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像三哥,成天腦子裏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良久,他被微涼的夜風吹得有些發困,迷迷瞪瞪地問道:“三哥……你說四哥是真心心悅喬家的小姐嗎?”慎王府前院。密竹清幽,夜蟬嘶吟。“前些時日聽聞杜大人染了風寒,不知近日身體可有所好轉?”張與杜思陵並肩行於竹徑之上,溫允則與一眾禁衛在其後不遠處隨行待命。“下官的病隻是小病,怎敢勞煩丞相掛礙,除了近日還偶有咳嗽已外,已近乎痊愈了。”“既隻是小病,大人臉上氣色為何如此憔悴?”杜思陵笑著歎了口氣,道:“不瞞丞相所言,這幾日為了操勞國子監中大小事務,我老杜可是連著三天三夜也沒闔眼了。”張問:“國子監出了何事?”“唉,前些日子不知中了什麽邪,先是有位教騎射的先生摔斷了腿,而後教書的朱太傅與丘太傅也一前一後地病倒了,這兩位前朝遺老也到了該致仕的歲數,想必這次告假之後便不會再回來了。”杜思陵低聲道:“這回一次缺了這麽多空子,喬大人和公孫大人都想將自己人給塞進來,往我府中遞了帖子,我這腦袋疼得……便隻得對外稱自己是染上風寒了。”“他們舉薦的那些人連像模像樣的文章都寫不出幾篇,隻曉得堆砌詞藻,內容根本毫無新意。可眼下秋試還未到,朝廷中來來去去還是那些舊人,我便隻好一拖再拖了。隻是擔憂學堂裏缺了先生,殿下們與那些世家公子們的課業不知要請哪位大人代為教導了。”張思忖了片刻,道:“不如由我暫代這空職罷。”“……這可如何使得!?”杜思陵大驚:“丞相您輔佐聖業,日理萬機,這種小事是萬萬不值得您親力親為啊。”“你先前送來的試論我都看了,但僅從一篇文章來看,並不能依此斷言各位皇子的品性。”張負著手道:“皇儲將立在即,趁這次契機,我正好能對諸位皇子多加觀察,將他們的近況稟於陛下。”“可是丞相……”杜思陵欲言又止,低著頭小聲地道:“朝廷上恐有人會議論您專擅攝權……”“那便讓那些人上奏彈劾我吧。”張麵容沉靜:“我意已決。”杜思陵似是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最後卻隻是歎了口氣。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廊角處隱隱傳來了一陣啜泣聲,二人相視一眼,提著燈朝那處走近,卻見是一位身著宮服的小太監。“你是誰家的奴才?”杜思陵覺得他看著有些麵熟,出言問道。小良子本是一個人在僻靜處偷偷抹淚,萬萬沒想到竟兀地撞見了兩位大人,於是忙誠惶誠恐地跪下行禮道:“回大人,小人……小人是十三皇子身旁跟著伺候的奴才。”“噢,是十三殿下身邊的。”杜思陵雖為國子監祭酒,但平日裏對這位行事懶散的小殿下印象不佳,連帶著小良子的態度也有些輕慢。“你這奴才為何不跟著你家殿下身邊,反而一個人在此處哭哭啼啼?”“小人……小人……”小良子膽子小,被他這麽一質問,更是嚇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張道:“這裏沒有外人,慢慢說。”