏,便見到越秋風練劍。他將自己的重劍收了起來,無聊的時候便折枝練劍,其實我還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怎樣習慣用輕飄飄的樹枝作劍來練的。但不得不說,便是用樹枝,他也能用出如他劍意那般,宛若千軍萬馬的氣勢。我不打斷他,但他很快便停下來,伸手來接我手上的東西。“買了什麽?”他問我。“燈籠。”我不由笑起來,“待會要下雪了,白茫茫的,不多點別的顏色,總覺得太蕭條了。”他點了點頭,便拿出燈籠,掛到屋簷下麵去了。我站在院子裏,指點他掛在哪裏比較合適。越秋風做事的時候也是不愛說話的,但他總是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我說完一句他便停一會兒,看著竟讓我覺得有幾分可愛。燈籠是買的喜慶的大紅色,在簷下掛著,便顯得整個院子都亮了起來。越秋風掛最後一個燈籠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下雪了。”我微微一愣,仰起頭來,這才看到天空慢慢地飄了雪花。那一點微涼落在我臉頰上,很快就融化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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