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戰場上,此番決斷不知會白白葬送多少將士的性命。”他用那雙深邃而漆黑的眼望著鍾淳:“殿下是未想到這一步,還是不敢下這一步?”見這十三殿下似乎被自己懾住了,仍怔愣地坐在原地,張麵上露出了一絲淺不可見的可惜之色,正欲起身離開時,他的右手竟突地被一雙細膩溫熱的手給握住了“不是你想得那樣!!”鍾淳忘了自己還是人身,本能地像胖貓兒一樣焦急地攥住了張的手指,生怕那人就此一走了之似的,額頭都憋出汗來了,語速也越來越快:“我已經想到那一步了!之所以不下那處,是因為……因為……”他豁出去般地小聲道:“……因為我想同丞相多說說話。”“……”張話語難得一滯,足足沉默了半晌後,不露痕跡地抽出了手,避過鍾淳直白的話題:“若有疑問,日後可在課間與我問詢。”“課間!?丞相要來給我們講課?”鍾淳驚喜地睜大了眼,如果他身後長了尾巴,估計此刻要搖到天上去了:“那日後我有什麽樣的問題都可以問丞相嗎?!”“……隻要在我能解答的範圍之內。”鍾淳高興地笑彎了眼:“我……我日後一定會對課文勤勉溫習!好好練習劍術騎射!定不會教丞相失望的!”*溫允單手掀開那繡著金蕉葉的帷屏,委身進了房中,隻見眼前驀地閃過一團赤茸茸的身影。他不禁挑了挑眉,看向了太師椅上的張:“它今兒這是怎麽了?”隻見那胖貓兒不知中了什麽邪似的,一整晚都傻乎乎地咧著個嘴,一會兒蹦到桌上,一會兒又竄到床底下,一會兒手舞足蹈地揮著兩隻胖爪,一會兒躲在廊柱後頭對著簾子嗬嗬傻笑,真不知遇上了何等樂事。“自我回府後便是這樣了。”張撫了撫那毛茸茸的大腦袋,拂起寬袖,給溫允沏了一壺茶:“你今日前來,可是桂州匪寇一案有了進展?”溫允笑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我還未開口便已然被你知曉了。”“是沈長風那廝從圻、桂兩州寄來的信到了,因之前京畿水患的緣故,被驛站足足積壓了十餘封。”“這兩個月,桂州可實是發生了不少事”時間回到兩個月前,四月的江左正逢汛期,一場連月的暴雨淹沒了許多村莊與農田,於是大量的流民開始向圻、桂兩州逃亡,不久之後,桂州便爆發了大量匪寇潮,朝廷派沈長風率神機營前去災地鎮壓流寇。沈將軍歸京後,又受了張之命,前往桂州暗中監視桂州太守喬泰,便有了接下來的一係列風波:“沈長風先前與喬泰一同去剿匪時,便覺得那太守不對勁,那姓喬的不僅對那些黑燈瞎火的山道輕車熟路,更是趁沈長風不注意私自燒毀寨中贓物”溫允接著道:“還好大人您讓曾祥和老李暗中盯著,這喬泰以為朝廷派來監視他的人走了,便自以為萬世太平了,一個當地的父母官終日懈於政事,反而流連於花酒巷叢之中,這不,一不留神就露出了馬腳。”一旁的鍾淳順著衣角悄悄爬到了張的膝上,也開始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那喬泰常去的風月地兒叫攬花樓,曾祥扮成客人暗中去了幾次,最後從裏頭一個端茶送水的小二口中聽到了一個足以讓喬泰人首落地的驚天秘密”胖貓兒被吊起了胃口,不由斂聲屏氣起來,張卻依然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問道:“噢?是何等驚天秘密?”溫允看著胖貓兒那溜圓的黑眼睛與期待的神情,忍住了想摸其腦門的衝動,咳了咳:“那便是桂州實際上並沒有那麽多猖獗的匪寇,沈長風當日去剿的那些‘匪’,其實都是那喬太守找來的當地農民,給朝廷來的人演了一出障眼法!”