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他早早地漱洗過後,便吹滅了燭火爬上床歇息了。半夢半醒間,忽地聽見耳邊傳來一陣銅盆打翻的聲響,雜亂的腳步聲中隱隱夾雜著孩童喜極而泣的驚叫:“……它的尾巴動了!你們看見沒!它的尾巴動了!!”“……奴兒三三要醒了!……快、快去書齋把阿父喚來………”“……算了!你們還是莫要告訴他了,我要把奴兒三三搶來同我一起睡”奴兒三三?這不是張府那小魔頭對自己的愛稱嗎?可……自己不是已經變回人了嗎……鍾淳被那縷若有似無的苦檀香勾著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見頭頂罩著一片秋香色的帳帷,四角的琉璃寶珠在昏黃的燈火下波光瀲灩。眼前兀地憑空浮出一張興奮的小臉,緊接著他的臉頰便被急衝衝地親了一口,整隻貓被提著後頸沒輕沒重地抱在了懷裏。“嗷!”張暄本想效仿他阿父單手拎貓的英姿,結果因其幼小的臂力承載不住胖貓兒的重量,差點重心不穩地摔個狗啃屎,這可把鍾淳給徹底驚醒了。“奴兒三三……你睡覺的這幾天裏,我可、可想你了……”小魔頭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胖貓兒,但卻死活都不願鬆手,硬要哼哧哼哧地抱著貓兒一步步地挪回後苑,幾個近仆也不敢出手幫他,隻好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後照看著。“以後……以後可不能睡這麽多日了……嘶你看看你,才幾日沒跑動就變得這樣重了”鍾淳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張暄麵目猙獰的臉,但看見那小魔頭眼眶底下那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時,心裏卻有些感動。本以為這小子隻是拿胖貓兒當玩物,新鮮勁過了也就罷了,未曾想到這小魔頭還挺重情重義的。這一路上,張暄都貼著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再無往日裏那囂張跋扈的模樣,直把這胖貓兒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裏,要把這二十來日的心裏話都吐淨了一般:“奴兒三三,你生病的這幾日,阿父從城中尋了好幾個治獸病的郎中,他們給你開了好幾副藥,你吃了都沒醒,還有人想給你紮針,結果被阿父給趕出府去了。”“後來呀,聽聞上京來了位葛大仙,據說是位卜卦的道醫,我不曉得什麽是道醫,應當就是拿符水兌藥喝的那種人吧,阿父雖然不信這些,但不知怎的,還是讓陳儀還是將這位葛大仙給請進了府來。”“那葛大仙圍著你足足看了一炷香那麽久,竟什麽符都沒掏出來,隻是跟阿父說你這幾日的某個夜中便會醒來,隻不過醒來之後‘停留’的時日便不會同以往那般久了……”“停留”?鍾淳心下一怔。張暄接著道:“然後阿父便問那江湖道醫,何為‘停留’,卻見那葛大仙搖頭晃腦地說了句‘天機不可泄露’,便兩手空空地出府去了,連阿父給他的診金都沒收呢!”語罷,他眯著眼笑道:“來,奴兒三三!穿上我新為你定做的寢衣和頭冠,這可是按照我自己的衣裳定製的噢,我想看你穿這身已經很久了!”鍾淳隻得無奈地舉起兩隻胖爪,配合小魔頭給自己換上孩童穿的對襟小褂,在頭頂又斜斜地戴了頂方巾,被侍女伺候著擦了一遍身後,便被送到了張暄的床上。張暄端詳了一番被打扮得人模人樣的胖貓兒,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將鍾淳緊緊地抱在了懷裏,在他耳邊黏黏糊糊地囈語了幾句,便昏沉沉地睡過去了。