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隻聽得一陣肢體斷裂與刀劍相撞的聲響,整個大殿竟又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中,連方才那突兀的鍾聲與心咒聲都戛然而止了。他等了好半晌,到底還是沒忍住,悄悄地把頭轉了回去。滔天火光中,張的側臉輪廓被光影映照得愈發深邃,蒼白的臉上淌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猩紅,沿著刀削般鋒利的下頷線洇濕了衣領。如果說先前朝堂上的他像一尊覆雪的佛像,周身帶著冷清疏離的神聖。那現下麵色冷戾、雙手浸血的他,更像是從地獄道中一步步踏蓮而歸的修羅,渾身散發著一股危險到了極致的美感。鍾淳移不開自己的目光,隻看見張的手臂上霎時騰起數道如虯般的青筋,斬白蛇劍泛著寒光,在臂上狠然一劃,汩汩的鮮血頓時從劍口奔流而出佛殿中靜了一瞬,隨即便是一陣地動山搖般的震顫!數百個失了魂智的僧陀仿佛嗅見了什麽攝人心魂的氣息,遠比方才聽見鍾聲時還要激動百倍不止,戒刀上的金環發出“嗡嗡”顫鳴,齊齊向佛殿中心的張俯身撲去。鍾淳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心口一窒,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張留給他的那個拇指大小的瓷瓶:那裏麵根本不是什麽至陰至毒之物的血!……那是張的血!……“如你所願,般若母蘇醒了。”海中的漁船上,一個黑衣黑麵的人撐著傘立在雨中,望著遠處深陷在火海中的無色天,也感受到了那無形中天塌地陷的動靜。“如此大費周章地將張引入局中,甚至犧牲了難陀與三千僧眾,隻是為了那一隻小小的蠱蟲?”他身旁戴著青色金剛麵具之人笑了笑:“那可不是‘小小的’蠱蟲呢。”“蠱是百蟲之王,而般若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種蠱中的至毒,乃是我教中獨一無二的至寶,奈何先前陰差陽錯之下竟種到了張身上。”黑衣人道:“噢?按你這麽說,這蠱一蘇醒,張不就必死無疑了?”臉覆青色麵具之人搖了搖頭:“我倒希望如此,但這般若母屬於情蠱的一種,中原人管它叫什麽?‘有情癡’?名字取得倒是不錯,真要致人於死地還需要費上不小的功夫,起碼張本人得有自尋死路的覺悟才行。”黑衣人聽得雲裏霧裏,但又不想出口詢問什麽是“自尋死路的覺悟”,隻是緊緊抿著唇。“但是今日此番能讓般若母催動一次,這些人的犧牲起碼還算有價值。”那人勾唇笑了笑:“我滿意得很”作者有話說:掃黃的時候順便禁了個毒除了個害,丞相真是正道的光!第55章 雨鏽(十三)黑衣人道:“依你之言,般若母蘇醒之後張一時半會也死不了,催動此蠱的意義又在何處呢?”那青色金剛麵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有趣啊。”“有趣?”“好比一頭食過血開過葷的猛獸,為了躲避山下村民的追殺,躲進深山老林中清心寡欲地茹素了數十年,乍一日忽然在山上聞見一股誘人的肉香,你說這猛獸會不會饞的眼冒綠光、情難自製地將這塊肉吞吃入腹? ”他幽幽地道:“佛說無怨無求無愛無貪才是真解脫,但畢竟世上又有幾人得真佛?三千世界,除了神仙外皆是凡俗,既是凡俗,又怎能免得了貪嗔癡的欲念?”