“先前朝廷給桂州撥的那八十萬兩賑災銀都被這喬泰私自挪用了,流民們走投無路,便隻得揭竿為旗,斬木為兵地做起了土匪。這喬泰眼看著朝廷要派人來鎮壓,忙自導自演了這一出‘鬧匪寇’的好戲,好把朝廷撥來的軍餉當作賑災糧分發下去”鍾淳聽到這,不由皺起了眉:這喬太守好黑的一顆心,竟然連災民百姓的救命錢糧也貪!張聽完反應卻依然平靜:“往下說。”溫允繼續道:“之後,沈長風便在某天夜裏率兵闖進了喬泰的宅邸,結果果真從府中的地下藏室搜出了大量黃金。人贓俱獲,罪證確鑿,那喬泰便被壓入府獄之中,判定三月之後問斬。”“這廝對私吞賑災銀之事供認不諱,刑審之時也是極其配合,但他在獄中卻一直有一件很執著的事,說一定要讓沈長風把一件東西交給大人你。”張問道:“東西呢?”溫允從袖中掏出一根竹簡,遞給了他:“我先前看過了,就是一張平平無奇的紙,上邊隻有一團亂潑上去的墨,裏頭什麽也沒寫。”鍾淳趴在桌沿上,借著燭火凝望著那張來自千裏迢迢之外的宣紙。隻見上邊確如溫允所說,除了一團毫無形狀的墨跡一般,沒有任何字跡的痕跡。張用手拈了拈紙的厚度,靜靜地看了半晌,忽然勾了勾唇角:“這喬泰是個聰明人。”鍾淳在心中納悶道:聰明人?溫允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大人何出此言?”“桂州民間有一種名貴的墨名為‘輕煙’,其色如蒼,潤澤如水,用來寫書作畫都是墨寶中的上品,相傳隻要將其置於皇室專用的龍脂膏火之上,紙上筆墨便會化為一縷輕煙飄然而去,這便是此墨得名之故。”“莫非……這紙上所用之墨便是傳聞中的‘輕煙’?”不多時,侍女便從府中藏庫中取出了一塊嬰孩拳頭大小的龍脂膏,燃於燭台之中。張執著那一紙汙墨,將其一點點地傾向燭焰:“明思,你可知掩蓋一件彌天大罪最直接、亦是最不易被人察覺的方法是什麽?”溫允思考了一會兒,誠懇地道:“下官不知。”“犯下一樁大案,便如同在白紙上滴下一點墨,無論如何以水釋清,皆無法使其在紙上的痕跡完全抹消。”“最明智的方法,便是‘以墨掩墨’,用另一樁罪案去遮蓋它”漸漸的,紙上被燭火烤得浮起一陣青煙。鍾淳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團不斷消散的墨,盯著盯著,他的雙眼驀地一凜:隻見表麵的那層輕煙墨消散之後,才水落石出地露出了亂墨底下的真麵目來。那裏竟寫著一個歪斜震目的“冤”字!作者有話說:這周末有朋友來找我玩,可能沒什麽時間寫文,所以下周可能隻有兩更啦~(*`′*)最後親親追文的小天使們,被慘淡的收藏虐得死去活來懷疑自我的時候,看見大家的評論總是能重新振作起來,愛你們~第26章 綠蟻(十)“龍脂凝膏甚是稀貴,除了聖上與我之外,隻有龍泉寺的亮雲法師藏有此物。”張將紙一點一點撫平:“這喬太守定是知曉此事,才會將這張價值不菲的‘申冤令’不遠千裏地送到我手裏。”溫允驚異地看著那力透紙背的“冤”字,望著張:“……難怪方才我說喬泰私吞賑災銀之事時大人你反應平淡,莫非早就看出了喬泰此人的異狀?”張微微頷首:“先前長風同我道過,喬泰早前隻是鋪子中一個替人跑堂的夥計,他的出身並不煊赫,能從市井小民一步步走到今日,靠的應當不止是運氣。”“若他真想避開朝廷之人的眼線,更應殷懇低調行事才是,又怎會自告奮勇地帶著朝廷派來的人前去他們的老巢剿匪,更別說放火燒寨這種愚蠢而出格的舉動了。”溫允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依大人看,這喬泰是在故意引起我們的注意?”鍾淳也若有所思:既是如此,這喬太守為何不直接在沈長風進城的第一日便與之坦言,非要大費周章地來這麽一出呢?