這一回反倒是鍾淳睡不著了,他睜著一雙眼睛望著頭頂黑沉沉的簾帳,心中依然恍恍惚惚。莫非,他其實本就是一隻胖貓兒,先前在宮中做十三皇子的那些年才是他的一場夢?鍾淳回想起秦姑姑欣慰的笑與小良子揚眉吐氣的神情,狠狠地搖了搖頭。還是,他其實就是十三皇子,現在誤入胖貓兒的身子才是一場夢……鍾淳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陣,隻覺得腦袋愈發疼痛,便不由自主地跳下了張暄的床,循著廊前燈火,往冒著細雨的外頭走去夜已盡深,主屋的燭還在靜寂地燒著,朦朦朧朧地映在翠色的紗帷上,將繡著織金的鬆葉海棠照出一截亮紋來。張垂著目半倚在床頭,左手置著一卷書,右指間擎著一支長杆煙鬥,腕間的佛珠垂落而下,半晌,一陣縹緲無形的煙霧便嫋嫋地騰了起來。室中隻有書頁沙沙翻動的聲響,侍女們知曉丞相喜靜,將窗欞裏側攔雨的竹簾拉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收起桌上泛著苦味的藥碗,便掩上門退了出去。短檠燈上的燭火被屋外的一線風雨吹得抖簌,好似一團濃墨遇了水般,霎時散了形影。半晌,張收起書卷,目光緩緩移向了矮桌的圍幔之下。隻見那青綠色的帳幔兀地鼓出了一大坨,一截油光水滑的大尾巴從底下遮不住地露了出來。他端詳了片刻,握著煙鬥起身,不緊不慢地將臥房的門把落了栓,隻聞“哢”地一聲,那垂在地上的大尾巴驀地豎成了一根炸毛的鐵棍“還不過來?”其聲如冰銷雪解,全無白日裏滲人的冷意。隻見桌幔地動了片刻,好半天,下頭才小心翼翼地鑽出一個火紅的大圓腦袋來。胖貓兒被喚了之後似乎仍心存著什麽芥蒂,大半個身體躲在桌幔後,雙爪緊緊地攀著桌腳,隻猶豫地露出半個腦袋來,漆黑溜圓的眼睛不聲不吭地凝望著張。張垂著眼看了他一會,隨即將煙鬥擱在桌上,往矮桌走去。誰知那胖貓兒又“哧溜溜”地轉身藏在了木凳底下,過了一會才偷摸摸地把腦袋探出來,暗中觀察他的動靜。“怎麽,不認識我了?”鍾淳望著眼前那隻向他伸出的手掌,望著掌心上深深淺淺的凹痕,好不容易才被平複的落寞與惆悵忽然又卷土重來了。分明是你不認識我了。他撇過頭,酸酸地想。“桌上有冰鎮好的綠豆馬蹄糕,真不過來?”張又問。……綠豆馬蹄糕!還是冰過的!他在宮中可鮮少吃過這種精致的點心呢……回想起那絲絲清甜綿密,入口即化的冰涼口感,鍾淳已經不自覺地咽了好幾下口水。不一會兒,張便見那胖貓兒在桌底兜了幾圈,才試探地邁出腳步朝自己謹慎地走了過來。“張嘴。”鍾淳感覺自己被那人抱了起來,嘴邊被斜斜地塞了一塊冰冰涼涼的綠豆糕。他先是裝模作樣地舔了幾口,後來發覺這青綠色的小糕實在可口,還散發著一股草木的清香,於是便全然卸下心防,趴在張懷裏捧著豆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感覺到那人的掌心順著自己的後頸一直撫到尾巴根,鍾淳喉嚨驀地一噎,臉也慢騰騰地燒了起來。奇怪,先前小魔頭抱著他又摟又親時自己都沒什麽反應,怎地被手指輕飄飄地一摸,自己就成這樣了……還好他本來皮毛便是紅的,才不教別人看出些什麽端倪來。張見那胖貓兒一會偷瞄自己,一會又捂住臉,毛蓬蓬的尾巴還甩來甩去,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低頭摸著它的腦袋問道:“怎麽,在這兒待的不舒坦,想回暄兒那了?”不不不鍾淳瞬間老實了,一動也不敢動地窩在張懷裏。過了良久,他仰起頭看那人的臉,隻見那漆黑如明鏡一般的眼瞳中靜靜地映著自己的身影:圓腦袋、白眉毛、黑眼睛、紅皮毛。這是他嗎?不對,這是“它”,但不是“他”……鍾淳的心中驀地升出一股近乎渴望的焦躁,還伴隨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如果自己變回人時,那人也能用這樣的眼神望著自己就好了。