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藥放桌上,先將煙鬥取來。”張側著身倚在案邊,他的偏頭痛似乎在陰雨天更為嚴重了,燭火將他眉間的川壑映得尤為明顯,仿佛一張撫不平的皺紙一般。鍾淳輕手輕腳地爬到了他的邊,睜睜地看著侍女往那紫檀漆銀煙鬥中添了一大把的五石散,心下不由皺了皺眉。這五石散在大宛雖稱不上禁物,但總歸不是市場上明著販賣的東西,據他三哥說,隻要吸上一口便能體會到“銷魂蝕骨”的快感,極易使人成癮,但一次吸食過量也會使人暈厥身亡。照現下張這種不要命的吸法,就算是神仙也經受不住。鍾淳直立地伸出兩隻胖爪,本想趁他不注意將煙鬥拍落,可當他看見那人因著藥物而逐漸舒展的眉心時,手下的動作頓了頓,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股酸澀之感。這段日子,他看著張深夜裏因著頭疼而徹夜難眠,心下焦急的同時,也莫名想起了那鬼麵曾提及的“有情癡”。這“有情癡”究竟是各種毒藥,竟然能將人折磨至此?趁著丞相上朝的功夫,他悄悄溜進了那人藏書的地方,可翻閱了大量當年淮南王叛亂的史籍,都找不到任何有關這種毒物的記載。莫非那鬼麵是在嚇唬人?其實全都是他編排出來嚇唬人的。鍾淳冥思苦想地繃起一張胖臉。“過來。”許是見那胖貓兒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張便勾了勾手指讓它過來。鍾淳一方麵對這種招貓逗狗的手勢有些介懷,但另一方麵又為那人主動喚自己而感到喜不自勝,頭腦風暴了片刻,最終還是愉快地抖了抖尾巴,把方才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屁顛屁顛地爬到張腳邊,張著手“嗷”了一聲,示意那人抱他。張隻好將手中那支嫋嫋生煙的煙鬥擱下,把地上那隻胖貓兒給抱到了膝上。“越來越懶了。”鍾淳拽著他的衣襟往上攀,將腦袋埋在張懷裏,偷偷地嗅了一大把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氣。興許是窗外的雨聲過於淅瀝纏綿,又興許是室中那股草木獨有的氣息過於濃鬱,鼻尖聞著這味道,他感覺自己的心好似被什麽溢得滿滿當當的,仿佛有生以來都未曾有過的安心。他抬頭偷看了張一眼,見那人無甚反應,而後便一點一點地將爪子扒上了那人的右手腕,心中暗自得意:這樣那人就吸不了五石散了。張似乎也看出了胖貓兒的小心思,示意身旁伺候的侍女先行退下,靜靜地看著它埋頭動作。鍾淳見那人並未多加阻攔,便又大著膽子一點點地扳開他的手心: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將軍的手。每一寬闊的掌麵橫七豎八地躺了數道傷疤,有長有短,有新有舊,長的疤幾乎割裂整個掌心,而短的疤像一根根醜陋的倒刺,深紮在那如年輪般的掌紋之間。鍾淳掰開他的右掌心,望見了一道肉粉色的新疤。他突然認出,這是端午宴上張替他攔刀落下的傷,於是垂著腦袋情不自禁地在那新長出的肉上舔了又舔。他的心裏忽然得到了一股奇異的欣喜與滿足:那人手上身上這麽多數不清的傷,都是為他人而留,現下終於有一道疤是獨獨為了自己而留的了。第15章 黃粱(十五)這場暴雨來勢洶洶,頗有些顛倒眾生的意味,才下了三日,不僅淹了上京城郊的大片農田,甚至還將京畿的幾座廟宇給衝垮了。於是順帝下令休朝五日,命工部派兵遣人至京外的幾處大堤防汛。前些時候沈長風與曾祥從桂州捎來的音信阻擱在了半道,隻有溫允如期將戶部的賬簿送至丞相府。