“有些欲望壓得越深,抑得愈狠,待到終於釋放之時便越瘋狂、越殘忍……你等著瞧吧”*無色天搖搖欲墜的佛殿火海之中。張任由自己臂上鮮血淋漓迤地,一雙漆色的眼冷冷映著洶湧火光中被血腥味引來的僧陀。一人雙目因著嗜血而變得赤紅可怖,高舉著金剛骷髏杵,尖利呼嘯著往他的麵門驀地一錘!這一記若是被尋常人吃個正著,估摸著整張臉的骨頭都要碎個幹淨“當!!”張偏過頭錯手橫擋,頭頂高冠“哐當”一聲被那一杵的餘威震落,滿頭烏發霎時傾泄而下,在雨中隨著狂風拂動,蒼白俊美的臉在電光下猶如動魄驚心的惡鬼。他出手如電地製住那人手肘,兩指在臂上沾了血後,狠厲地捱在那隻青白浮腫的手背上!隻見那麵色木然的僧陀臉上竟瞬間露出了極度痛苦的表情,全身上下的青紫筋絡霎時暴起,一時間連血也不想吸了,瘋狂地想要掙脫張的桎梏。鍾淳眼見著另幾人趁機撲向張後背,急得差點從鬼子母神上跳下來:“張!!後麵!!後麵!!”誰知那人卻硬生生地受了金杖,悶聲咳出一口血來,但右手卻仍然緊錮著麵前之人的手肘,臂上肌肉亦是充血般地繃脹起來,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不過幾瞬,便見那僧陀的手背上浮起一坨指甲蓋大小的詭異鼓包,如同一團有生氣的活物般,拚了勁兒的要衝破那層透明得能窺見血脈的皮肉張雙指猛地用力,直將那皮肉底下的活物抽了出來,隻見一隻通體漆金的蠱蟲正在他指尖伸著觸角蠕動著,鱗甲似的背還覆著黏稠的鮮血,要多惡心有多惡心。他兩指合攏重重一捏,方才那搗去他發冠的僧陀一瞬間僵硬了,整個人如一灘被抽了骨的爛泥般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至此,他才算是真正地“死”了。鍾淳眼見著方才襲擊張的那幾個僧陀也被那人依法炮製地放倒了,其他人的攻勢也逐漸被迫延緩,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原來方才張放血是為了將那些僧陀體內的子蠱給引出來,雖然看起來殘暴了些,但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法子。可是,究竟是什麽蠱才能引得這些子蠱如此瘋狂?連母蠱都控製不住它們嗜血的本能?……張又是何時被中下這般凶險的蠱?為何他變成胖貓兒的時候從未見過那人身上出現過毒發的異狀?……陣陣冷雨順著驟風撲進佛殿,卻擋不住那無明業火愈來愈烈的勢頭,滿地的香燭燈台與僧陀屍首也在火中一點點地被吞噬殆盡。鍾淳望見張提著劍朝自己的方向走來,想起那人方才的囑咐,這才捂著眼睛做賊心虛地扭過頭去:“……我、我剛才什麽也沒看見!我是聽見那群行屍倒下之後我才轉過來看了一眼啊……真的真的就隻有一眼!”好半晌都未聽見那人的回話,鍾淳心中覺得有些奇怪,又偷偷地把頭轉了過去:“要不要我替你包紮一下,你的手臂在……”他愣愣地看著眼前高大的身影,結結巴巴道:“流……血……”張垂眼看他,眼神卻很陌生,猩紅的火光映著他那近乎漠然的臉上,仿佛注視著的東西不是一個人,而是這佛殿中最後一個活物。鍾淳望著那人滲人的眼神,心下驀地一寒,終於察覺出些許不對來,試探地問道:“張……你……你還認得我是誰嗎?”“……你是殺紅眼了嗎?不對,眼睛挺黑的……是、是你體內的蠱發作了嗎?”張不答,隨手將斬白蛇劍“嗡”地插、進地裏,染血的靴底一步步踩過砌著梵文的石階,發出冰冷刺耳的聲音:“……啊!!”鍾淳被一股大力往後推去,整個人失衡地倒在鬼子母神像的腳底。