小良子拭了拭眼淚,深吸了幾口氣才道:“是、是……方才殿下遣我去給四殿下送賀禮,讓我在前廳等他,可……可我在這等了許久,都不見殿下回來,方才提著燈籠去院裏找了一圈也沒找著人………”皇子失蹤並非小事,尤其是在四皇子大婚此等敏感之際。“此等重要之事方才怎地不早說!”杜思陵掛下了臉,將小良子嚇得麵色發白。張回頭跟溫允對上了視線,溫允心領神會地對四周禁衛下令道:“立馬去府中搜尋十三殿下的下落,不要進內苑,也不要驚動其他人。”彼時的鍾淳還掛在院中的那棵千年鬆上。“是不是真心心悅,又有什麽重要,隻要是真心想娶就行了。”鍾淳愣了一會,低下頭:“可是娶一個自己並不心悅的人共度餘生,豈不是後半輩子都不快活了。”鍾曦唇角依然笑意淡淡:“快不快活本身就人各有異,像你三哥我,在風月場中獨來獨往一輩子那才叫做真正的快活,而你四哥顯然誌不在情愛,與誰成婚對他而言應當都無甚區別,隻要對方是姓喬便行了。”鍾淳沉默了一會,問道:“四哥如此心切地與喬家攀親……也是為了那東宮太子之位?”“……”鍾曦笑而不語,側過頭望著熄了喜燭的主屋,轉移話題道:“小十三,你還未應我的賭約呢。”“我賭你四哥隻能堅持一個時辰,你呢?賭多久?”“若是你贏了,三哥便無條件地答應你一個請求。”一陣猛烈地睡意襲來,鍾淳打了個哈欠,預感自己再過不久便會變回胖貓兒的身體,不由急著推他:“……你莫非真要在這樹上趴夠一個時辰不成?我不賭了!我困了!我要回宮!你快些將我放下去”鍾曦確是一副無賴潑皮樣,摟著他的肩不放手:“不放你若不賭我就不放你下去,你自己在這樹上待上一宿吧”“你!……”就在兩人推搡之際,後苑門前忽地傳來了一陣步伐的聲響,期間交雜著鐵戈相擊的清鳴之音。鍾淳低著頭往下張望,眼睛不由瞪圓了:隻見邢獄的禁衛們一身黑衣,手執火把,將這一方庭院給困甕似的團團圍住,腰間半露的尖刀泛著冷光。“殿下!原來你在這兒……”小良子眼尖地瞅見那樹杈上一抹朱色的衣擺,激動地小步跑了過去。鍾淳呆怔地看著他身後一襲鈞玄的張,整個人連呼吸都窒住了。“夜深人靜,十三殿下不回宮,怎會一人出現在此處?”張眉心深蹙,周身氣勢更是冷氣懾人:“殿下可知這些禁衛今夜都在找你一個人?”“我……我不是自己上去的!是三、三”鍾淳“三”了好半天,轉頭卻見身旁那狡猾的三哥早已馭使輕功遁得無影無蹤了,不由傻愣在原地。他咬牙切齒地將鍾曦在心底咒罵了數遍,道:“回丞相,我有東西丟了,想著站得高看得遠,便爬上樹來看看。”“還請殿下下來說話。”“……”鍾淳望了望身下這株近六丈的老鬆,兩眼一黑,心髒倏地一抖,但為了不在那人麵前丟臉,還是咬了咬牙,換了個蹩腳的姿勢,抽出腰間的軟劍刺進樹心間,再援著枝幹一點一點地竄溜下來。生平第一次有這麽多人看自己下樹,鍾淳感覺後背像抹了辣油一般赤疼疼的,再加上心底隱隱的恐懼,好幾次差點踩空樹枝。就在他右腳踏在一根剛長出不久的新枝上時,不堪重負的枝幹終於“哢嚓”一裂,斷成兩截“殿下!!”小良子破口而出道。鍾淳暗叫不好,立即徒手去抓凹凸不平的樹皮,稚嫩的手心霎時被磨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盡管如此,也還壓不住下墜的衝力,整個人似脫線的偶一般直直地向地上摔去,“啪”就在他下意識地閉眼之際,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溫厚而有力的東西將自己攔了起來。