按理來說這地方事應當有地方官來管,怎麽也輪不到禦庭中日理萬機的丞相來插手,但張偏生對此事生了興趣,一連好幾夜都獨自在書齋研究那賬簿,有幾日深夜裏鍾淳迷迷糊糊地醒來,身旁的被褥都還是空落落的。某一夜,他終於忍不住自個溜下了床,順著廊間那排被風雨吹得顫簌簌的燈籠,一路借光循到了書齋。張見到那不請自來的胖貓兒卻並不意外,隻放下手中書卷,囑咐侍女用澡巾將他渾身上下擦過一遍後,又尋了條新澡巾將他包粽子似的抱了起來。鍾淳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氣息,這才安心地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地方窩著,愜意地抖了抖耳朵。他從澡巾中鑽出一個腦袋,有些好奇地望著桌上疊了一尺高的宣紙,隻見上邊用墨筆記滿了各種算式,看得出皆是這幾日那人測算核對賬簿的東西。不過鍾淳的算術沒學好,連勾股都看不明白,更別說什麽“盈不足術”了,看來看去隻覺得那一堆佶屈聱牙的東西瞅得人牙酸頭疼。於是他又往桌案望去,隻見案牘旁置著一本用金線穿著的小冊,封皮用罕見的暗藍色繪了一支含苞欲放的荷,一條銀色小蟒正纏在那碧色的莖上,張著嘴朝蓮瓣吐出一截猩紅的信子。書名用墨筆陰森森地漆了四個大字:寒山誌異。大宛民風一向開放脫俗,自前朝赫赫有名的《搜神記》伊始,此類誌怪小說便開始暢銷流通於百市之中,大多是些寫精怪魍魎,人鬼相戀的故事。宮中就他三哥最愛看這種東西,學篋中還藏了好幾本花裏胡哨的誌怪小說。鍾淳有回借那人的書來看,結果被“姑獲鳥食人嬰”的故事嚇得整宿睡不著覺,此後便不大看此類駭人的小說了。鍾淳抬頭看了一眼張清晰如刀削的下頷線,仿佛已然掌握了丞相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內心暗自偷樂:他還以為那人閑暇時都看些《韓非子》、《左傳》那般的正經書,原來也會同三哥一樣看這些佛道鬼仙各顯神通的離奇小說。“嗷!”鍾淳仰頭看著張,胖爪指了指擱在桌上的那本《寒山誌異》,示意自己要看。“想看?”張竟沒覺得一隻胖貓兒想看書有何不對,而是用指尖緩緩地揩了揩他腦門上的毛,淡淡道:“你看得懂?”自然看得懂了!鍾淳繼續用那圓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他,隻等那人一句首肯。可這一回,張竟沒有馬上應允,而是垂目沉思了良久,才稍微妥協地拍了拍他的腦袋:“不能弄壞。”“嗷”鍾淳咧開了嘴,興衝衝地將那本誌異小說攬了過來,毛茸茸的爪子趕緊小心翼翼地拈開那薄薄一頁紙翻了過去。咦?他看著內頁拓著一行陌生而清秀的簪花小楷,心下奇怪:看這字跡應當並非出自張之手,莫非這本小說其實是他人之物?而後便見書頁角落被人蓋了一方朱砂泥印,上邊刻著“江山閑主”四個大字,想來這就是書主雅號了。越往後翻,鍾淳便越覺得這位江山閑主有意思了。原來這位閑主先生雖名裏帶“閑”,但看書的時候可一點兒沒閑著,幾乎每行字句都有他的親筆批注,簡直跟個活生生的碎嘴子似的。「和尚都不是好人。」「都五百年道行了,怎麽還這麽輕易地被男人騙。」「為何每篇人妖相戀裏都有個倒黴的書生……」「這情節似乎有點似曾相識。」……閑主先生還在每篇卷首給出了自己獨到的評價,寫得平平無奇的,他便在題頭標上“一般”,寫得稍微遜色一些的,他便在題頭標上“無聊”,而有個別入得他青眼的,則被他題上了一個“妙”字。鍾淳隨意“嘩啦嘩啦”地翻到了一篇寫著“妙”字的故事,捧著書卷認真地看了起來:「東朝年間有位書生,幼時便與會稽郡首之女定了親,約定考取功名後就去女方家迎親,可不料在一場大疾中弄瞎了雙眼,自此便失了明。但他為踐行自己之約,依然堅持以三書六禮之聘迎娶郡守之女。