自己鋃鐺入獄不說,一旦張未察覺到其中的異狀,他可就要被秋後問斬了!張沉聲道:“桂州距上京上千裏,地方勢力盤踞已久,難免有皇權所不及之處,喬泰已官至太守,做事卻還如此畏頭畏尾,要麽是被人所恐嚇,要麽是已牽涉進了更深的利益根係之中,萬不得已隻能借此舉來引起我們的注意。”溫允試探地問道:“……那現下該如何處置這喬泰?”“我讓曾祥派暗衛將其從牢中保出,再派一隊人馬秘密護送押至上京候審如何?”話音剛落,他反倒又蹙起了眉,自我反駁道:“嘶……似乎行不通,桂州那山窮水惡的地方,行路尤為艱險,且不提是否有人劫獄,單是將人全頭全尾地送到上京都是個問題,再者”張垂下眼簾道:“再者,保人一事極易激起民憤,非公義之人所為也。”溫允歎了口氣:“就是不知這喬泰究竟知道多少,又能在牢中熬過幾時。大人單憑這一個‘冤’字,就能評判他是真正冤枉嗎?萬一是此人金蟬脫殼的伎倆之一呢?”鍾淳順著話頭望向了張,隻見那人並未答話,隻是淡淡地看了溫允一眼。溫允立即低下頭,暗暗打了個寒噤:“……是下官逾矩了。”“明日我會向聖上請旨,將喬泰作為一級欽犯羈押人京。既走不了暗道,便堂堂正正地走明路便是。”張看向了桌上那張“申冤令”:“屆時若有人想從中暗做手腳,便一律依律法處置,如有違令抗旨者”他冷聲道:“斬無赦。”*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一場雨將暑氣謝了殆盡,庭間林木仍鬱鬱蒼蒼,但蟬聲漸歇,竹露漸涼,連院裏的風都攜了股秋意。時節來到了七月七,乞巧節。這一日,上京的女郎們焚香列拜,望月穿針,街市之上燈火璀然,羅綺滿目,古清河中蓮燈片片,畫舫上雕映的金虯染紫了半邊天。張府雖無妻妾女眷,但後廚也依著作了巧果、荷花酥、冰豆酪等吃食應景。鍾淳在張暄那小魔頭“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脅迫之下,無奈地換上了一件袖珍版的石榴裙,不僅臉頰被歪七斜八地抹上了胭脂,頭上還像模像樣地簪了一朵素色芍藥,正坐在高凳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奴兒三三,你喜歡吃哪個?”張暄看著胖貓兒氣鼓鼓的模樣,心癢得厲害,想捏又捏不著,隻好端來一盤四格的點心盒子來討好它:“你瞧,紫的是芋泥紫米酥,白的是珍珠白玉糕,綠的是葡萄綠豆糕,赤的是棗泥芝麻糕,你最喜歡吃哪個?”鍾淳把腦袋撇了過去,硬氣地表示自己不受嗟來之食,見小魔頭湊著腦袋過來,便跳下凳子踩著裙擺溜到了門口。張暄見那胖貓兒又顛顛地跑到他阿父身邊,心中頓時醋意橫生,不禁拉高了嗓門道:“奴兒三三!”分明先前奴兒三三還是很聽他的話的,怎地被阿父養了一個月,不僅胃口刁了,脾性竟變得如此之大了!鍾淳裝聾作啞地抖了抖耳朵,似是料定了小魔頭在他阿父麵前不敢放肆,便明目張膽地在張身側趴了下來。而張暄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狡猾的胖貓兒躲在自己阿父身邊,想抓又不敢抓,一張小臉憋得通紅,隻得忍氣吞聲地退至門外蹲守。鍾淳得意洋洋地搖了搖尾巴,把那件石榴裙霸氣地踩在腳底下,單方麵宣布這場戰局的勝利。夜色中,張坐在於廊下,將寬袖卷至小臂上,露出腕間一掛紫檀佛珠來,頗有些風行水流的超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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