他想肆無忌憚地看他的眼睛,他還想千遍萬遍地握他的手,想知道那雙曆經刀劍風霜的手摸起來會是什麽樣的滋味……*往後的幾日,鍾淳終於掌握了自己“魂穿兩物”的規律。說來想必這世上大多數人都不會相信,每當日頭升起,他的魂魄便回到了十三皇子的身體中,白日裏與其他皇子一般上朝、上學、用飯,可到了黃昏日落之時,他的魂魄卻又穿到了張府那隻胖貓兒身上,從此過上了“半人半獸”的生活。為了防止被秦姑姑和小良子發覺,每回用完晚膳後,鍾淳都會將侍女打發走,再將窗子一閉,對外宣稱自己要用心研讀功課,任何人都不能來打擾,而後便將鞋襪全踢了,蒙著頭躺到了床上。再次睜開眼,他便成了傳聞中丞相的愛寵。而在張府眾人的眼中,丞相養的那隻胖貓兒自從一次大病之後便開始日日嗜睡,每日隻有傍晚時分才開始悠悠醒轉,大快朵頤一頓之後便又倒頭睡了,是個十成十的“懶貓”。時日不知不覺來到鹹元三十五年的八月初四,這一日,四皇子鍾戎與喬府小姐於府中成婚,滿城上下紅綾遍布,鑼鼓暄闐,宮裏宮外皆是一副喜氣洋洋的光景。第22章 綠蟻(六)喬府靜水堂。屋中的象首金剛錫爐中燃著瑞腦香,氣息清冽,質如冰雪。喬敦支著頭臥在榻上闔目養神,窗外隱隱傳來家仆們搬弄箱篋嫁妝的嘈雜動靜,但他平靜如水的麵色卻未被外頭的滿堂喜氣所沾染半分。喬忠跪在地上安靜地替自己的叔父扡腿,時不時用餘光觀察那人麵上的神色。與其他直係喬氏子弟相比,他的出身並不顯赫,乃是金墉喬氏於江左一帶的旁支。鹹元二十年破天荒地中了二甲進士,這才千裏迢迢地從山窮水惡的圻州前往京城來投奔這位貴極一時的叔父表戚。喬敦雖有三房妻妾,但命中福薄,膝下子嗣凋敝,家中除去一位待字閨中的大小姐喬荷以外,便隻剩下一個少不更事的幼子喬鬆。於是喬忠抓住了契機,每日如親子般侍奉於秦國公身側,不僅一口一個“叔父”的噓寒問暖,甚至將偌大一個喬府的上下家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喬敦在官場上修煉多年,若是人情練達能化作修為,隻怕他身後早就長出九條尾巴來了,喬忠這點微不足道的道行在喬頓眼裏根本算不上什麽。但俗話說得好,平白送上來的好處誰不肯要,這喬忠不僅是自家遠侄,能幫他維係與喬氏旁支的關係,平日裏辦事也靠譜利落,該裝孫子的時候也舍得拋下臉麵,商量事情的時候也靠得住,喬敦便從心底裏將他當作自己半個兒子養在身邊。喬忠正替喬敦殷勤地按著腿,他手法得道,技巧嫻熟,沒兩下便將秦國公緊蹙的眉間給撫平了幾分,輕聲道:“叔父,江左那些人聽說小姐與四皇子婚期將近,好幾個月前便遙遙地托我送了幾件賀禮來,叔父可有心情一觀?”喬敦聞見這話,才慢條斯理地將眼撐開一道縫:“都是些什麽東西?”喬忠繼續低著頭按摩道:“東陽郡守贈了盆南海琉璃血珊瑚,西陵太守贈了枚蓮葉累絲金如意,圻州刺史贈了蝴蝶牡丹金頭嵌寶銀簪、金鑲九龍點翠竹鐲……”喬敦又將眼閉了:“盡是些俗物。”“俗人便隻能送些俗物了,但這也是他們孝敬您的一番心意。”喬忠屈起膝,轉而去按捏喬敦的肩膀,笑道:“若要說不俗的,桂州刺史劉荀這一回送了副《千駿鳴沙圖》,據傳還是聞鵲生前流傳於世的真跡之一,劉大人可是費了重金才好不容易求到的。”“噢?”喬敦起了興趣,坐直了身子:“那可確實不俗。”他身為金墉喬氏的家主,平日除了與朝中上三家的舊臣結交以外,還喜好與些隱士名流聚會清談,自認比其他士族要“風雅”上一頭,府中更有專門的藏室來收集曆代各朝的稀世字畫。因此這桂州刺史的禮可算是送得正對胃口、恰如其分。“這劉荀與你似乎關係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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