直到聞見一股混著血味的苦檀香,他才有些害怕地睜著眼,隻見張緩緩伏下身,漆深的眼正倒映著自己狼狽的模樣。他手心全是冷汗,聲音有些顫抖:“……張”張置若罔聞地低下頭,如瀑的烏發盡數垂在鍾淳臉上、胸上、肩上……仿佛一座密不透風的無形牢籠,壓抑令人喘不過氣來。整個大殿一片死寂,連漫天風雨似乎也靜止了,隻有鍾淳亂了拍的喘息聲猶為分明,他白皙的臉上交錯著血痕和汗珠,胸膛因著緊張與恐懼而劇烈地顫動著,仿佛雪原中唯一一朵生機勃勃的盛開的花。“張……你清醒一點!……”鍾淳聽見那人的呼吸聲愈發沉重,心下更加慌亂,全身也陣陣發軟,不知是被摸的還是被嚇的。若現在伏在自己身上的是霍京一樣諸如此類的混蛋,他大可以直接抽出斷紅“唰”一下招呼到他們臉上去,可……可現在自己眼前的人是張啊寬大的手掌撫至鍾淳那繃緊的小腿,繼而將那腳上的鞋襪一並扯去,露出白得刺眼的腳尖來。那一截修長的小腿實在生得漂亮,線條極其流暢,有種獨屬於少年的肉、感,白裏透著淡淡的粉,把在手中像塊酥潤的玉。鍾淳感覺到男人粗糙的掌心正抵著腿廝磨,心驚膽戰地看了一眼,卻見那人將手中的鮮血慢條斯理地抹在了雪白的腳背與小腿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猩紅,仿佛食肉的獸類在精心標記著自己的獵物一般。這時,他才忽然想起方才在密道裏沈長風同自己解釋石壁上的壁畫,不禁悚然一驚:‘人’是百蟲的餌食。鍾淳全身倏地一僵,他感覺那人炙熱的鼻息噴薄在自己的頸窩,似乎是在聞血痂的味道。“…張……你、你又不認得我啦?……”他牙齒哆嗦著打顫:“……你、你……是不是要、要把我吃了?”那人不回話,冰涼的鼻尖反複抵著那因著恐懼而汗濕的頸子,似乎在思考著從哪處下口。鍾淳快被張那嚇人的動作折磨瘋了,聲音都帶了股隱隱的哭腔:“……被你吃掉我也認了,誰、誰叫我偷偷跑上船呢……可、可是你怎麽能又不認得我了!……”他睫毛一抖,豆大的淚珠便沿著腮邊滾了下來,沾濕了張的脖頸,小聲央求道:“如果……如果你一定要吃我,能不能等我睡著了再吃……屆時、屆時我就變回胖貓兒了,應當就不會這麽痛了”身上之人的動作漸漸停了,就在他以為那人終於要咬向自己的脖子時,腰間竟驀地一鬆“噗!!”鍾淳霍然睜眼,卻見盤在自己腰間那柄斷紅被猝然拔出,眼前閃過一片血紅。“張!!!”張手背上的青筋猶如可怖的虯根般暴起,額上的筋絡也瘋狂地跳動起來,他仿佛忍受著何種非人的痛苦一般,隻過了小半晌,身上的玄衣便被冷汗浸濕了。盡管如此,他握著斷紅的那隻手確是如此地堅決,堅決到令人膽顫,劍身幾乎毫不猶豫地貫穿了整個手掌,狠到仿佛要將自己的手釘在地上似的。“張……”“別說話……”鍾淳的聲音兀地被打斷,他怔怔地睜著眼,望見麵前那高大的身影向自己傾來,隨即肩上忽地一沉張神色疲憊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著眼沒再說過話。也不知過了多久,鍾淳的肩膀快被壓麻了,但卻一動也不敢動,隻是小心翼翼地扶住那人的腦袋,直到耳邊沉重的呼吸聲逐漸恢複了平緩。過了好半晌,張似是恢複了幾分氣力,緩緩睜開眼,目光停留在鍾淳的臉上。鍾淳正惴惴不安地吊著一顆心,卻感覺那人的手背輕輕碰了碰眼角未幹的淚痕,帶著啞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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