那是張的手那隻手大而寬,毫不費力地裹住他的翼胛,掌心從下方牢牢地托住了他的後背,將那股下墜的衝力盡數化於無形。鍾淳心有餘悸地踉蹌了幾步,站直了身體,抬起頭看著眼前之人。“多謝丞相……”他本就生得唇紅齒白,鼻尖上滲出了如珠的細汗,一雙黑亮的杏眼裏也多了層濕意,望上去仿佛某種受了驚嚇的小動物。張平靜地收回了手,仿佛方才的相助隻是一場幻覺。第24章 綠蟻(八)“今日是四殿下大喜之日,陛下撥了羽林、龍武、豹韜三支禁軍在此守衛,殿下,你可知這三支禁軍與其他十三支禁軍的異處?”鍾淳已然有些困倦,聽著耳旁那熟悉而冷淡的聲色,他腦中浮現的卻是那人將化身為胖貓兒的他抱到膝上,在自己頭頂低語的一幕幕,聲音不由帶了些恍惚:“不、不知道……”張見麵前的小殿下仍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眉間又蹙了起來:“尋常禁軍若是在府中發現可疑之人的蹤跡,需先報監軍,再報統領,將其交於統領處置再上報與廷尉長。而羽林、龍武、豹韜三支禁軍獨殊於其餘十三支禁軍,乃聖上親命捉拿淮南王叛賊餘孽的主力軍,免一切移文呈報,若當發現逆賊亂黨,甚至無需告知聖上,可直接將其就地處決。”“換句話說,今夜若是他們未看清樹上之人麵容,誤將殿下您當做可疑之人射殺,也是‘奉旨行事’,不會受到刑獄的任何責備。殿下貴為金玉之軀,更應當知曉其中的……”丞相詞鋒嚴厲的教辭忽地一滯,他身後的禁軍們見狀也默默地低下了頭,小良子更是瞪直了眼,鼓足了腮幫子,倒吸一口涼氣隻見他家小殿下在這森嚴教誨中,竟斜斜地一頭栽倒在了丞相的胸口,直接閉著眼昏睡了過去!……“小十三,六哥我先前以為你是個抬不起腦袋的孬種,未想到你這大病一場之後,本事倒是長了不少啊!”“聽八弟說……你昨晚為了偷看四哥四嫂洞房爬上了樹,結果被丞相抓了個現行,喝!究竟有沒有這回事?”“……”鍾淳無視他六哥鍾瓊的擠眉弄眼,有氣無力地把腦袋伏在桌上,心中是一片死寂的荒涼。他昨夜變回胖貓兒之後便知事情不好,在張房中抓耳撓腮地等了好半宿,連簾帳都快被他焦慮得摳出絲了,那人才遲遲回至府中。張進門時的麵色依然波瀾不驚,隻是眉眼間稍帶了一絲倦色,見那胖貓兒一副心虛的模樣,便稍稍撫弄了他幾下,喚來侍女洗漱寬衣後,便熄燭就寢了。鍾淳在他身側膽戰心驚地臥了半天,想破頭也沒想出丞相看見自己一瞬昏睡時會是什麽神情,以及……自己的原身又是被何人護送回宮的。“不止呢,聽聞十三弟在被丞相訓斥時還當著眾人的麵睡了過去,之後被刑獄的那些禁衛給高抬大轎抬回宮的,此等凜然氣度,八哥我可是望塵莫及呀”八皇子鍾玨嘴上雖調笑著,眼中的蔑色與諷色倒是一點兒也懶得藏:“幸虧今個兒四哥不用來國子監登學,不然不知十三弟要以何種顏麵去見四哥呢。”鍾瓊與他一唱一和地嘻嘻笑道:“八弟便體諒一下小十三吧,先生講課時他從不聽講,回殿後又不同咱們有母妃相伴相陪,性子難免野了些,不識尊卑禮數也是常理,我們作為兄長應當悉心教導他才是,可斷斷不能以此為樂取笑他啊。”鍾淳聞言一股子火悶在心裏,藏在袖中的手掌漸漸緊握成拳。他大病之前身材臃腫如桶,在宮中所遭冷遇頗甚,因此便常常成為供這兩人取樂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