三月三,正逢淫雨霏霏之際,書生的迎親隊伍從家中浩浩蕩蕩的往會稽出發,途中經過一座名為首丘的地方。在山腳借宿的第一晚,當地的樵夫得知他要上山時,卻一臉凝肅地告誡他從此山過路有“三不得”。一,不得穿紅衣上山。二,不得騎馬上山。三,無論身後何人喚你,千萬不得回頭看。翻過這座首丘不出三日便能抵達會稽的都城,書生自然不可能舍近求遠地避過眼前這條捷徑,他雖口頭應下樵夫的囑咐,但卻仍未把忠告放在心上,隻在赤色的婚服外頭披了件青袍,第二日便隨著迎親隊伍一同上山了。首丘之上竹海森森,白霧彌天,再加上連綿不斷的陰雨,書生一行人的腳程便愈發緩慢。不知是否是書生的錯覺,每過一夜,身後迎親的隊伍中似乎便會少去那麽幾人,但奇怪的是,每回讓那些人報數,報出來的人數又都是準的。有一日行至途中,恰逢天降暴雨,書生的傘不知被誰咬了個大洞,便隻好將自己身上的青袍解了下來,欲要蓋在頭上擋雨。就在這時,忽地從竹林間吹來一陣狂風,竟將他手上的破傘與衣袍吹得無影無蹤了,而就在那一瞬間,背後喧囂的迎親隊伍仿佛也憑空消失了一般,馬蹄聲與人聲亦一點也不可聞了。饒是書生膽大,碰見這邪風怪雨也有些慌了神,他目不能視物,便隻得在原地勒緊馬韁,試探地呼喚同伴們的名字。不多時,在這深山中竟響起一陣金鈴的聲音,隨即便幽幽地蕩來了一群孩童的嬉笑聲:“男的……他是個男的……”“男的又如何?反正大王喜歡……嘻嘻嘻……”“他的腿好白…好滑……吸溜、好想咬上一口……”“……你不要命了!你咬了大王吃什麽!………”書生全身兀地一僵,感覺到那些個頭還沒有馬高的小孩紛紛靠了過來,自己的指尖驀地一涼,似乎被什麽東西含在口中輾轉地舔了幾下,嚇得失聲驚叫起來。“嘻嘻嘻……他膽子真小……”“你別嚇他……要是這個又被你嚇死了,大王不會放過你……”“真的不能咬一口他的腿嗎……”書生感覺到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一直往自己大腿上蹭,剛要膽戰心驚地驅馬前行時,忽地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焦急的喊叫:“公子!”是自己的侍童!此時的書生全然忘記了山下樵夫的忠告,聞言大喜過望地回過頭去」“轟隆!!”窗外適時地響起一陣足以震碎天際的滾滾驚雷,將看得入迷的鍾淳嚇得渾身炸起了毛,連耳朵都瑟瑟地貼到了腦後。一隻大手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替他翻過了下一頁。鍾淳又怕見那書生被妖怪五馬分屍的慘狀,但又實在耐不住對這奇詭故事的好奇,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把眼睛撐開一道縫,眯著眼繼續戰戰兢兢地往下看去。「且說那書生聞聲回頭,但卻未見一人,反倒兩眼一黑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再次醒來,他發現自己竟身處一個晃晃悠悠的轎子中,四周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但卻莫名有種道不出的古怪。被一眾毛茸茸的小東西給架著抬出了轎子時,書生感覺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事,但卻實是想不起來,便隻得懵懵懂懂地被人往身上灑了什麽東西,推著往地上一跪。隻聽傳來一陣耳邊尖利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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